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越來越肆虐,緊閉的門窗咯咯作響,房里的東西倒了一地,四處都是狼藉,但那個謝問卻并沒有被風撕裂打散,也沒有顯出什么原型。
好像聞時所有外放的鋒芒都對他不起作用。
他只是在風渦里站著,隔著極近的距離看著聞時。
良久之后,他伸出手指,一一撥過聞時的傀線。每撥一下,聞時肩頸的那條線便繃得更緊一些。
然后他握住聞時的手腕,抬高幾分。而他微微低著頭,傀線幾乎擦著他的唇邊過去。
聞時眸光顫了一下,捏緊了手指,聽到他說:我覺得你知道。”
第64章
大沐
他當然知道……
無非是癡妄投照于現(xiàn)實,
心魔而已。
聞時朝后讓了一下,手腕從對方的抓握中抽出來。
這不是十九、二十歲那些不受控的夢境,越是壓抑越是帶著幾分迷亂的荒唐。他現(xiàn)在其實是清醒的,
清醒地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傀線只要帶上全然的攻擊性,
就能把面前這片虛幻繳碎殆盡,
但他還是會有一瞬間的遲疑。
正是這份遲疑,讓咫尺間的謝問身處于傀線帶起的狂風中,卻絲毫不受傷害。
看,不論真假,
在這個人面前,他第一時間撐起來的,
永遠都是虛架子。
……
聞時索性閉上眼睛,
手指后撤幾分。
落在傀線和頸側(cè)的呼吸不再那樣清晰,謝問的存在感也不再那樣強烈。終于開始變得虛化,好像所有東西都在慢慢褪淡遠離。
他再一次纏緊了傀線,
而后十指一繃。
風聲陡然劇烈,發(fā)出了尖利的哨音,無數(shù)看不見的寒芒利刃從風里橫削而過。
他依然閉著眼,但能感覺到周圍的那些正在消失。他抬腳朝前走,沒再受到任何人的遮擋,
只有絲絲縷縷的痕跡從他身邊掃過,就像晨間的濕霧……
果然都是假的。
隔壁夏樵的動靜終于傳了過來,
哭天搶地。
聞時扯理著傀線睜開眼,伸過去開門的手卻觸到一片溫熱。那是另一個人的腰肌,
在被誤碰的瞬間繃緊,
隔著襯衫布料透出體溫來。
聞時抬起眼,看到了剛剛幻境里的人。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
他怔在原地,差點沒弄清自己究竟有沒有從心魔里走出來。
謝問就站在門邊。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間的手指上,眉眼微垂,似乎也有一瞬間的出神。
直到隔壁又有碰撞的動靜,他們才乍然回神。
這次是真的。
聞時倏然收回手。雪白的傀線纏在他指間,長長短短地垂著。
“你什么時候過來的?”他其實想問“你怎么在這”,但出口卻變成了這樣。
他很輕地蹙了一下眉,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確認幻境已經(jīng)消散得干干凈凈,這才看向謝問。
而謝問也正從那處收回目光。
他視線掃過聞時脖頸的時候停了片刻,又偏開:“剛剛�!�
“我聽到這邊有點動靜�!彼噶酥高@邊和夏樵房間,因為太過自然,讓人一時間難以分清他剛剛的視線偏移,究竟是下意識的避讓,還是只是看向那個方向。
“我去看看�!甭剷r側(cè)身從房里出來,大步朝夏樵的房間走。
老式的廊燈被謝問打開了,照得玻璃窗一片反光。聞時的身影就清晰地映在里面。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素白冷靜,唇線平直,顯出幾分冷淡來。但受幻境里傀線的牽連,他脖頸的血色還未褪盡,在膚色的反襯下,是一片淺淡的紅。
***
夏樵乍一看到他哥,比看到鬼的反應還大,連滾帶爬,直到背后抵到走廊的墻,退無可退才哭著說:“哥,你行行好別嚇唬我了,我尿急,真的。”
“……”
聞時半蹲下來,無語地看著那坨顫抖的蝦米,在猶豫是打醒比較快,還是潑水更有效。
“你哥怎么嚇唬你了,說給我聽聽?”謝問也走了過來,彎腰問道。
夏樵看到謝問,又聽到這句話,終于猶猶豫豫地放下手臂。
這個二百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聞時一下。還想戳謝問,但半途慫了,收回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擰了一下。
他“嘶”了一聲,這才問道:“你們是真的?”
“不然?”聞時說。
“哎呦我的媽啊。”夏樵張嘴就開始哭娘,“終于是真的了,嚇死我了,哥,你嚇死我了!”
“你看到什么了?”聞時擰著眉問。
“我看到你頭掉了,我還捧住了,全是血�!毕拈詥鑶柩恃实卣f:“還看到一片沼澤,你二話不說就往里跳,然后又一身血往我這爬。還看到我的床變成了棺材,有人在里面咚咚地拍,然后床板一掀,你從里面坐了起來�!�
聞時:“……”
他說了一大堆,總結(jié)下來就是他哥“死去活來”的N種方式,聽得他哥面無表情,嗖嗖放冷氣。
“你平時究竟在想什么東西?”聞時問道。
夏樵委委屈屈地說:“我沒想,我也就做做噩夢�!�
“所以這是什么啊?為什么會看到這種東西?”夏樵問。
聞時:“心魔�!�
夏樵更惶恐了,連忙擺手說:“可是我從來都不希望你出事啊。”
聞時頓了一下說:“不是那個意思。”
倒是謝問淡聲解釋道:“心魔很多,有可能是你內(nèi)心深處最放不下的事、最怕的事,或者想要又要不到的�!�
他靜了片刻,又補充道:“貪嗔癡欲,都有�!�
夏樵琢磨了一下:“那不是跟籠挺像的么?”
謝問說:“有點吧,本源差不多。”
夏樵滿身冷汗,還是有些后怕。他拎著衣服抖了抖風,說:“噢,那我可能是怕我哥入籠出籠的有危險……但是,怎么好好的睡一覺就見到心魔了?心魔那么容易見的嗎?”
“不太容易。”謝問說。
尤其夏樵還是傀,那就更不容易。
“會不會是那盤餃子和湯的作用?”夏樵說。
“有可能�!敝x問沒有否定,但又說道:“也可能是這個籠本身有點問題�!�
幾句話聊下來,夏樵已經(jīng)好多了。他點了點頭,然后關(guān)切地問道:“那你們呢?剛剛也碰到心魔了嗎?”
這話一出,走廊又是一片安靜。
聞時站起身,垂著的手指把關(guān)節(jié)捏得咔咔作響。他在某位心魔眼皮子底下矢口否認道:“沒有�!�
夏樵“噢”了一聲,嘟囔道:“還是我太菜雞了。”
好在老毛姍姍來遲,卻給了他幾分安慰。
夏樵問:“老毛叔,你剛剛見到心魔了嗎?”
老毛朝謝問看了一眼,點頭說:“昂,見到了�!�
“可怕嗎?”夏樵問。
老毛說:“挺復雜的。”
雖然這話有點敷衍,但夏樵心情好多了。
四個人都被弄醒了,他們索性也就不睡了,順著樓梯下去,在房子里轉(zhuǎn)了兩圈,也沒見到陸文娟本人。
樓上是四個房間,樓下右邊是放電視的房間,中間是吃飯的餐桌廳堂,左邊是儲物間,后面連著一個廚房,根本沒有陸文娟睡覺的地方。
鑒于之前的電視有隱喻,聞時又指使夏樵把電視機打開了。
1頻道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曲,寬袍大袖的人物在里面演著不知名的劇目。夏樵很快撥到2頻道,果不其然,又在放“電視劇”。
這次是一群人圍站在一座山下,支了一堆柴。他們神神叨叨地念著一些話,然后點燃了那堆柴。
有一個穿著大紅袍的人戴著面具站在領首的位置,抬起手,另外幾個人就被推進了那片大火之中。
“這是干啥呢?”夏樵驚恐地問。
聞時正盯著那個紅袍面具的領首出神,總覺得這形象跟某些人有點相似。當然,氣質(zhì)差得遠了。
夏樵的問題自然沒人能回答,誰也不知道這是在干嘛。他們這次沒有著急關(guān)電視,而是耐著性子繼續(xù)往下看。
誰知電視機自己跳閃了一下,變成了雪花。過了許久才跳轉(zhuǎn)回來,屏幕里還是那群人,還是在山下圍成一個圈,把之前上演過的場景又來了一遍。
“這居然還賣關(guān)子?”老毛不高興地說。
聞時不想重復看那點東西,便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說:“我出去一趟�!�
謝問看向他:“去哪?”
“村長家�!甭剷r答道。
他對那位送餃子的老吳很有興趣,想趁著夜色去探望一下。結(jié)果他拉開陸文娟家的大門,就見門外是一個跟門里一模一樣的廳堂,連餐桌邊緣掛著的抹布皺褶都如出一轍。
更詭異的是,那邊也有一個他自己,正伸手拉開大門。
不知哪里來了一陣穿堂風,吹著屋角的枯葉,把它送出了門。門對面,也有一片枯葉朝聞時這里來。
兩片枯葉觸碰到,然后一起消失了。
夏樵剛巧探頭看到這一幕,驚得話都忘了說。半天之后搓了一下雞皮疙瘩,問道:“這是什么情況��?”
“就是你看到的情況。”聞時說。
“那我要是走出門呢?”夏樵問。
“就會跟對面的你一起消失,和剛剛那個葉子一樣�!敝x問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接著沖門口的人說:“把門關(guān)上回來�!�
話音落下的瞬間,聞時已經(jīng)關(guān)門落鎖了。
夏樵:“所以……門外是什么?”
聞時轉(zhuǎn)身回答道:“是死地�!�
他們又想起陸文娟之前說的話:“下雨了,你們走不掉的。”
這死地來得毫無由頭,但確實讓他們安分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早,聞時下樓的時候,看見消失一夜的陸文娟從廚房里出來,指著外面說:“雨停了,村里要辦大沐,你們收拾一下跟我走。”
她手指梳了一下頭,又想起什么般問道:“對了,昨晚睡得還好嗎?”
聞時:“……很好。”
陸文娟點了點頭,又去仔仔細細梳她的頭發(fā)。
***
村里有一片樹林環(huán)抱的空地,很多條小路都能通往這里。樹林里煙霧蒙蒙的,看不到遠處什么樣。
此時這塊空地上已經(jīng)圍聚了一大批人,烏烏泱泱地繞了好多圈。
八個村民四男四女,分站一角,在他們中間,堆放著一片干柴。還有一個穿著大紅袍的人戴著面具,站在眾人前面,像個領首。
只是沒過幾秒,領首自己掀了面具,抹著臉上的汗問其他人:“在等誰啊?”
他旁邊站著個圓臉的中年男人,梳著老式的發(fā)髻,正是村長老吳。老吳捧著一本冊子,抓著一支筆,一邊勾畫一邊回答他說:“等需要大沐的人�!�
領首道:“有哪些?”
老吳給他指了冊子上的一排名字。
領首定睛一看,念道:“狗剩?二蛋?石頭?唔……”
“這都什么名字?”領首問。
老吳解釋道:“賤名好養(yǎng)活�!�
“噢�!鳖I首點了點頭,又抓耳撓腮地說:“我這紅床單必須得披著嗎?太熱了�!�
老吳面色嚴肅:“這是神袍�!�
領首:“……行吧,你說是就是吧,你們村真奇怪�!�
老吳在冊子上圈圈畫畫,之后問領首:“對了,您叫什么名字?”
領首下意識答道:“周煦�!�
說完,他又想起來名字不能亂報,便生生拖長了音節(jié),在后面加了個“恩”。
老吳確認道:“周煦恩?”
“對。”
這個披著紅床單的不是別人,正是周煦。他跟著張嵐和張雅臨在山東追完一車豬,又撒了一波氣,這才輾轉(zhuǎn)到了天津。
張嵐拿追蹤符一頓拍,最后得出結(jié)論說沈家徒弟跟謝問他們一起進籠了。于是姐弟倆又開始強行找籠門。
結(jié)果不知是這個籠比較奇葩,還是他倆手抖,進籠的時候,他們?nèi)齻不小心分開了。
周煦摸黑進村,就近挑了一戶人家敲門,剛巧敲的是村長老吳的門。
老吳可能精神有點問題,說話神神叨叨的,一看見周煦就說他有神相。說村子里即將舉行大沐,需要一個能通神的人扮一下主持。
周煦自己翻譯了一下,覺得應該是村子里要跳大神,缺一個吉祥物,就逮住他了。
于是這天一大清早,他就被老吳蒙了紅床單,套了個面具,帶到了這里。
周煦抹完汗,又問老吳:“那些需要大沐的人來了之后呢?我要干嘛?”
老吳說:“你舉一下這個幡子,然后說:禮起,可以開始了�!�
“就這樣?”周煦問。
老吳點了點頭,指著那片柴火說:“就這樣,然后那些人就會進到這里面�!�
他說完,沖那八個男男女女示意了一下。
那八人轉(zhuǎn)頭點了八支火把,丟進了柴火堆,大火呼啦一下燒了起來。
周煦:“……”
他扭頭問老吳:“你再說一遍,這個儀式叫什么?”
老吳:“大沐�!�
周煦:“你確定是大沐,不是大葬???”
老吳正要回答他,就聽見外面一頓嘈雜,接著人群讓開一條道。六個人依次順著那條道走了進來。
老吳一看,在冊子上大筆一劃,圈了那幫賤名,對周煦說:“人來了,準備起禮吧�!�
周煦舉起手里的幡子,然后扭頭一看……
看到了聞時、謝問、張嵐、張雅臨、老毛、夏樵。
周煦“嘎嘣”一下,拗了脖子。
老吳催促道:“喊禮起啊,可以開始了�!�
開始你媽啊。
周煦在面具底下甕聲甕氣地說:“這六個里面有三個人你燒不起,我也燒不起。要不你把我燒了吧�!�
老吳:“……”
第65章
怪習
那八個負責點火的男男女女“噗通”跪地,
兩手前伸,趴伏在火堆周圍,悶著頭念念叨叨,
像在祭拜,
或是背誦著什么經(jīng)文。
村子里其他的人則低垂著頭顱,
兩手合十,在外圍繞著圈慢慢行走。陸文娟也在其中,不過她并不算太認真,走幾步,
就忍不住朝聞時、謝問他們幾個看一眼。
有個年紀近百的老太太德高望重,在村民中處于特殊地位——領哭。她走了一圈便張開沒牙的嘴,
哇哇開始干嚎,
其他人頓時跟上了節(jié)奏。
男女老少、高高低低的嗚咽聲混雜在一起,在荒山野村和灰白煙霧的襯托下,有點萬鬼齊哭的意思。
聞時有一剎那的恍惚,
仿佛回到了曾經(jīng)噩夢纏身的少年時候,每一次塵緣四散,每一次強行洗靈的過程中,都會聽到類似的聲音。
所以聽到哭聲的瞬間,他的頭就開始疼了。
于是他全程心情都糟糕透頂,
自然沒有興趣去關(guān)注多出來的張家姐弟,也沒有注意到那兩人、尤其是張雅臨頻頻投注過來的目光。
在別人眼里,
這時候的聞時簡直冷若冰霜。
村民們走了三圈,哭了半天,
就等著通神的領首舉起白麻長幡。結(jié)果轉(zhuǎn)頭一看——
領首跟村長老吳扭打成一團。
老吳攥著周煦的手腕,
試圖幫他起禮。周煦的身材雖然有些單薄,但手勁不算小。
就見他伸腳一絆,
兩手一拗——跟老吳擰成了麻花。
“真不能燒!你這煞筆怎么這么犟?!”周煦面具捂得嚴嚴實實,壓低了聲音語重心長地勸道。
老吳被他勒得眼珠都凸出來了,臉卻還是煞白的,一點兒沒紅:“不行,我們這里是塊白毛地,不干凈的人呆在這里會出大事!必須得起禮,這是為他們好,也是為我們好。我是村長,我得負責任,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不能在我這壞了!”
“規(guī)矩要緊還是命要緊?”周煦問。
老吳:“祖宗規(guī)矩得拿命守�!�
周煦:“麻痹我才15歲!”
他倆聲音都不大,只有他們自己能聽見。
于是不論村民,還是即將被燒的幾位客人,都不知道那倆在干嘛。尤其是客人……
老毛“嘶”了一聲說:“那又是跳的哪門子邪舞��?”
夏樵憂心忡忡:“我們是不是要被燒了?”
張嵐沖聞時一挑下巴,從唇縫里蹦了一句:“你別光盯著看,看能看出什么?我反正就覺得長得很帥,別的沒了�!�
張雅臨目光將聞時上上下下掃了好幾輪,最終落在他垂著的手指上,低聲說:“學傀術(shù)的都知道,看手,你看他的手指骨相——”
張嵐順著張雅臨的話,目光從黑長夸張的眼線尾端瞥出去,想要仔細觀察一番聞時的手指。
結(jié)果卻看見謝問偏頭抵著鼻尖悶咳幾聲,剛好把他倆跟聞時隔斷了。
看個屁。
張嵐:“我覺得病秧子的手指骨相挺好的。”
張雅臨:“……”
謝問咳完抬起眼,淺淡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眼皮一垂一抬之間,像是打了個蜻蜓點水的招呼。
這就有點故意了……
張嵐頓時就想起了那一卡車的豬,臉拉得比倭瓜還長。
而真正讓他們追豬的聞時,卻連看都沒看他們,只忍著頭疼,不耐煩地冷聲說道:“這儀式什么時候結(jié)束。”
總之,場面一度非常割裂,絲毫沒有大沐該有的肅穆莊嚴。
……直到天邊忽然滾來一道悶雷。
那就是夏季最為尋常的雷聲,雨期幾乎天天都能聽到。但這幫村民卻忽然僵住,紛紛朝頭頂望了一眼。
就連趴伏在地的幾個男女都忍不住抬了頭,臉上的驚惶十分明顯。
村長老吳頓時著急起來,一個鯉魚打挺,幾乎反勒住了周煦,嘴里念念叨叨地說:“在催了,在催了,山神不高興了。咱們得趕緊,不然雨要來了。”
他反復念叨著“雨要來了”,好像下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周煦被卡得臉紅脖子粗,悶在面具底下差點厥過去。
然后他被老吳拉著,強行舉起了麻布長幡。
“禮起——”老吳替他喊道。
這可能不太合規(guī)矩,村民們都有一瞬間的遲疑。
但很快,又一道悶雷壓過來。剛剛還在猶豫的村民乍然沸騰起來,猶如滴水入滾油。
他們前赴后繼地朝幾位客人撲來,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伸得又長又直,想要把聞時他們推進火堆里。
村民們男女老少都有,力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他們推搡過來的時候,眼睛還在淌著淚,又都是普通人的模樣,打頭陣的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
也許是想到曾經(jīng)夢里那座血流成河的空城,聞時傀線都甩出去了,又在打到他們之前反手拽住。
于是傀線像長鞭一樣,抽在空氣中,發(fā)出“啪”的一聲炸響。
村民們以為雷又來了,聽到響聲的瞬間紛紛瑟縮了一下。
這一次,恐懼暴露得徹徹底底。
“他們怕雷怕雨!”周煦趁著老吳被響聲嚇到,掙脫出來,摘了面具就沖聞時他們喊。
“你們聽見沒?他們怕雨!怕雨�。。。 敝莒阍竭^烏泱泱的人頭,喊得聲嘶力竭。
“好像是周煦?”夏樵認出了那個聲音,剛想給他哥重復一遍,就被幾個村民鉗住了手腳,轉(zhuǎn)頭就要往火海里拋。
好在聞時不僅聽見了,而且在聽見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動作——既然一村子的人都莫名其妙怕雷怕雨,那就弄點動靜。
他長指一勾一拽,纏繞的傀線便直甩天邊。
螣蛇既能破海也能穿云。聞時本意是想讓他的傀去天邊打個轉(zhuǎn),聚些雨云過來。也不用多么聲勢浩大,只要撞點雷鳴之聲,讓這幫村民先散了就行。
可惜巧得很,這么想的人不止他一個——
張嵐條件反射扔了八張符紙,對應八個方位,也想招點雷電來嚇唬嚇唬人,用不著什么攻擊性,氣勢夠足就可以。
張雅臨也纏了傀線,順手放出去一只白額吊睛、似虎非虎的巨獸。
……
于是同一個剎那間,天邊風云際會!
一條巨型長影從云中直貫而下,帶著萬鈞之力,幾個盤轉(zhuǎn),便將千傾雨云攏聚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奔騰而來。
狂風橫穿四方,目之所及,所有樹木都在呼嘯聲中重重地彎下腰,盤虬錯節(jié)的樹根被拔起了大半。
而那只白額吊睛的巨獸從天邊縱躍而下,山一樣落座林邊,獸口一張,難以估量的吸力簡直能把地面上所有東西吞入腹中。
那些奔騰而來的雨云也在這幾方巨力之下盤旋翻涌。
眨眼間,周遭整個暗了下來。
層云碰撞間,雪亮的閃電猶如倒栽的巨樹,從凌霄直劈而下!
黑色巨蟒就繞著電光,盤結(jié)著從云中穿行而過。
雷聲緊跟著在天地之間炸裂開來。
那架勢,說是要天崩地裂也不為過。
聲嘶力竭的周煦已經(jīng)不叫喚了,他默默仰著頭,看著過于浩大的聲勢,心說:倒也不必……
嚇唬村民而已,沒讓你們翻山辟海啊……
地上的村民早已跪了一片,魂都嚇沒了。他們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像是被捅了個對穿的馬蜂窩。
別說這些村民了,連夏樵都驚呆了。
柴火堆被吹得四散滿地,火舌燎穿了他的袖子,他都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還是一股力道不輕不重地拽了一下,讓開那片火,他才意識到手臂火辣辣地疼,紅了一片。
他轉(zhuǎn)頭想看看是誰拽的他,卻發(fā)現(xiàn)周圍一個能夠到他的都沒有。他下意識以為是他哥甩了傀線,但他連線的蹤影都沒看到。
倒是謝問朝他這邊瞥了一眼,而后便抬頭望向天際。
夏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聞時的黑蟒,在九天之下穿云而過,周身泛著一層隱隱的紅,像是馬上就要流出烈火來。
謝問在風里瞇著眼,又低頭朝四周地面掃視了一圈。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動了一下。
聞時就是這時候轉(zhuǎn)頭看向他的。
“你在看什么?”聞時順著他的目光朝地面看過去。
這里不知主持過多少次大沐,燒過多少柴火,本就是一片荒地,僅有的一些草木也在狂風呼嘯中被連根拔起,不知飛去哪兒了。
謝問掃過的地方,除了飛砂碎石,別無他物。就連聞時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
他疑問的表情很明顯,謝問抬眸看向他,而后又朝地面瞥掃了一圈,這才收回目光,曲起的手指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那一瞬間,謝問閉了一下眼睛。
聞時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但他睜開眼時,神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他沖聞時笑了一下,說:“看錯了�!�
“看錯什么?”聞時又朝地面看了一眼——這么荒的地方,明明連個能被看錯的東西都沒有。
“沒什么。”天地被烏云壓得昏黑一片,謝問的表情很難看清。他說完沖聞時彎了一下眼睛,眸子里是模糊的笑意:“別這么刨根究底,給我留點面子�!�
聞時看著他的眼睛,正要再開口,云上又是一陣炸裂的驚雷,接著大雨便潑了下來。
村子里到處都是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仿佛下的不是雨,是菜刀。
陸文娟匆匆跑了過來,拽了夏樵又拽了周煦,沖其他幾人叫道:“你們別愣著�。∠掠炅�,外面不能呆,趕緊跟我回家!”
“什么意思?為什么不能呆?”夏樵差點被她拽一個跟頭。
陸文娟水鬼一樣轉(zhuǎn)過頭來,幽幽地問:“你知道山里下一場雨,東西就長得特別快嗎?”
“什么東西?”
“你猜?”
第66章
懇談
“砰砰”的關(guān)門聲接連不斷,
雞鳴狗吠混雜著驚慌失措的尖叫,統(tǒng)統(tǒng)隱在門后。
一眨眼的功夫,整個村落成了一座死城。
陸文娟的房子在村落最西端的邊緣處,
眾人跑過來的時候,
回頭望了一眼。
就見大雨砸起了地上的煙塵,
四處都是霧蒙蒙的。
這里的地勢并不平坦,綿延起伏,像一個不算陡峭的山包。那些裝飾不一的二層小樓就坐落在其中,高高低低。再被霧氣一罩,
乍看過去,儼然就是一座放大的墳山。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
冷不丁看到這一幕,
還是讓人毛骨悚然。
只是在門口多停留了一會兒,陸文娟就尖聲催促道:“快進來!”
她伸手就來拽人,尖長的五指攥得周煦“嗷”了一嗓子,
當場抓出五道紅印。
“阿姨你能輕點嗎?我是肉做的!”周煦直抽氣。
他膽子其實不比夏樵大多少,但仗著場上人多,對著陸文娟絲毫不怵。
陸文娟被他一聲“阿姨”叫懵了,怔了幾秒才道:“別看了!再不進來,那些東西就要長出來了!趕緊進來!”
她不說還好,
這么一催,走在最后的聞時和謝問反而剎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