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畢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萬種方式很可能是這幫人玩剩下的。他們要是用了,
效果相當(dāng)于拿著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實低調(diào)一點,
靜觀其變。
相較他們而言,祖宗們就直白多了。
聞時走到榻邊,
手指勾起布條邊緣又看了一眼,問謝問:“你跟她有淵源?”
謝問看著布條,片刻后抬眸道:“其實你也見過�!�
這話一出,聞時面露訝異:“我?”
謝問點了一下頭。
聞時皺眉回想了一番,并沒有什么頭緒:“什么時候?”
謝問:“你記得一處叫柳莊的地方么?”
“柳莊……”聞時低聲重復(fù)了一遍,覺得念起來有些似曾相識。他畢竟在世間浮沉太多年,碰到過太多事情,記憶龐然雜蕪,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
還是卜寧輕輕“哦”了一聲,道:“柳莊�!�
聞時看向他。
卜寧的記憶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陳年舊事里翻找起來沒那么困難。他提醒道:“你可記得咱們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練功臺,我跟鐘思不知為何拌起了嘴,我說過一句六天后有大災(zāi)……”
聞時愣了一下,終于想起來了。
他當(dāng)然記得那一天。
他19歲,第一次在夢里看見塵欲滿身的自己以及那樣的塵不到。
那場夢太過倉惶,占據(jù)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點忘了,那天其實發(fā)生過很多瑣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寧那句隨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災(zāi)”。
類似的話,卜寧說得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大多是下意識的,連他自己都反應(yīng)不過來。
他常在說完之后愣一下,擺手補(bǔ)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著當(dāng)成心事琢磨,你們這幾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實證明,卜寧的話多數(shù)是準(zhǔn)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勝防,就像命中繞不開的坎。
起初,聞時他們還會有些懊惱扼腕。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就算那些坎避讓不開,等到真正跨過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時間久了,次數(shù)多了,卜寧的這些話便驚不著他們了。
正如那天他說:“六天后有大災(zāi)�!�
鐘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過話雖這么說,他們也不是全然不當(dāng)回事——
那兩天,卜寧時常夜半驚醒,心神不定。便排著銅板算了一卦,算出來的結(jié)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師兄弟幾個都挖了起來,說:“我看見山體不穩(wěn),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時間,松云山一帶暴雨連天,他說的場景并非毫無征兆。
聞時他們思來想去,實在做不到聽由天命、袖手旁觀,便連夜給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還套了個封擋的陣局。
那幾天,他們?nèi)粘9φn都練得心不在焉,輪番盯著那幾處陣石、符紙,平日最喜歡下山的鐘思和莊冶都安分許多,老老實實在山里呆著,沒去旁的地方。
就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風(fēng)平浪靜、無事發(fā)生。
非要說有什么事能算“災(zāi)”,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時候,村子最東邊的山壁上,有塊石頭松動脫落,順著山脊?jié)L下來,沖向了某處房宅。
據(jù)說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連老人都避讓得很及時。
更何況那塊石頭最終也沒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離雞棚幾尺遠(yuǎn)的地方……
連雞都沒少根毛。
那天對聞時他們來說,就是虛驚一場。不過他們并不覺得白費力氣,反倒心情極好。
鐘思嘴欠調(diào)侃了卜寧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進(jìn)迷宮陣”這個熟悉的形式告終。
有這件事打岔,那幾天的聞時甚至來不及細(xì)想那些夢境。
直到兩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睜眼很早,束好頭發(fā),一手給金翅大鵬當(dāng)鳥架,一手拎著傀線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著傀線往手指上纏,忽然聽見山頂上屋門吱呀一聲開了。塵不到走了出來,紅色罩袍披上身的時候,袍擺掃過垂掛的藤蔓。
聞時在那陣風(fēng)里瞇了一下眼睛,松了齒間的傀線。
出于某些心思,他沒有叫住對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著細(xì)密的針葉看著那個人。
倒是塵不到走過的時候腳步停了一下,忽然抬頭望過來。
須臾之間,兩個人都沒說話。
還是塵不到先開了口。他轉(zhuǎn)頭朝屋子那邊抬了抬下巴說:“林子里鳥雀尚未睜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會兒?”
聞時那時候剛剮洗過靈相,繃得有些過緊了,顯得比平日更冷幾分。
聽了對方的問話,他只是動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塵不到點了點頭。
他可能想說點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轉(zhuǎn)開眸光,聞時忽然問了一句:“你去哪?”
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會問的話,那天卻一直悶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終于笑了一下,轉(zhuǎn)頭遙遙沖他說:“下山辦事�!�
聞時又問:“去多久?”
塵不到:“這次會久一些。等再回來,或許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幾月。
聞時從松枝上下來了。落地的時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輕得像枝頭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颯爽的勁。
直起身的時候,他看見自己映在塵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該說些什么了。
以往他這樣落到面前,塵不到總會在說完行蹤后問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門?”
但這次塵不到卻換了話。他依然是笑著,像一句隨口的逗弄,說:“別熬鷹,記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幾日懶�!�
聞時本來沒打算跟下山,但聽到這句話,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著塵不到,塵不到也在避著他。
有點……說不上來的、極輕微的失落,像針腳細(xì)細(xì)密密地爬過心臟。
他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神情是什么樣的,那些輕微的情緒有沒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記得自己聽到那話怔了一瞬,然后斂眸點了點頭。
對方一走數(shù)月,等到回來,離他們下山的日子也就不遠(yuǎn)了。往后松云山就會變成世間某個落腳地,不知多久才會再來一趟……
剛好,可以了斷那些妄念。
聞時在心里這么告誡著自己,卻聽見塵不到下了幾步石階又忽然停住。
他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手指上的傀線不知什么時候竄了出去,不松不緊地扣住了塵不到的手腕。
像一種無意識的挽留。
塵不到看著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線,表情里訝異不多,只是靜默了片刻。
這其實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一件小事。
聞時卻忽然覺得自己尷尬又難堪。
他臉上沒有顯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線,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轉(zhuǎn)身往松林深處走去。
沒走兩步,他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線扯住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著繃直的傀線轉(zhuǎn)過身。就見塵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線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頭說:“跟我下山�!�
……
他們那次所去的第一個地方,就叫柳莊。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來戶,依山傍水,原本是個極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順人意,一場連天大雨沖垮了半邊山。
山塌的時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體拍進(jìn)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無一幸免。
聞時跟塵不到趕過去,一踏進(jìn)村莊邊緣就直接入了籠。
十九歲的聞時已經(jīng)入過很多籠了,見識頗多。
柳莊的那個絕對不是最可怕,卻是最累的。
因為籠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樣,背著最簡單的竹簍,日復(fù)一日地搬著堆積的泥石。那竹簍底下豁著一個大洞,即便裝滿了泥石,也是一邊走一邊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籠主是個女人,很年輕。
同許多籠主一樣,她的臉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雙形狀極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時候溫婉悲憫、抬眸又會多幾分英氣。
只可惜,籠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該有的靈動,顯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聞時。
那時候她正跪在竹簍邊,捧著漏下來的泥石重新往簍子里裝,固執(zhí)的、又是無措的。
她輕柔又認(rèn)真地告訴聞時,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夢給她說: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壓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幫他們,我得幫他們啊……”那個女人不斷地重復(fù)著。
那時候塵不到剛解決完最后一波麻煩,垂了袖擺大步走過來。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聞時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這樣的神情。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太多,此后依然該如何便如何,還是那樣穩(wěn)如磐石、不染塵埃。
只是在聞時問他的時候,他答了一句:“無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這個詞的意義太過寬泛,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代表著不同的親疏遠(yuǎn)近。
那是聞時第一次從塵不到口中聽到“故人”這個詞,總覺得跟其他人的意義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話以及那個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終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塵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時的家人,是他的母親。
第84章
謝問
塵不到年少失恃,
柳莊那位籠主是他生母的轉(zhuǎn)世。
所以……
“張婉也是?”聞時怔怔地捏著布條。
上面的字跡依稀可辨,透著幾分颯爽秀麗,于他而言依然很陌生,
卻又因為一些牽連,
變得特別起來。
“也是什么?”卜寧聽得沒頭沒尾,
疑惑地問了一句。
夏樵和張家姐弟也同樣不明所以地看著這邊,等著下文。
聞時看著他們茫然的模樣,猝然意識到其實塵不到告訴過他很多東西,比他以為的還要多。那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曉、連傳聞都從未提及過的前塵往事……
只是他后來都忘了而已。
“沒什么�!甭剷r對卜寧說,
這些事只有謝問能決定提與不提,他不能越俎代庖。
“噢。”卜寧極有分寸,
再加上有張家倆外人在場,
當(dāng)即揣了袖子斂眸不問了。
只是說起柳莊……
當(dāng)初師父帶下山的只有聞時。
他之所以記得這處地方,是因為聞時回來后直奔山坳的冥思洞里找他,細(xì)細(xì)詢問了“六日后有大災(zāi)”究竟是怎么個災(zāi)法,
因為之前他說得太過籠統(tǒng)。
他當(dāng)時覺得納悶,便問:“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聞時就把柳莊的情形告訴了他。
“同樣是山體塌了,村子遭殃。跟我們在山上布的陣有關(guān)么?”聞時問。
“不會,咱們弄的那些就好比天要下雨,隨身捎把紙傘,
不至于逆天改命。我有分寸……”
他嘴上說著“我有分寸”,但心里畢竟不能踏實,
所以當(dāng)場又排了幾卦。
不論怎么算,柳莊的災(zāi)禍都跟他們幾個在松云山做的事沒有關(guān)聯(lián)。
他還發(fā)現(xiàn),
柳莊那塊地方,
山野走勢及村落分布同松云山一帶十分相像,在卦里常會混淆,
幾次排卦都有張冠李戴的情形。
由此看來,不是他們布的陣有什么問題,而是他最初預(yù)見的地方錯了。
六日后有大災(zāi)的并非松云山,而是柳莊。
這事歸根結(jié)底是個謬誤,卻不能算虛驚,畢竟在世間另一處,確確實實有百來戶人歿在了一場天災(zāi)里。
自那之后,卜寧心里的顧忌更多了幾分。即便預(yù)見了一些事,也不再輕易拉上其他人,大多是自己悄悄做些防范或是留點后路。
畢竟他不敢保證會不會再有謬誤,也不敢保證會不會一不小心就逾限了。亂改天時是大忌中的大忌,后果不堪設(shè)想。報應(yīng)在自己身上也就罷了,若是牽連無辜,那真是百死也難辭其咎。
后來他及冠下山,游歷四野。有一年某地,想起聞時提過的柳莊在那附近,便循著山林走勢找過去了。
那時候柳莊已是草木叢生,荒墳滿地。因為受過天災(zāi),當(dāng)?shù)氐娜硕加X得那處地方太過兇煞,不吉利,生人房宅統(tǒng)統(tǒng)挪遠(yuǎn)了,只留下半邊山壁和數(shù)畝墳堆。
沒人再管那里叫柳莊,提起來都說是鬼莊子,后來為了避諱,改成了桂莊子。
再后來,就無從知曉了。
……
“這些東西,你們是哪里找到的?”謝問的嗓音響了起來。
卜寧乍然回神,發(fā)現(xiàn)謝問和聞時看向了張家姐弟。
“張婉”這個名字的出現(xiàn)太過突然,又跟張家關(guān)聯(lián)很深。張嵐正低頭琢磨呢,腦子里捋過不知多少八卦傳聞,被小黑拱了一肘子,才反應(yīng)過來謝問居然在跟他們說話。
她轉(zhuǎn)頭看了張雅臨一眼,發(fā)現(xiàn)倒霉弟弟不知在想什么,比她反應(yīng)還慢,便匆忙答話道:“山下。”
那幫祖宗無聲看著她,滿臉寫著“廢話”。
“……”姑奶奶這會兒已經(jīng)過了那個上頭的勁,倒也不至于腿腳犯軟了,她想了想,指著門說:“是要去一趟么?要不我?guī)钒伞!?br />
“好�!敝x問應(yīng)了一句。
結(jié)果卜寧和聞時齊齊轉(zhuǎn)頭盯著他。
卜寧恭敬點,神色并不太明顯。
聞時就不同了。他站在榻邊,眉頭緊鎖地在謝問身上掃了個來回,從脖頸掃到手指,擔(dān)心又狐疑地問:“你站得起來?”
這話過于直了,卜寧默默往后撤了一步,讓師弟自由發(fā)揮。
聞時當(dāng)然不會撤,他很認(rèn)真地在思考是背比較方便還是抱比較方便。
這么想著,他已經(jīng)微微彎了腰。
正要伸手,就感覺自己額頭被人兩根手指輕彈了一下。
“亂行禮。”謝問嗓音低低落在他耳里的時候,一陣風(fēng)從旁掃過,罩袍布料輕擦過聞時的側(cè)臉。
他瞇了一下眼睛,直起身來,就見榻上的人已經(jīng)站在了門邊。
寬大的紅袍披在他身上,露出來的脖頸半側(cè)是枯槁的,再由袖擺下的指尖可以看出來,他靠近心口的半邊身體都好不到哪里去。
他把枯著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推開了房門。
張嵐呆了片刻,拽上張雅臨,帶著幾個傀匆匆從門里出來,打頭要往山下走。
夏樵遲疑著,跟卜寧隨在后面。
“師父你……”卜寧出門的時候還是有點不放心。
“不至于�!敝x問回了一句。
“噢。”
他剛應(yīng)完,聞時也過來了。
謝問手指上還勾掛著布條,抬起來虛擋了一下聞時的眼睛說:“別瞪人,上回我讓你背一下,你還不甘不愿地請我爬——”
前面卜寧被門檻絆了一個趔趄,“砰”地扶住門框,一言難盡地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夏樵在后面悄悄點頭,示意他是真的、說來話長、別問。
張家姐弟已經(jīng)走上山道,又被這動靜驚一跳,不明所以地看回來。
卜寧已然儀態(tài)端正,斯斯文文地朝他們走去:“無事,有勞帶路�!�
聞時從師兄背影上收回目光,面無表情地睨了謝問一眼,說:“那你走前面,我看著�!�
他音調(diào)是冷冷的,脖頸卻泛著血色。估計惱得不清,垂在身側(cè)的手咔咔捏著指節(jié)。
***
松云山下的村子依然荒無人煙,破敗寂落。
這里沒有月色,烏云連天,雷鳴不斷,狂風(fēng)更是不知止歇。
他們來的時候,不覺得這景象有什么稀奇�,F(xiàn)在,聞時和卜寧卻不約而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幾夜。
卜寧預(yù)見到有大災(zāi)的時候,山下也是這副模樣,風(fēng)云流轉(zhuǎn)、雷電交加。到了深夜,村子里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不見燈火,乍一看就像無人居住……
“喏,就在這里�!睆垗鬼斨L(fēng)走到遠(yuǎn)一些的地方。他們來時走的那個黑色通道依然像旋渦一般,在她旁邊流轉(zhuǎn)。
小黑幾乎貼著旋渦蹲下身,在地里扒拉了幾下:“就在這,這下面還有東西,只是太深了,貼近了能感覺到,挖應(yīng)該挖不出來�!�
張嵐點了點頭,指著弟弟補(bǔ)充道:“他六只傀全放了,那東西也攪不上來,穩(wěn)穩(wěn)扎在里面�!�
張雅臨抹了一把臉,不知道更想謝謝她還是希望她別說了。
他噎了半天,咕噥道:“布陣的畢竟是張婉�!�
一個差點能成家主的女人,怎么著也不至于明顯輸他們一頭。
“我來試試�!辈穼幾哌^來,半跪在旋渦邊,俯身聽著地底的聲音。
那是陣音,精通陣法到一定程度的人,可以單憑陣音聽出整個陣的布局。再要破起來就容易得多,可以直切關(guān)鍵。
卜寧聽了很久,說:“難怪……”
“難怪什么?”聞時問。
“難怪傀術(shù)震不開�!辈穼帗沃刂逼鹕�,說:“陣倒是不難解,只是底下的東西難拿。它其實跟這陣無關(guān),是布陣人留的信�!�
聞時:“哪種信?”
卜寧指了指自己:“同我差不多,靈相上抽了一點出來�!�
只不過他為了供整個封山大陣,分了一半靈相出來。常人留信,只需要一小部分,留下的信也只有特定的人能開。
張雅臨和張嵐顯然也是懂的,他們退避開來:“要是信的話,真有點麻煩。上哪知道是留給誰的呢?我們豈不是……”
“瞎子摸象”幾個字還沒出口,他們就看見謝問從一旁的樹上折了三根枯枝。
他輕輕拍了拍聞時的肩,將聞時攏到背后。而后提著袖擺,在聞時原本站著的地方將那三根枯枝依次插進(jìn)土里。
接著,他干枯瘦長的手朝地面重重一摁——
剎那間,風(fēng)云變色。
土地從他手掌之下蜿蜒出成百上千條裂縫。瞬息之下,猶如綻開的千傾巨蓮,瓣與瓣之間是駭人的深淵。
無數(shù)黑霧從深淵之下騰然而起,直沖云霄。
接著是細(xì)細(xì)索索的攀爬聲,仿佛萬蟲出洞。
黑霧涌動交融,眾人在不同的地塊上一邊避讓、一邊警惕地尋找攀爬聲的來處。
下一刻,他們終于看清。
那是數(shù)不清的惠姑,抻著蜘蛛一般的手腳,扭動著脖頸,從地底往上竄爬。
僅僅是一瞬間,就竄到了分崩的土地之上。
我日!
張嵐隱約聽到弟弟爆了粗,兩人拉直了傀線、捏著符紙,對著那群污穢之地爬出來的怪物。
“不是信么?”聞時繃著臉,索性轉(zhuǎn)身背抵著謝問,十指長線一拽,沉聲問了一句。
“別緊張,是信�!敝x問說話的時候,嗓音從抵貼的背上傳來,在胸口里低低共鳴。
聞時怔然轉(zhuǎn)頭,看到了一個女人朦朧的身影。
她像卜寧的陣靈一樣,即便站在地上,腳底也是虛的。
雖然從未見過,但聞時一眼就知道……
這是張婉。
凡人以靈相入輪回,每一世都會變一番模樣。除了嗅覺極為靈敏的靈物,常人根本覺察不出誰和誰之間的淵源。
只在極為偶爾的剎那,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
張婉跟柳莊的那位籠主之間隔了數(shù)場輪回,模樣大相徑庭。跟塵不到的生母,又不知差了幾般。
但她看過來的目光復(fù)雜難言,又好像她哪一世都記得似的。
她對謝問說:“我終于……見到你了�!�
張碧靈的信里說,張婉到了天津的第二年就有了兒子。到對方成年,她不慎撞進(jìn)一座籠的死地,從此再沒出來。
但她卻對謝問說:我終于見到你了……
就好像她其實清楚地知道,她養(yǎng)了18年的人其實是一具流連于世的軀殼。
黑霧纏繞四周,像一層虛妄的阻隔。仿佛除了謝問以及站在謝問身邊的聞時,無人能穿過濃霧看到她。
謝問靜了很久,說:“你記得我?”
他沒有用“認(rèn)識”,而是用“記得”。
張婉笑了起來,“本來不該記得的,后來因為一些……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機(jī)緣巧合,想起來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錢塘有個姓謝的人家,朱門大戶、幾代官宦。
屋前是曲水明堂,后面是深宅大院,院里有湖塘錦鯉、佳木良草,紅木回廊繞著假山壽石,興盛雅致。
想起謝家的小公子芝蘭玉樹,磊落通透,誰見了都移不開眼,開口便是一頓盛贊,說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少時便卓爾不群,日后必然能成大器、光耀門楣,一生順?biāo)臁?br />
那個小公子,是她兒子。
從父姓謝,單名一個問字。
問,遺也。上天之饋贈。
她以為這份饋贈能伴數(shù)十年,到她老了,到她故去。
誰想,一個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說,小公子處處都好,就是命不好。天煞孤星,親緣絕斷。
瞎子說這話的時候毫不避諱,就當(dāng)著小公子的面。
對方毫不在意,一笑置之,客客氣氣地給了瞎子一點銀錢。
瞎子后來再無蹤跡,謝家卻真的開始江河日下。
她是第一個走的。
病入膏肓、沉疴難醫(yī),走的那年,謝問尚在年少。
好在身邊有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仆,能照顧幾分。但她還是放心不下、戀戀不舍。那段時間她總徘徊于謝家里外,日子久了,居然慢慢忘了自己已經(jīng)不在了,仿佛日子一切如舊,只是家里人不太搭理她而已。
她眼睜睜看著謝家一日比一日敗落,最終一紙狀令,上上下下百余口人皆被誅盡。偏偏謝問陰差陽錯,死里逃生。還真應(yīng)了那句天煞孤星、親緣絕斷。
那個曾經(jīng)芝蘭玉樹的公子后來病了一大場,囚困與生死之間,久久不醒。
某一日,她徘徊于病榻邊時,不小心被拉入了一個地方。
在那里,謝家依然是朱門大戶,人丁興旺。池子里游魚戲水,庭院邊雨打枇杷。她看見久臥病榻的謝問披著罩衣,倚坐在回廊上,笑著跟身邊的老仆說話,手指捻了魚食,拋灑入湖。
那時候她不明白。
要是現(xiàn)在,她一看就能知道。
那是一個籠。
籠主叫謝問。
后世無人知曉,判官祖師爺解的第一個籠,是他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大病大災(zāi)也有籠。
第85章
送行
都說凡人突逢大病大災(zāi)或死亡,
靈相不穩(wěn)、憂思過重,那些驟然襲來的悲痛混雜著萬般執(zhí)念,會讓人畫地為牢自縛其中,
這就是籠。
都說籠里的人在做一場他們心里放不開的夢,
把人生生從夢里叫醒有時難如登天、痛不堪言,
所以這是個苦差。
都說籠主頓悟的瞬間,大概是這個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過程。
……
如此種種,落在書冊上不過寥寥數(shù)行,占不了幾頁,
像是最簡單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個人都能倒背如流。
學(xué)的人覺得道理天生如此,
理所當(dāng)然。卻從沒想過,
在最初,這是由人一字一句寫下的。
那一世,張婉眼睜睜看著她家那位矜貴風(fēng)雅又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公子成了籠,
日日站在謝府的喧鬧之中,看著府里人來人往,耽于一場冗長的美夢。
再眼睜睜看著他自己把自己“叫醒”,親手把那場夢拆得支離破碎。
籠被解開的那個剎那……
所有繁華的、興盛的都像潮水一般從謝問身邊褪去。
朱漆回廊從鮮艷到灰暗、再到斑駁不清,最后吱呀響了幾聲,
斷木滾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煙塵。
那些往來的人影笑著就遠(yuǎn)了,
如煙如霧,在風(fēng)里散開,
又歸于沉寂。
謝問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
靜靜地掃視一圈……
從此孑然一身。
那場景實在叫人難過,張婉曾經(jīng)以為自己永遠(yuǎn)都會記得。可事實上,
解籠的瞬間,她便跟著笑語人聲一起散在風(fēng)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輪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轉(zhuǎn)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塵往事誰都不會記得。
她有過很多場人生,有時好、有時壞。有時喜樂平安、富足長壽。有時一世寡歡,嘗盡了苦頭,
她也見過數(shù)不清的人,有些話不投機(jī)、有些一見如故。她不知其中淵源,像世間大多數(shù)人一樣,把這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緣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時候的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她也并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徘徊許久,注視過一個叫做“謝問”的人。
她更不會知道,那個人親手送別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條路。從此世間再沒有謝問,只有塵不到。
等她想起這一切,寒暑已經(jīng)走了一千多年。
……
張婉看了謝問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給你留信的,卻忽然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他們曾經(jīng)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沒有真正見過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謝問見她紅著眼,良久道:“那就說說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溫和地起了一個話頭,張婉說:“順著一些痕跡特地找來的。”
謝問:“找這里做什么?”
張婉嘆了口氣說:“來還個心愿。”
“誰的心愿?”
“我�!睆埻窨聪蛑x問,“有一世我生在了一個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親帶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莊。后來一場天災(zāi),村子靠著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來戶人。我也在里面,還成了一個籠……”
她的目光又投向聞時,沖他也點頭笑了一下:“是你們?nèi)牖\,幫我解的。”
聞時怔了一下,也沖她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