第10章
靈徽知道他的意思,就順著這話說了下去:“我聽說你出身書香門第,學(xué)識不錯,若非經(jīng)歷戰(zhàn)亂流離,也絕不會落到賣身為奴的境地。既然如此,我也不該多為難你,放奴文書我已呈給了官府,待文書通過,你便可離開。天地遼闊,該去哪里,你自己做主吧。”
“女君好心,奴不勝感激�!彼蛑`徽走近了幾步,一張清秀白皙的面龐被月光籠罩著,無端讓人憐惜。
靈徽不慣與人親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而他渾然未覺,繼續(xù)逼近她:“女君想必遇到了麻煩,若蒙不棄,奴愿獻上一計,可令女君展顏�!�
靈徽頓住了身體,狐疑地看向?qū)Ψ健?br />
宣陽慢慢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尚未等她回味過來,便又站直了身體,拱了拱手,十分鄭重地行了個大禮,道:“登高必跌重,非如此,不足以報仇,女君萬萬不可心軟�!�
他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見靈徽仍猶豫,又補了一句:“奴不叫什么宣陽,奴叫令狐望,字德音。長公主為報復(fù)零陵太守方鏡,連他府中的其他胥吏也不放過。我阿父原本是方鏡手下的舍人,無端遭連累被誅殺,她因見我相貌不差,未曾殺我,卻將我放在府中,極盡羞辱�!�
說到這里,令狐望聲音微顫,抬頭時眼圈通紅。他不再自稱為奴,便是固守著尊嚴,不肯丟棄。
“得女君憐憫,未嘗苛待,還允我自由,我自當肝腦涂地以報�!�
靈徽看著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胥吏之子,算不得高門,卻也體面,遭連累淪落至此,他心中有恨有怨,皆屬正常。其實自己并未對他有什么恩,不過是阿父教導(dǎo),莫要與人為難,莫要苛待他人,便也習(xí)慣這樣處事罷了。
短短幾句話,她已能看出,令狐望非池中物。這樣的人,自是可以結(jié)交,留些恩惠給他,今后的路才不至于走窄了。
思及此處,她伸手,從腰間拿下一枚玉玦,遞給了他,溫言道:“方才聽君一席話,著實茅塞頓開。君有大才,不可束在道觀這般方寸之地。我未有長物,只能以此玉玦為贈,待文書一到,你便離開。長公主那里無需擔(dān)心,她既然將你贈予我,便該有我自行處置�!�
令狐望搖頭,拒絕的果斷:“未見你平安,我不會離開�!�
靈徽其實很感謝他,這樣危險又無望的路途中,他明明算得上陌生人,卻肯為自己著想,為自己擔(dān)心。
“不用擔(dān)心我,我有很多人保護的……”靈徽笑道,神色輕松,“你的計策都幫我出好了,我要是還不會用,那便是蠢材了。”
“我……”令狐望仍要堅持,靈徽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令狐德音,你既然那么喜歡讀書,當是有抱負的吧。困在我這里算什么,難不成還要給我當軍師祭酒?如今天下動蕩,我也很好奇,你這滿腹才華,能不能給自己掙條活路?說不定……說不定我將來還需要依仗你的幫忙呢,你可必須要爭氣�。 �
說完,她拍了拍令狐望的肩膀,像是當年阿父對手下的將士一般。那雙眼眸盈盈動人,勉力藏起心事,盡量讓自己看著慷慨豪邁,好像一個神氣十足的女將軍般。
將門遺孤,忠臣之后,她本該是世上最瀟灑的女子,卻困于仇恨中畫地為牢,令狐望知道她很多事,所以很心疼她。
第43章
四十三、訴苦
這個怨里,也包括著他和……
從后山散步回來,又看到在門前東張西望的云閣,看來又有客至。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清都觀竟然這般熱鬧,尤其到了晚上,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有多輕浮,做什么迎來送往的生意。
不過今夜來的人,她大體是猜到的。兩邊同時得了彭城王來觀中的消息,若是趙纓,云閣大約是不會守在門外的,所以只能是謝衍。
他是個赤誠的人,定是心中著急,故而連一夜都不愿等。
靈徽示意云閣退下,想了想又道:“你去幫令……宣陽準備一床厚被子,如今越發(fā)冷了,他蓋的太單薄會生病的�!�
云閣高高興興地應(yīng)了下來:“女君就是心善,咱們跟著你,哪里會受凍�!闭f罷,快步走向了另一處院落。
屋中的香已經(jīng)冷了,殘余的青煙裊裊飄散于空中,帶著薄薄的余味。靈徽的屋前孤懸著幾盞燈,在秋風(fēng)的搖曳中,泛著昏黃的光。謝衍就負手站在廊下,身姿清絕,輪廓優(yōu)美,獨臉上的神情顯得朦朧。
他正仰頭望著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因秋意漸濃,梧桐的葉子稀疏了許多。只是江南不同北地,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總會有葉落隨風(fēng)的悲涼。
一聲淺淺的嗚咽聲傳來,伴隨著他熟悉的矜持腳步聲。謝衍猛然回過頭來,卻看到廊下玉人姍姍移步,臉上掛著淚痕。
廊下殘燈昏暗,落在她臉上斑駁的痕跡上,她的眸子里水波微蕩,盈盈中有決堤的預(yù)兆。
果然,在他移步而來的那一剎那,她徘徊在眼中的淚水驟然涌出,潸然而落。
謝衍慌了神,幾步便沖到了靈徽面前,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掏出了一方帕子,無措地幫她擦著洶涌而出的淚。她沒有躲避,任交錯縱橫的淚,在他溫柔的擦拭中,消弭于錦帕之中。
似乎仍覺不夠,她忽然攥住了謝衍的前襟,埋首在他懷中,哭出了聲來。
謝衍僵住,那股幽幽地月華香氣直往他呼吸里撲,他覺得整個身子都在發(fā)麻�?墒菓阎兄说臏I水卻打濕了他的衣襟,聲聲嗚咽入耳,他又覺得心口揪疼得厲害。
兩種奇妙的感覺交雜在身體里,引得他狂亂又無措,忽冷又忽熱,像是生了病一般。
“靈徽……”謝衍掙扎了半晌,終于鼓足勇氣,用手臂環(huán)住了她纖弱的身體,像是對待世間最珍奇的寶物般,虔誠又認真,斂去了平日的所有輕浮。
“受了委屈,只管告訴我,我?guī)湍愠鰵�,好不好?”恍若哄孩子般的語氣,是他此刻能組織起來的所有語言。
他曾經(jīng)聽到過趙纓與她交談,便是這般溫存語氣,她對趙纓依戀的緊,想必是愿意人這樣哄她的。
說來也怪,她的話說得已經(jīng)很清楚了,她心里沒有自己。但是謝衍仍舊覺得,在這個時候她能想到找自己,他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我讓人去給你遞消息,實在……實在是別無他法�!膘`徽漸漸止住哭泣,聲音仍哽咽沙啞,她勉力讓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平靜下來,連悲傷都淺淡而克制。
可越是如此,便越讓人憐惜。
“他們欺人太甚�!敝x衍怒氣縱橫,卻礙于教養(yǎng),并沒說出更多過失的話。
靈徽垂下眼眸,忍住了眼中的潸然:“我不過一個孤女,任人欺凌也屬正常。只是彭城王著實無禮……他……”
“無禮?他做了什么?”謝衍的眼圈都紅了,他一直都知道彭城王蕭邡荒唐,雖尚無王妃但府中姬妾甚多,還總流連于煙火之地。這樣的心性品格,若是讓靈徽落到了他的眼中,必會引來覬覦。就算只是想,他都覺得怒氣滿漲,無法呼吸。
靈徽受了驚,全然沒了平日的清冷疏淡,看著像個受驚的貍奴,縮在他的懷里,說話間仍瑟瑟:“他……倒也沒做什么,不過言語間暗示我,讓我主動拒絕和你的婚事。他們說,王妃遠比謝家妻要尊貴,何況我流落北地,聲名有污,嫁過去定會被折辱嘲諷�!�
“胡言亂語!”謝衍捏住了拳頭,面上青筋暴起,震怒道。
“長主亦在逼迫,全然不念救命之恩。她今日帶彭城殿下來,本就是有促成之意。我只是不懂,我一個孤女的婚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嗎?我本已出家,為何人人皆要迫我還俗,不肯給我個清凈?”她說得緩,字字都銜著委屈和怨氣。
這個怨里,也包括著他和他背后的謝氏。
謝衍清楚,他的癡心和傾慕,本是無暇,但的的確確合了陛下和家族的心愿。靈徽不過一個女郎,又經(jīng)歷了多年流離,她不會明白,她的價值不是她這個人,而是她背后的楊尚留下的數(shù)萬部曲,還有南渡而來的流民之心。
她未曾享受過一日將軍之女的優(yōu)待,反而因為這個身份遭受無數(shù)坎坷,如今又要因為這些所謂的勢力而被安排一生。
彭城王只是重色,長公主卻所謀甚大,這一點陛下亦心中有數(shù),并對她與瑯琊王家的接觸,十分不滿。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靈徽這般好的女郎,本來值得最好的。你放心,無論別人如何,我不會逼迫你�!敝x衍將靈徽的手握在掌中,珍重萬分,眼眸清澈干凈,如水潺潺。
他是世間頂好頂好的兒郎,這樣的郎子在這樣污濁的世道,如此格格不入。
靈徽眼含淚水,唇角卻彎了起來,擠出一個別扭的笑容:“若真是被彭城王……倒不如早日遵從圣旨,就……”
她斂下了眼眸,眼圈不知因為羞意還是傷心,又泛了紅。
謝衍胸口蔓延著一團火,那團火灼燒著他的冷靜與智。他不難想到,靈徽告訴他的定有保留,若非受了極大的逼迫,她這樣堅強的女子,如何能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我不會趁人之危,但你放心,我謝家也不會任人欺辱到頭上。若是長公主收斂著也倒罷了,若是再有出格之舉,陛下也不會再縱著她�!敝x衍說完,將靈徽略有凌亂的發(fā)到耳后,又溫柔地替她拭著殘淚。
四目相望,靈徽報之以微笑,明眸里全是繾綣的情意。
趙纓不知自己在風(fēng)露中站了多久,庭中舉止親密的兩個人,天造地設(shè)的相配,他來遲一步,沒有如約定般永遠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仿佛是一種天意。天意讓他看到了靈徽命運的另一種可能,一個沒有他,卻能錦繡無邊的可能。
他想要一生一世照顧她,可是讓她陪著自己提心吊膽,他舍不得。
第44章
四十四、英雄
阿兄,圓月非英雄不嫁�!�
趙纓第二日下朝時,正好遇到了彭城王蕭邡。
衣著華貴的年輕王孫,生著一張豐腴忠厚的臉�?上П痪粕涂樟松碜樱つw蒼白又松弛,一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走路的姿態(tài)也有些蹣跚。
甫一看到趙纓,尚未等趙纓對他行禮,蕭邡先一步握住了趙纓的手腕,殷勤道:“趙使君久不在京城,想見你一面真是困難。聽說上次胡人犯境,你率領(lǐng)荊州軍連戰(zhàn)連捷,不僅守土有功,反而還收復(fù)了不少城池。大魏能有你這般忠臣悍將,實乃社稷之福�。 �
趙纓忙說不敢,謙遜地客套了幾句,有些不耐。若非完全不熟,也不至于抓著快一年前的事情說這么多,何況彭城王的心思,還不都寫在了臉上,并不難猜。
“見使君一面難得,不喝一杯說不過去。這樣,本王今夜在裕景樓設(shè)宴,為將軍慶功,再找三五好友作陪,可好?使君若不棄,定要給小王這個面子��!”蕭邡笑聲洪亮,又在群臣必經(jīng)之處,很快便引來眾人側(cè)目。他卻渾然未覺的樣子,只一味和趙纓套近乎。
趙纓是個謙恭謹慎卻沉穩(wěn)果決的人,面上依舊笑意溫和,但卻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保持一個合適去不疏遠的距離,溫聲道:“殿下相邀,原不該辭,只是之前答應(yīng)了宜城君,要與她一道為太尉忠獻公做法事,三日齋戒,不得下山。所以實在去不了,還請海涵。”
彭城王故作驚疑,道:“使君竟與宜城君是舊識?”
趙纓依舊笑意淺淡端穩(wěn):“不瞞殿下,臣年少之時便追隨忠獻公左右,蒙他教導(dǎo)養(yǎng)育,與宜城君有重于骨肉之情。說句失禮之言,臣看宜城君之重,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彭城王愣了愣,總覺得他話里有話,但又尋不出他半點錯處。只好訥訥道:“既然如此,那也是不巧。改日吧,改日也請宜城君一起來,我與她也投契的很,早就想邀約了�!�
趙纓不欲再說,便含糊了句“改日”,提步邁出了宮門。
等坐上了馬車,趙纓緊攥的拳頭才緩緩松開。若不是避免徒增是非,就沖他和蕭季瑤二人欺辱靈徽一事,他就該揍得對方滿地找牙。只是建康到底天子腳下,若是一時沖動,只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也讓靈徽無法自處。
有時總會懷念年少之時,那時候他的全部沖動,都為了靈徽。只要她受一點點委屈,便是為她惹下滔天大禍,他都在所不惜。她是自己最柔軟的牽掛,是自己最堅硬的鎧甲。
為了她,什么都不怕。
可是現(xiàn)在,擁有的太多,失去的太多,所以顧忌就變得更多了。蕭邡畢竟是王侯,言語敲打幾句,但愿他能有個顧忌,莫要再打什么糊涂主意。
但蕭邡卻顯然沒有這個覺悟。
趙纓離開后,他咂摸著他方才所說的話,品出的卻是另外的意思。
他原本看不上趙纓的,不過是個沒有家世依仗的白衣,仗著有幾分勇武,建了些軍功,所以得到皇帝的看重,讓他堅守坐鎮(zhèn)荊州要地。說到底,是個朝不保夕的存在,哪里有什么根基。
他今日肯主動親近,不過是聽蕭季瑤說起過他與楊靈徽的關(guān)系。既然他自己都承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同尋常,那說明蕭季瑤的主意不錯,從趙纓下手也是換取芳心的捷徑。
蕭季瑤野心勃勃,便當他是個傻子么。如花美眷他也要,美人背后的勢力他也喜歡,到時候成了事,有趙纓這樣的猛將給自己保疆守土,那豈不是一舉三得。
蕭邡摸了摸下巴,越發(fā)覺得自己勢在必得,前途一片輝煌。
……
趙纓方才所說,也并非借口。
又到了霜降之時,便又到了師父的忌日。以往他都是自己獨自祭祀的,可是今年圓月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于是悲傷都有了依靠,他再也不用一個人面對蕭蕭索索的世界,感受五臟六腑的空寂和荒蕪。
靈徽早早就換好了素衣,頭上只用一根銀簪挽了發(fā),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襯得五官越發(fā)疏淡朦朧。
觀門深閉,裊裊青煙盤旋,一人一個蒲團地跪在師父的牌位之前,相顧無言,各自垂淚。
“昨日既然來了,為什么不告訴我?”靈徽將一支香插入了香爐中,拭了拭殘淚,轉(zhuǎn)頭低聲問道。
趙纓看著她纖瘦孤清的背影,想要解釋,卻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道:“見你無恙,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放心將我交到別人手中,由著別人照顧我么?阿兄,你怎么總是這般有趣,自以為自己所想便是對的,做什么都是為了別人好……我阿父當年小看你了,你根本不該去戰(zhàn)場廝殺,你該去當圣賢,讓人頂禮膜拜才是�!�
她的諷刺不可謂不尖刻,便是趙纓都有些生氣了:“圓月,有話直說,何必這般爭鋒相對。”
“沒什么好直說的,正如你所見,你不出頭便有人替我出頭,若受了欺辱,你置若罔聞,自然不會人人都如你一般,權(quán)衡利弊,深思熟慮�!彼⒛[的眼眸直直迫視著趙纓,有些咄咄逼人:“你我之間,怎么總像是我在無取鬧,步步強逼。你若是不愿,大可以直說,不用去顧惜什么舊情。畢竟你仍是阿父的愛徒,就算你我無緣,也還有情分在的�!�
說完這句,她別扭著跪在蒲團之上,似乎鐵了心不再會他。
下一瞬,她便落入趙纓的懷中,他的擁抱慌亂又用力,箍得靈徽生疼。
“我怎會不愿,不過是不敢相信罷了。我不敢相信你會放著那么好的謝衍不要,偏偏垂青于我。我何德何能,給不了你安逸的生活,說不出討你歡心的話,甚至沒有在第一時間就出現(xiàn)在你面前,為你做主。圓月,我沒有底氣,看到你和他那樣相配,我也只能說服自己成全一個辦法,不然還能如何?你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不敢自私自利,奢求獨攬明月,將你拽入萬丈紅塵中。若是你跟了我,哪怕受一絲委屈,我又該如何向師父交代�!�
靠得太近,靈徽又看到了他脖頸上的那顆痣,隨著他的呼吸起伏,然而那顆痣下,是一道猙獰的傷疤,那樣深刻可怖,一直蜿蜒到他衣衫遮蔽之處。這樣的傷,他會有多少呢?別人是玉粒金莼滋養(yǎng)的富貴閑適,他是刀槍劍戟拼出的自尊自強。
分明不一樣啊。
可是他果真如他自己口中說得這般卑微怯懦嗎?他分明是習(xí)慣了以退為進,藏拙裝愚,不然他如何短短數(shù)年就站在這樣高的位置上,受皇帝信任,贏同僚信服,受百姓擁戴。曾經(jīng)那個將她捧在手中的趙家阿兄怕是早就死在了晉陽城中,如今這個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到底殘留著多少昔年魂魄,她不敢揣測。
如果……如果殷灃說得是真的,那他該是多可怕的一個人。踩著同袍和恩師的白骨,一步步爬到了尋常庶族難以想象的位置,反過來用柔弱卑微的姿態(tài),換一個弱女子的心疼,再收割楊家的最后一點價值。
靈徽不敢再往下想,她覺得頭昏昏沉沉的,阿父的靈位就在眼前,她渴求一個救贖自己的答案。
但智告訴她,決不能操之過急。她要沿著自己的計劃,一步步走下去,百死猶未悔。
“阿兄,圓月非英雄不嫁�!彼龔膽阎刑痤^,輕聲耳語。
趙纓渾身一僵,抱著靈徽的手臂仿佛鐵鑄一般,箍得越發(fā)緊了,讓她的呼吸都變得困難。他迷亂地一聲聲喊著她的名字,直到燒在胸口的火焰蔓延在了四肢百骸,將他燒得智全無時,他才悠長地嘆息了一聲,徹底讓自己在她編織起的羅網(wǎng)中,放棄了掙扎。
第45章
四十五、獻計
這些話……何人教你?……
后半夜,靈徽倦了,便枕在趙纓膝上沉沉睡去。然而趙纓卻了無睡意,一下下?lián)嶂`徽的發(fā),像是少時一樣。
昨夜他來遲,卻有隱情。
皇帝聽聞長公主欲與王家結(jié)親,甚為忌憚。思慮之后,特下了旨意,命他在建康城外的西山上修建衛(wèi)城,屯兵以護京城,且扼長江之咽喉,并防北地之兵。
修建衛(wèi)城工程浩大,又要想個完美的借口,所以他被留在太初殿,和皇帝一道商議,一直到了日暮。
皇帝忌憚王家,君臣嫌隙已深,再去將揚州刺史之職交付,怕是不可能了。只是皇帝分明更信任謝家,就算重職有缺,暫時還輪不到他這樣的寒門之人。
不過,修建衛(wèi)城卻是極好的機會,他的勢力在上游,未必不能到達京中。
正在出神時,門外忽響起叩門聲。云閣他們知道規(guī)矩,斷不會夤夜來此。懷中的靈徽似被所擾,不安地皺著眉,輕輕哼了幾聲。趙纓安撫地拍了拍她,將人緩緩抱起,放在了臨時置好的一方窄榻之上,然后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素衣男子,面容清秀,眸光澄澈,趙纓依稀記得,這是長公主送過來的那個奴仆,叫什么“宣陽”的。
“何事?”趙纓臉色并不好看,但也沒有太為難他。他厭惡的無非是長公主本人,犯不著遷怒于這些仆婢。
師父曾教導(dǎo)過,不遷怒,不貳過,方為君子。
宣陽拱了拱手,行禮如儀,聲音很輕:“女君有吃夜食的習(xí)慣,我準備了些湯餅,不知可需奉上?”
趙纓搖頭,說不必了:“她困了,已經(jīng)睡下,不勞你費心了�!�
頓了頓,又道:“別總是縱著她,貪吃夜食會傷脾胃,她一向任性,從不知道顧惜自己。”
宣陽輕笑,并不認同:“女君怎會是任性之人,不過心中藏著太多事情,夜不能寐,所以才有了這樣的習(xí)慣�!�
“你倒是細心�!壁w纓此言,聽不出是夸贊還是諷刺。
宣陽顯然不以為意,又行了一禮,才道:“女君已放我奴籍,過些日子我便會離開。但她身陷困境,我實在不放心。使君是女君信任之人,因而今夜有句話,便是僭越無禮,我也想和使君一說。”
趙纓聽他如此說,免不了多看了他幾眼。與初見時的印象一樣,這個人雖然孱弱的有些女氣,但卻很有風(fēng)骨,從未如一般奴仆那樣卑躬屈膝過,即使面對他的為難,也能保證不卑不亢。這一點,就很難得。
“請!”趙纓比了比手,帶他一起去了偏房之中。
“不知足下有何高見,還請不吝賜教�!毕鄬Χ鴷r,趙纓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輕慢,態(tài)度算得上謙和。
宣陽挑眉,似乎頗感意外:“我一介奴仆,當不起使君一個‘請’字�!�
趙纓搖頭,在暈黃的光下,直視著對方的眉眼:“我年少時,師父亦曾教我相人之術(shù)。足下雖位卑,但眉宇中頗有疏朗之氣,想必不會郁郁久居人下。何況圓月看重的人,必非庸碌,我自是信她的�!�
宣陽便笑,很有些意氣風(fēng)發(fā):“使君能有如此心胸,足見江南亦有英豪,只可惜不逢時��!女君待我有恩,我必舍命以報,但江南我不欲再留,所以離開前,我有一計獻她,不知使君可愿一聽?”
趙纓垂目輕笑:“既然是給她的計策,托我轉(zhuǎn)達,怕是不妥吧?何不直接說給她聽,她的性子,定會一直銘記你的情義�!�
宣陽沉默地看了眼趙纓,喟然嘆息:“使君果然是君子,怨不得她時時記掛�!边@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女君心腸太軟,便是告訴了,她也不見得會用。只是重疾須用猛藥,朝廷弊病難消,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剪除病灶,女君的仇永遠不可能得報。難道使君認為,當年晉陽城的慘劇,只是因為一個王冀讒言惑這些話便如猛雷,直直敲打在耳邊。趙纓先是一愣,然后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沉,說出來的話都有幾分森嚴:“這些話……何人教你?”
眼前燭火不安地跳躍,窗外的風(fēng)聲呼嘯,蘊著秋日的肅冷和蕭殺。
宣陽對于他忽如其來的殺意毫不畏懼,淡然的眉眼里帶著平靜和從容,他哂笑:“豫章長公主若是有這般謀算,哪里會病急亂投醫(yī),四處攀扯。若是其他人……建康城里還有這等人物,倒是我小瞧他們了�!�
說罷,不等趙纓質(zhì)問,直言道:“我在江南無親無故,了無牽掛,過幾日便會離開,必不再返。女君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這些皆與使君無關(guān)。若信,可依計而行,若不信,便當我從未說過,僅此而已,無需憂慮�!�
趙纓看著屋外搖曳的樹影,思忖良久,終于緩緩點了點頭:“請君教我�!�
……
靈徽醒來時,晨曦已至,幽藍的空氣中浮動著微小的塵埃,一束陽光斜斜照進屋中,正好落在趙纓的眉眼之上。他長得周正英俊,但他自己似乎從不知道,也從不在意。
曾經(jīng)俊朗的少年慢慢長成了如今棱角分明的英武模樣,歲月沉淀出的,又何止是樣貌的成熟。
他的意氣,再難尋覓。
此時,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團上,沉靜的眼眸注視著上首如山林般聳立的牌位,最中間擺著的,是他的師父,是他一生追逐的目標,是他關(guān)于英雄的全部向往。
應(yīng)該是一夜未眠,趙纓看著有些疲憊
,但眸子卻奇異的明亮。
察覺到身邊的動靜,趙纓側(cè)首,見靈徽已經(jīng)醒來,聲音沉沉,略有沙�。骸皶r辰還早,多睡一會兒吧�!�
她搖頭,十分赧然:“本該是我守著的,沒想到我卻偷懶睡著了,連累你守了一夜�!�
趙纓起身,不自覺踉蹌了一下,忍著發(fā)麻的腿,走過來將靈徽扶起,溫柔哄勸:“原本就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是你孝順,想要用這樣的方式紀念師父。既然如此,你守著和我守著又有什么區(qū)別�!�
“自然是有區(qū)別的啊,”她方醒,神色有些寂寥,“你這個徒弟比我這個親生的女兒還要做的好,豈不讓我汗顏�!�
“師父有恩于我,我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壁w纓回答。
“是有恩,還是有愧?”
第45章
四十六、壓抑
他們本該是一對比翼,一……
趙纓的臉上帶著隱忍的痛楚,清晨涼薄的空氣,讓他整張臉都仿佛蒙上了一層寒霜:“有恩有愧,既痛又悔�!�
“悔從何來?”靈徽不打算放過他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又怕錯過線索,又怕發(fā)現(xiàn)破綻。她不敢想象,若是這個世上連趙纓都無法信任,那該多讓人絕望。
趙纓選擇了回避這個問題,這段回憶對他來說,是深入骨髓的痛,是他一直無法釋懷的遺憾,每每翻開,總是血淋淋的。
“想吃什么,我讓云閣她們準備,黍粥還是湯餅?”他俯下身,替她了凌亂的發(fā),又道:“先去梳洗,今日或有客來,收拾齊整些才好�!�
“昨夜的湯餅熱一下便好�!币娝乇�,靈徽雖然胸口憋悶卻也不豫多言,于是悶悶回道。
“昨夜的事情,你都知道?”趙纓的手頓了一下,錯愕道。
她自然什么都知道,一向淺眠的人別說是敲門聲,哪怕身邊的人走動一步,她都會清醒過來。但是直接拆穿多無趣,他愿意藏著掖著,自己便陪他一起裝聾作啞。
“我有吃夜食的習(xí)慣,就算云閣不準備,令狐望也會記得�!膘`徽起身,推開了門。遠處朝霞染紅了半面天色,一輪紅日即將破云而出。
“令狐望?”趙纓并未聽過這個名字。
“就是宣陽。”靈徽再無多言,獨自踱步出去。
她一向喜潔,沐浴后又換了件嶄新的素衣,雖仍是素面,但到底看著沒有那么憔悴了。趙纓也梳洗了一番,本無更衣想法,卻見云閣已奉上另一套衣物,同樣素白的顏色,上面有淡黃色的茱萸紋,看著十分精美。
他并不記得自己有件這樣的衣裳。
星臺快語,出言解釋:“這是女君特地為使君準備的,足足做了半個月呢�!�
趙纓穿上身,發(fā)現(xiàn)尺寸分毫不差,針腳細密平滑,這手藝刺史府最好的繡娘都做不到。
忽然想到什么,便問:“之前送來的衣裳,也都是女君親手做的?”
這次說話的是云閣:“女君惦念使君駐邊守土辛勞,你的東西,向來不假手于人的。”
“她何時學(xué)會了這些……”趙纓心口微微酸澀,他的圓月是嬌寵長大的姑娘,師父待她有虧欠,從不勉強她學(xué)那些針織女紅之類,記憶中她也從未動過一針一線,哪怕是她的乳母都拿她沒有辦法。
她不喜歡的東西,誰又能勉強呢?可若是她做了,就定能做的最好。但這其中付出了多少,就無人可知了。
趙纓束好了腰帶,向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宣陽,或者更準確來說,是令狐望。昨夜相談許久,今日再見,對方卻疏離恭謹?shù)姆路饛臎]有見過他這個人一般。趙纓很欣賞他的沉穩(wěn),剛要說話時,目光卻落在他懸于腰間的玉玦上。
青玉饕餮紋的玉玦,怎么看怎么熟悉,這分明是圓月日常佩戴的那一塊。從她回來后,便日日不離身的。
令狐望何等聰明,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便知他忽然恍神的緣由,于是笑道:“女君所贈,便是世間最珍貴之物,奴定當日日隨身,才不負女君之厚愛。”
趙纓鈍鈍點了個頭,勉強扯了個笑容,胸口卻像是橫著一塊巨石,壓抑著他的呼吸。
“玉佩乃貼身之物,怎能隨意贈人。”他委婉提醒靈徽。
靈徽卻毫不在意,淡然道:“令狐望非池中物,若是有朝一日魚躍化龍,我便又多一重依仗了�!�
“有我在一日,怎會讓你失了依仗。”趙纓不解,卻見靈徽神色冷漠,似乎并不想和他再多言語。
然而今日注定流年不利,尚未到午時,謝家七郎又不速而來。
他是個倜儻的男子,年歲比自己小不說,單相貌來講,整個建康城也尋不出第二個比他還昳麗的男子。今日一看,顯然又是精心裝扮過才來。月白色的襕袍襯得他面如冠玉,習(xí)慣性上揚的唇角涂丹點朱般的鮮艷,就連束發(fā)的白玉簪子也頗講究,簡素又不失身份。
趙纓一向欣賞這個心思剔透的謝家七郎,但今日看他,心情卻不大舒暢。于是陰沉著一張臉,雖行禮如儀,但半分熱絡(luò)都沒有。
靈徽見他卻很高興,招呼著仆婢上茶奉點心,還貼心地取了一套嶄新的茶具。
“聽聞今日是楊太尉冥忌之日,原不該叨擾,但我素來敬重太尉忠義,也想寄些哀思。家中奉佛,我便手抄了幾卷經(jīng)書,還請女君一并焚于太尉靈前,以安亡魂。”謝衍推辭了靈徽周到的安排,選擇徑直去了設(shè)祭的屋子,從庚寅手中取過經(jīng)卷,奉到了靈徽手中。
趙纓卻阻止,道:“元和的心意,我們心領(lǐng)了,師父英靈當知元和之心。可是這里畢竟是道觀,在此若奉佛經(jīng),難免怪異。不如交予我,改日送去師父衣冠冢處,可好?”
外人聽著,仍覺趙纓客氣有禮,但靈徽太了解他了,這般夾槍帶棒地說話,實在很不尋常。
她睨了趙纓兩眼,見他無動于衷,反而拼命躲避著自己的眼神,像個負氣的斗雞。
靈徽本就心事重重,自然就更懶得他了。接過佛經(jīng),溫聲感謝:“七郎費心,阿父若有知,當欣慰還有人能記得他。”
“太尉為國而死,所有大魏子民都該牢記。”謝衍道。見靈徽形容憔悴,又補了一句:“心中再悲傷,也要努力加餐飯,若不飲不食,太尉也會心疼的。”
謝衍似乎很會哄人,靈徽聽了他的話,憂傷略解,話也多了起來。
有一團火灼燒在趙纓胸口,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他總在說服著自己,嫁給謝衍是她最好的歸宿,跟著自己只會擔(dān)驚受怕,日夜懸心�?墒�,當每每想到有朝一日她棄了自己,嫁入謝家時,他便覺得心中一片荒蕪,空寂,壓抑地?zé)o法呼吸。
他們本該是一對比翼,一目一翅,唯有相互依傍著才能存活。
那些衣裳,一針一線,都是她的心意,他為什么要辜負,怎么可以裝作視而不見呢?難道真的要傷了她的心,任那些比他殷勤的人,將她從身邊搶走嗎?
她離開自己三年,三年他寢食難安,麻木恍惚,這樣的日子,他再也不要有了。
謝衍走時,又是霞飛滿天。靈徽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心中微微嘆息,下一瞬,卻被人自身后環(huán)住了腰。趙纓的聲音沉沉從耳后傳來,潮濕又溫?zé)�,仿佛一種蠱惑:“圓月,若是我做錯什么了,你便直說。你莫要讓我猜,更不要不我,好嗎?”
靈徽何曾見過這樣的趙纓,他這個人少年老成,端穩(wěn)持重,能殺敵,懂權(quán)略,有溫柔細膩之處,但絕不會像此時這般,婉轉(zhuǎn)示弱,像個求而不得的孩子。
但偏偏,她就瞬間心軟的一塌糊涂。
第47章
四十七、生變
滿朝文武,唯有卿可當此……
能讓趙纓看清楚他自己的心,并不是件容易得事情�?僧敱舜酥g最后一層薄紙被捅破時,靈徽卻并沒有如想象的那般豁然開朗。
或許是他們本就足夠親密,即使換了身份,也仍會少些悸動。又或許是圍繞在晉陽城上空的迷霧未能吹散,她的心頭仍有芥蒂。更或者是需要面對的事情太多,背負的東西太多,所以兒女心思都會不堪其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