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聞時正在把女司機(jī)殘余的煙氣捻成形,聽到震動抬了一下眼皮。看見夏樵掏出手機(jī),屏幕上是兩個大字——謝問。
聞時手指就是一抖。
煙氣在化形的前一秒扭了個團(tuán),好好的白梅花枝不見了,變成了個毛茸茸的玩意兒,巴掌大,團(tuán)在地上。
聞時:“……”
就很意外。
上次是夏樵,這次是謝問。他覺得這兩個人都方他。
他癱著臉蹲下去,捏著那個玩意兒的后頸皮把它到眼前。
于此同時,夏樵把手機(jī)舉過來,靠在他耳邊,用口型說:“謝老板找你。”
下一秒,謝問的嗓音貼著耳邊傳來,他問:“到家了么?”
聞時:“……沒有�!�
謝問:“還在外面?”
聞時:“在醫(yī)院。”
謝問:“你去醫(yī)院干什么?”
聞時還沒開口,被他拎著的那團(tuán)東西就叫了一聲。
謝問在電話里愣了一下:“我好像聽到了貓叫,哪來的貓?”
聞時面無表情:“你搞出來的�!�
謝問:“?”
第26章
搬家
聞時甩了鍋就迅速把電話掛了。
速度之快,
夏樵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
要不是他依然一臉冷酷,而且對著別人不這樣,夏樵都要懷疑他哥其實(shí)挺皮的。
夏樵默默把手機(jī)塞進(jìn)口袋里,
夸道:“哥,
你居然會掛電話了�!�
聞時拎著手抖搞出來的貓,
譏諷道:“我是智障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毕拈赃B忙搖手,
“我就是想說你沒用過手機(jī)還學(xué)會了這個,挺聰明的�!�
聞時面無表情看著他。
夏樵:“……”
夏樵:“我錯了。”
他十分自覺地認(rèn)了錯,又殷勤地問:“對了哥,
要不回頭給你買個手機(jī)吧。”
聞時沒什么興趣:“我要它聯(lián)系誰?”
夏樵張了張口,
卡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聞時在這世上真的沒什么可聯(lián)系的人,
曾經(jīng)熟悉的都已經(jīng)過世了,
就剩下他這么一個獨(dú)苗,雖然嘴上叫著“哥”,其實(shí)也剛認(rèn)識沒多久。
……還不是真的人。
夏樵蔫了吧唧地想,
自己真會說話,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話都扔出去了,不接好像更不好。
于是他開始扯了:“你這就不知道了哥。你以為我用手機(jī)是為了接打電話嗎?錯。一天24小時,
我可以抱著它過16個小時,干任何我想干的事,
除了接打電話。”
聞時:“?”
夏樵一看他哥被忽悠懵了,趁對方?jīng)]反應(yīng)過來,立刻下了結(jié)論:“總之,
這是個寶貝,
你值得擁有。”
聞時靈魂發(fā)問:“多少錢?”
夏樵:“嗯……”
聞時:“不買,沒錢�!�
夏樵立刻道:“謝老板搬進(jìn)來就有了�!�
于是,
謝問在什么都沒干的情況下,背負(fù)了一條無辜的小生命以及一部無辜的手機(jī)。并且在周末到來之前,接受到了沈家二“徒”過于頻繁的問候——四個電話。
最后一通電話是周五夜里,并不很晚,正常人家應(yīng)該剛吃完飯。
夏樵想跟謝問確認(rèn)一下明天見面的時間。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說話的人也并不是謝問,而是老毛。
不知道為什么,老毛嗓音壓得很低,似乎正因?yàn)槭裁词露o張。
夏樵愣了一下:“老毛叔,你怎么了?謝老板呢?”
聞時正曲著腿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電視里放著一檔綜藝,吵吵鬧鬧。他目光落在屏幕上,聽著里面一些陌生的詞句,注意力卻在夏樵那邊。
聽到夏樵的話,他抬起眼皮轉(zhuǎn)頭看過去。
夏樵非常自覺地?fù)Q成了免提。
老毛遲疑的聲音從手機(jī)里傳出來:“老板……老板有點(diǎn)事�!�
又有事?
聞時想起上次去西屏園的場景,謝問說他太冷了,不想出門見人,所以才讓老毛這么打發(fā)來客。
但是接電話不用出門吧?
神神秘秘的。
聞時心想。
電話那頭,不知大召還是小召遠(yuǎn)遠(yuǎn)問了一句:“老毛你趕緊來——你在干嘛?”
“接電話�!崩厦掖蚁聵牵_踩在木質(zhì)樓梯上,發(fā)出噠噠的響聲,但他很快就壓輕了腳步。
“誰的電話?”
老毛嘖了一聲。
他可能手指不小心摁住了收音的地方,后面的話悶而模糊,根本聽不清。只感覺那邊的氛圍有點(diǎn)奇怪。似乎……小心翼翼的。
聞時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太過模糊,又覺得不大像,應(yīng)該是聽岔了,畢竟他并沒有對外說過自己的名字。
過了好一會兒,電話里響起細(xì)細(xì)索索的聲音,老毛重新把手機(jī)拿到耳邊,小聲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可能得麻煩你們晚點(diǎn)再——”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低沉的聲音輕輕打斷了:“老毛,電話給我。”
是謝問。
老毛好像驚了一跳,“哎呦”一聲竄起來。半晌才道:“老板你……這就醒啦?”
“嗯。”謝問接過電話,“去忙吧�!�
老毛“噯”地應(yīng)了一聲,忙不迭跑了。
“喂�!敝x問說。
他的嗓音還透著沙啞,語調(diào)不高�?赡苁沁沒帶上笑意的緣故,顯得并不那么好親近。
“謝老板……”夏樵莫名就慫了。他朝聞時看了一眼,把燙手山芋扔了出去,“那個,我哥找你�!�
聞時:“……”
他覺得夏樵這個二百五可能不想活了。
手機(jī)落到措手不及的聞時手里,謝問正巧問了一句:“你哥在你旁邊?”
聞時涼颼颼地說:“我在,他跑遠(yuǎn)了。”
謝問被他的反應(yīng)逗樂,低低笑了一聲。
聞時剛關(guān)掉免提,把手機(jī)貼在耳邊,就聽到了這聲近在咫尺的溫沉笑音,心里像被什么細(xì)腳伶仃的東西撓了一下。
電視里的綜藝演員七嘴八舌,他忽然覺得吵鬧,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了。
“老毛說你剛剛有事?”周圍安靜下來,聞時問道。
謝問懶懶地“嗯”了一聲,過了片刻補(bǔ)充道:“也不是有事,在睡覺。我睡覺的時候脾氣很大,他們不敢叫我。”
聞時回想起剛剛電話那頭小心翼翼的氛圍,心說這得多大的脾氣?
他有片刻的走神,電話里安靜下來。謝問居然就那么聽著,沒有催問他打電話的緣由。
還是夏樵跑去冰箱那拿了兩罐牛奶,遞了一罐給聞時謝罪,小聲問道:“謝老板明天什么時候來?”
聞時才回神,問電話那頭的人:“你明天幾點(diǎn)過來?”
謝問:“下午吧�!�
***
說是下午,他到的時候其實(shí)已經(jīng)是傍晚了。
前兩天下完雨,寧州的溫度升了一個層級,奔著30度就去了。聞時怕熱,家里空調(diào)打得很低,可以裹著被子啃冰棒的那種。
謝問一進(jìn)門就笑了。
夏樵直覺那是氣的。
“你們這是提前在家過冬天?”謝問說。
“熱。”聞時言簡意賅地蹦出一個字,然后打量了他一番,“你怎么穿得比前幾天還多?”
謝問還戴著那副黑色手套,手腕上盤著復(fù)雜的珠串。這么熱的天,他居然穿著襯衫長褲,手肘上甚至還搭著一件外套。
跟上次那件不翼而飛的黑衣不同,他這件是絳紅色的。
“因?yàn)榱系侥悴话埠眯模蛩阕屛覂鏊涝谶@里�!敝x問開了句玩笑,“我還不能未雨綢繆保個命么?”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的時候,把外套也穿上了。
尋常人這個季節(jié)穿這種紅色,總讓人覺得躁得慌。謝問卻是個例外,他好像特別適合這種顏色。
也許是因?yàn)轭I(lǐng)口露了一截雪白襯衫,也許是這種紅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他濃重的病氣。
夏樵直接看愣了。
直到謝問從茶幾的罐子里抽了一支筆,在石質(zhì)臺面上輕輕敲了一下。他才恍然回神,飛快跑進(jìn)房間,拿來了幾頁紙。
“合同在這,謝老板你看看�!毕拈宰Я藗小馬扎,在茶幾對面做下,也抓了一只筆,“哥你過來看么?”
“不看,你們定。”
聞時弓身坐在沙發(fā)另一端,離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最近的地方。涼風(fēng)都讓他一個人占了,他一邊懶懶地捏著耳骨,一邊給那兩人當(dāng)監(jiān)工。
兩邊都是一起進(jìn)過籠的關(guān)系了,合同就是個過場。夏樵在跟謝問核對信息,謝問簡單應(yīng)著。
聞時聽了一會兒,余光無意識地落在那抹紅色上,謝問說話的時候,清瘦的下頷線一動一動的。
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在瞬間傾襲上來,在他心臟上輕輕撓了一下。
聞時收回視線,垂眸摸了摸喉結(jié)。
又過了片刻,他站起身趿拉著拖鞋走開了。
他從冰箱里翻了一罐可樂,掰開拉環(huán)灌了兩口。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謝問不知何時從茶幾上抬了眼,在看他。
聞時仰頭喝飲料的動作頓了一下,目光從眼尾瞥過去,跟對方撞在一起。
片刻后,他拎著可樂罐走回客廳,抓起遙控器關(guān)了空調(diào),問已經(jīng)收回視線的謝問:“你喝點(diǎn)什么?”
謝問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飲料上:“只有這么冷的?”
夏樵正在填寫房間數(shù)和租金,聞言懵逼地仰起臉,沒明白這兩人怎么就突然說到了喝的。
“也有熱水。”聞時說。
“你要給我倒么?”謝問笑著,目光又回到茶幾上。他指著夏樵寫下的“1”,糾正道:“寫錯了,我租兩間。”
夏樵:“�。�??”
謝問:“你不是掛了樓上兩間么?我都要了�!�
聞時話到嘴邊的“自己倒”咽了回去。片刻之后,茶幾上多了一杯溫度剛好的熱水。
謝問有點(diǎn)意外。
他抬起頭,聽見聞時咕噥了一句:“看在錢的份上�!比缓罅嘀蓸饭拮唛_了。
謝問看著他高高的背影拐過折道、進(jìn)了臥室,反手關(guān)上門。片刻后臥室里隱約傳來“嘀”的一聲,應(yīng)該是開了臥室里的空調(diào)。
他收回目光拔了筆蓋,在合同末頁簽上名,末了低聲道:“哪里學(xué)來的財迷相�!�
“學(xué)什么?”夏樵沒聽清。
“沒什么�!敝x問擱了筆,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熱水,慢聲道,“沒說你�!�
“哦�!甭剷r不在旁邊,夏樵就有點(diǎn)怕謝問,整個人老老實(shí)實(shí)、畢恭畢敬,“謝老板您今天就能住過來了�!�
“所以整個二樓都?xì)w我了是么?”謝問又確認(rèn)了一遍。
“對啊�!毕拈哉f得很爽快。
“那我讓他們收拾一下行李送來,可能有點(diǎn)多�!�
等到老毛他們跟著一輛大車披星戴月地趕過來,夏樵才明白那個“有點(diǎn)多”是什么意思。
聞時是被“嘿嗬嘿嗬”的號子聲驚出臥室的。
幾個搬運(yùn)工正在把一個裹著紅綢布的巨大玩意兒往二樓送……
聞時讓到一邊,看見謝問抱著胳膊倚在廚房門旁。
“你這搬了個什么東西?”他擰著眉問。
“一棵樹�!敝x問說。
聞時:“一棵什么?”
謝問:“樹�!�
聞時:“……你租房子給樹�。俊�
你有病��?
“不要悄悄罵人。”謝問一眼看穿了他的心里話,笑倚著門:“你不是見過么?西屏園二樓的那棵樹,那里能放,這里也夠。”
很快,聞時就發(fā)現(xiàn)他還是罵早了。
繼樹之后,還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頭假山、花花草草、不知道什么玩意兒住的窩,以及……兩只小王八。
這哪是搬行李,這是把西屏園二樓移植過來了。
看這架勢,聞時差點(diǎn)以為他店都不要了準(zhǔn)備跑路。好在沒把一樓那些也挪過來,還算有點(diǎn)老板的樣子。
所有東西搬完,已經(jīng)夜里10點(diǎn)多了。
老毛給那群人結(jié)了賬,付了車錢,這才腆著肚子進(jìn)門,跟大召小召一起,在門邊乖乖巧巧地站成一排,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聞時和夏樵。
夏樵瘆得慌。
聞時朝二樓的方向看了一眼,雖然某些人搬家動靜奇大,但樓梯扶手、墻、地板都是好好的,一點(diǎn)擦傷磨損都沒有,地面也弄得干干凈凈。
當(dāng)然了,都是老毛和大小召收拾的,謝問一副十指不沾塵的模樣,十分要臉地選擇了袖手旁觀,末了還撣了撣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
“你現(xiàn)在所有行李都在二樓了?”聞時確認(rèn)道。
謝問想了想說:“沒,還有三個沒搬上去�!�
聞時掃了一圈:“哪呢?”
謝問指向門邊。
聞時一看——老毛、大召和小召。
他疑惑道:“你跟老毛一間,大小召一間?”
老板這么好,跟店員擠一屋?
謝問:“不是,我自己住�!�
聞時更疑惑了。
他沉默良久,沒憋�。骸澳阋粋人一間,老毛和大小召兩個姑娘一間?”
夏樵:“???”
以謝問為首的四位房客仿佛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被聞時點(diǎn)出來后,表情空白了一瞬。
這就很稀奇了。
夏樵忍不住說:“你們以前怎么住的?”
小召吸了吸鼻子:“有窩就行。”
大召打了她一下,說:“反正地方大小都是睡嘛,躺椅湊湊都能當(dāng)床的�!�
夏樵聽不下去了,說:“那個……樓上還有個小書房,沙發(fā)拉下來可以當(dāng)床�!�
倆姑娘立刻道:“可以,就這么辦。你真聰明,這不就夠住了嘛�!�
夏樵臉都被夸紅了。
老毛又說了一句:“那,暫時麻煩你們了,多關(guān)照�!�
夏樵擺手:“沒有沒有,應(yīng)該的�!�
這一晚匆匆忙忙,大家都有些累。主要是謝問有點(diǎn)懨懨的,好像困得厲害。住處大致安排完,眾人打了聲招呼便各自歇下了。
樓上樓下各有洗漱的地方,燈一關(guān)就像兩個世界,并不會干擾太多。
夏樵一頭栽到床上的時候,甚至感覺這天過得有點(diǎn)離奇,原本空蕩蕩的別墅忽然就填滿了人,有點(diǎn)不太真實(shí),像在做夢。
他在昏睡前的最后一秒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居然覺得這種感覺有點(diǎn)久違了。
相比他而言,聞時就沒那么快入睡。他聽著樓上沙沙的腳步聲,在想事情。
這段時間他接連解了兩個籠,消融了三個人身上的怨煞黑氣,身體居然起了些變化。
其實(shí)消融這個過程,本身很危險。
越是干凈的人,越容易消融那些東西。所以最早的那些判官總是竭力讓自己擁有最純凈的靈相,修的道一個比一個絕。
到了后世,這樣做的人就少了,因?yàn)檎娴奶y了。尤其近幾輩,判官娶妻生子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不再走那么絕的路了。
他們的靈相雖然比常人干凈,但都不如那幫老祖,消融的時候風(fēng)險也要大一些。
如果成功,消融后的東西就會成為他們的一部分。慢慢讓人變得更強(qiáng)、更純凈、更長壽。
這算是一種修行,修到一定程度,就相當(dāng)于半仙了。
但如果哪次消融不成功,那些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的怨煞,就會真正成為他們的一部分,這被稱為侵蝕或者污染。
如果總是不成功,日積月累……那大概只能落得一個被除名的下場了。
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幫別人。
聞時算其中的一個特例——
他沒有靈相,只有空殼,所以不會被侵蝕。
但同樣的,消融成功對他而言也沒什么幫助。他就像一具枯骨,吃什么都會從空蕩蕩的骨骼中漏下去,只抵得了一時,沒有其他作用。
可是這一次他居然感覺到了變化,仿佛在朝昔日的狀態(tài)恢復(fù)。
當(dāng)然,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
或許就是因?yàn)檫@一點(diǎn)點(diǎn)變化,這天夜里,他居然久違地做了一場夢,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也夢到了一個人。
第27章
往事
那是一座叫做松云的山。
因?yàn)闈M山蒼松,
俯瞰下去翠色綿延,但凡有風(fēng)從山間穿過,起伏之勢便如流云滾滾。
那山以前叫什么、后來又改作了什么,
已經(jīng)沒人知道了。畢竟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哪怕“松云”這個名字,
也是塵不到在煮一壺松醪酒的時候,
抬眼一瞥,隨口取的。
聞時不記得那些事了,
但在夢里看到那片山色的時候,就好像聞到了雪水煎茶混著松醪酒的香味。
松云山山腰有一塊天然的凹處,地面平坦,
藏于陽明之向,
那里有一片清明雅致的房舍,
住著幾個半大孩子。
夢里應(yīng)該是隆冬,
很冷。
屋角落的爐子里汩汩煮著什么,聞時聽到了聲音,下意識想看,
但夢里的自己并沒有轉(zhuǎn)頭,而是垂著眼,倔強(qiáng)地盯著地上的兩塊小卵石、一根枯死的丫杈和一只死掉的鳥。
那鳥枯瘦干癟,
毛已經(jīng)塌了,硬挺挺地支著腳,
看著嚇人又可憐,。
他好像很小,小到旁邊的桌臺都比他高。
余光里還有幾個孩子在屋里,
也比他高。他們扎堆站在另一角,
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涇渭分明。
屋里點(diǎn)著香,
有裊裊的煙,他不肯抬眼,自然也看不清那幾個孩子的神情。但他能感覺到其中一個在抖,綢布褲子輕輕晃動著。
他們很怕他。
聞時心想。
忽然,門吱呀一聲響,被人推開了。
那幾個孩子愣了一下,連忙誠惶誠恐地站成一排,肩膀擠著肩膀,依然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兩手交握,抬到額前,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童音帶著稚氣,齊齊叫著“師父”。
只有他無動于衷,依然死死盯著那只鳥,既沒有抬頭,也沒有吭聲。只是緊緊抿著唇,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緊了,硌得生疼。
他聽見沙沙的腳步聲響,很輕,像微風(fēng)穿林而過。接著,一個人在他面前站定了腳步。
那個人很高,他只能看見對方的袍擺。
里衣雪白,外罩是那種濃重的紅。明明是很艷的顏色,卻莫名給人一股又冷又肅殺的感覺,像血從雪山之巔流淌下來。
其他幾個孩子都噤了聲,朝旁退讓了幾步。
只有聞時一動不動,悶悶地杵在那,像在跟誰無聲地較著勁。
“這是怎么了?”面前的人開了口。
他的聲音像是罩了東西,很好聽,只是有點(diǎn)悶。也許是在夢里的緣故,也有些模糊。但聽得出來,語氣并不兇惡,甚至算得上溫和。
可那幾個小孩依然恭恭敬敬,帶著惶恐。
“你們幾個,縮在屋角做什么?”那人又問。
其中一個扎著揪的小孩怯生生地開口:“我們……我們害怕�!�
“怕什么?”那人依然慢聲慢調(diào)。
小孩躊躇著,支支吾吾不答。倒是另一個年歲稍小一點(diǎn)的,虎聲虎氣地說:“他是鬼�!�
那根手指遠(yuǎn)遠(yuǎn)地指過來,顯然在說聞時。
聞時依然不吭聲,繃著臉,嘴唇抿得更緊了。也許是夢里年紀(jì)小的緣故,那些話他聽得有點(diǎn)難受。
“誰告訴你的這些話?”那人又問,依然是溫緩的調(diào)子,只是淡了些。
虎里虎氣的小孩忽然就慫了,但還是梗著脖子說:“山下聽來的,都說他、都說他是惡鬼。那只小鳥就是他弄死的�!�
聞時眼睛睜得大大的,依然盯著那只已經(jīng)硬了的鳥。
他想蹲下去碰一碰它,想讓它動一下,但他只是死死捏著手指。
“那只鳥飛進(jìn)來還是活著的,就歇在桌子上�!毙『�(qiáng)調(diào)道,“他給弄死了。”
聞時等了很久,面前的人終于又開了口:“那這兩枚石頭呢,也是他扔的?”
那個小孩不吭聲了。
那人又問道:“你怕他?”
小孩猶豫了一下,說:“怕……”
面前的人似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過了一會兒,聞時聽見他溫溫沉沉的嗓音從頭頂響起:“山下的話那么好聽,你膽子又這么點(diǎn)大,何必在這呆著呢?多受罪�!�
他似乎是在開玩笑,語氣并不冷肅,但那小孩已經(jīng)嚇懵了。
其他小孩紛紛出聲,似乎想求情,但因?yàn)槟昙o(jì)小又不太會說話,都是支支吾吾,這就顯得杵在一邊的聞時更加孤零零的。
聞時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一眨不眨。
不遠(yuǎn)處的爐子不知在煮什么東西,熱氣總往這邊飄,熏得他視線有點(diǎn)模糊,眼睛有點(diǎn)熱。很討厭。
又過了片刻,面前的人說:“罰你去石臺練定符,打下三塊青石再來找我�!�
“下回,事情聽明白了、看明白了再說話。”那人說完垂下一只手。
他干凈寬大的袖擺一卷,地上干癟僵硬的小鳥就沒了蹤影。
聞時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眼睫顫了一下,似乎想抬頭,也想出聲討回小鳥。就感覺一只大手落在他頭頂,說:“怎么不叫人?”
聞時嘴唇動了一下,不肯開口。
那人也沒惱,只是又拍了拍他的后腦勺,聲音好聽得像山風(fēng)入松:“走,跟我上山。”
聞時犟著,不想那么乖順。
可也許是那人語氣溫沉如水,也許是對方的手很大,幾乎能護(hù)住他整個后腦勺。他的腳不知不覺往前挪了一步。
等到風(fēng)雪迷了眼,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居然乖乖地跟著那人出了屋,走上了山道。
雪可能剛落沒多久,地上是一層淺淺的白。
聞時個頭小不穩(wěn)當(dāng),走得踉踉蹌蹌。
剛跟了沒兩步,他聽見那人問:“冷么?”
聞時依然悶悶的不吭聲。
“我是撿了個啞巴小徒弟回來么?”那人又說。
聞時終于抬了頭。
那人太高了,他得仰起臉才能看全對方的背影。
那人似乎戴了某種古樸繁復(fù)的面具,從聞時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皮膚蒼白,下巴清瘦,臉側(cè)的骨線清晰好看。
他朝聞時伸出手,攤開的手掌薄而干凈,修長的手指微微彎曲。
“把石頭丟了,手給我。”他說。
聞時低下頭,這才看到自己的手里攥著一塊棱角尖尖的石頭。
“攥了半天嚇唬人,也沒見你扔誰�!彼终f,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逗趣。
聞時繃著臉,糾結(jié)了一下要不要繼續(xù)嚇唬人。過了片刻覺得手疼,這才把那尖角石頭扔在了路邊。
這么一扔,他就看清了自己的手。
夢里年紀(jì)小,他的手也很小,沾了一點(diǎn)石頭上的灰,并不干凈。最主要的是,他的手上纏著黑色的霧,繚繚繞繞。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用力搓了一會兒,直搓到雪白的皮膚發(fā)紅,幾乎要破皮,也沒能把那些黑霧搓掉。
那只手掌還攤開在風(fēng)雪里,等著他去抓。
但他感覺自己黑乎乎的有點(diǎn)臟,猶豫了一下,便要把手背回身后。但他還沒來得及動,就被那人揪住手指,順勢牽住了。
“你縮什么?”那人的手很大,也很暖和。
聞時掙扎了一下,沒能抵過本能,老老實(shí)實(shí)被他牽著往前走。
走了好久,聞時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聲音很低,帶著小孩特有的悶悶的奶氣。
他說:“我手很臟�!�
很多人都說,他像惡鬼一樣。
那人靜了一會兒,答道:“不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