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著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么,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升日落,夕陽映余暉。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藤后的穴窟里,看著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只能用力捂住嘴,害怕一松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么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煽吹竭@樣的他,一邊心里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一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zhí)著地彈到什么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愿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只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洞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洞里響起她輕啞的哽咽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舍得扔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只蝴蝶過一輩子么?”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沒有再抬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于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么舍得丟下他。舍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藤上,伸手就能觸到,試著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沉默里,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么樣的?”
洞中只聞松脂燃燒時微弱的“噼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薇亲印!�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睕]什么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竟忘了抬手去擦。一陣風吹來,微微撩起青藤,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只是虛驚一場,抬眼看到他們前一后緩緩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灑下大片松脂的火光。
我以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并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fā)現我,因洞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跡。我是死人,無須什么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么驅獸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穴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復返,慕言走后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藤之后,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么紕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著濕透的長發(fā)重回洞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已來不及,她抬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洞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抖,牢牢盯著我,半晌,眼中竟?jié)L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一直就在這個山洞里?可你為什么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面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后傳來她驀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刮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后一陣寒率,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歷盡艱辛,可最后尋到的卻只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衛(wèi)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沖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著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沉著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zhí)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后,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天,他手中端著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后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里不眠不休一筆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抬頭望著天,看到藍天上白云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zhí)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個已死之人,這注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只想著靠近他,再靠近他,想著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后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著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么連頭都不愿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么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么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wèi)們無地自容�?杉次荒侨眨寡缟嫌写炭托写�,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只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著你的生臼,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yǎng)好,也不遠千里來雁回山。他雖什么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
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著他,他就來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發(fā)現,原來洞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前往吳城的路上,聽說趙姜兩國開戰(zhàn)。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姜國宣戰(zhàn),卻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zhàn)之日,趙王親臨陣前歷數了姜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罐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姜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姜國實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陳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墻,不想姜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義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肉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趙國頭上,姜王此舉,著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這條罪狀前半段還挺有譜,后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姜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么編排好這番說辭去蒙騙趙王,也能想得到趙王為什么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話并果然出兵,沒有其他原因,一切只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著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姜國撒網布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后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設計的那條網中魚?
但我想,以趙國的國力,敢向姜國宣戰(zhàn),又不是一時沖動,必定是會盟之時慕言許諾了兩國一旦開戰(zhàn),趙國為前鋒陳國便為后盾什么的。但直至蘇儀將我秘密帶回吳城,卻并未聽到趙國在這場戰(zhàn)事里討得什么便宜。
反而聽說姜王被那七條罪狀激得惱羞成怒,調兵遣將前來拒敵,全國上下同仇敵愾,連續(xù)七日,趙國大軍不僅未能在兩國邊界線上前進分毫,反而節(jié)節(jié)敗退。看來慕言并沒有兌現當初同趙王的諾言。
蘇儀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來看待這場戰(zhàn)事,覺得趙國和姜國兩敗俱傷最好了,如此,與兩國相鄰的陳國數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連她都看出這事的門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趙王也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除了大張旗鼓向陳國求救,他已別無他法。而不到兩國兩敗俱傷之時,我敢打賭,慕言他決然不會出兵。我喜歡的這個人,我著實很了解他,只要我想的話。
十月二十五,天有陰風,自璧山一別,我與慕言已整整十五日未見,對他來說,與我分別的時光還要更長一些。
戰(zhàn)線拉得太長,趙王終是支撐不住,急惶惶遣使來吳城求援。聽蘇儀說慕言借口身體有恙,辰時并未上朝,將趙國的使臣徹底晾了一頓,下午才又傳了旨,說身體稍好一些,晚間將在珍瓏園大宴友國來使。
蘇儀在一旁安慰我:“哥哥這一向的狀況雖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料想只是夜里忙于政務太甚,無妨的。再說,今日夜宴,晚些時候你便也能看到……”
話沒說完卻紅了眼眶。我笑著同她做了個鬼臉:“若今夜你仍是這樣,那我們鐵定要穿幫了,被他知道你說該怎么辦,挨打的話你可要站在我前面。”
她愣了愣,抹著眼角道:“明明都這么糟糕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他不在的時候……”腦中驀然閃過慕言那時所說的話,“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我打起精神來,撐著頭道:“你看,都是他說了那樣的話,害我本來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給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除了讓哥哥他忘記,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嫂嫂?”我抬頭看了會兒房梁,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終于做出這個決定,要為慕言彈一支華胥調,子午華胥調,拿走他的記憶。
其實子午華胥調獲得曲譜的方式同我往常彈奏的華胥調并沒什么不同,只是須在子夜奏響,以鮫珠為契約,以咒語及念力撥動琴弦而非手指。
彈奏出的曲子能為對方編織一個特別的幻境,這幻境雖也是過去重現,吸食的卻并非對方的美夢性命,而是那個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情。
所謂子午,指的是子夜到正午,陷入幻境的人不能看透心魔自幻境中走出,正午后待他醒來之時,被幻境所吸食的那部分感情便會缺失掉。但子午華胥調所編織的幻境和尋�;镁巢煌谟�,即便被織夢的人走不出夢境,也不會失掉自己的性命,午時一到仍會醒來,而他醒來之后,夢境仍在另一處空間里延續(xù)。
這大約是華胥引最大的秘密,可能連君師父都不曉得,是禁術,逆天之行。
因世本不該有誰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情緒,也不該自神賜的時空中圈出連神都看不到的一隅,所以法術一旦施行成功,對施術者的反噬相當巨大,屆時華胥引寄宿的鮫珠會粉碎殆盡,法術的力量也會隨之消散于荒墟。一切都歸零。
此前,我想要慕言記得我,記我一輩子。可倘若記住我只是讓他痛苦,不如忘記,不如,一切都歸零。
是夜,蘇儀領著我前去珍瓏園赴宴。在衛(wèi)國,公主未嫁之時絕不能拋頭露面,陳國雖與衛(wèi)國僅水之隔,這方面的民風卻是大不相同。
我扮作蘇儀的侍女,緊緊跟在她身旁,一路走過珍瓏園重重宮燈楚娃秋色,看到天竺葵在眼前鋪開,直鋪到玉制的王座下,仿若這場盛宴是開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致,悠然風雅得像是一幅新鮮的潑墨圖,一看就曉得是誰的風格。不遠處傳來宦寺的唱喏,眼角處瞟到侍女隨夜風輕拂的紗羅衣帶,蘇儀拽我一把,才發(fā)現王座下群臣都壓低了脊背,謙卑地等待他們的君主幸臨。
我隨大流地跪在地上,想著別后多日相見,此時慕言他又會是如何模樣。
忍不住微微抬頭,檀木宮燈的映照下,終于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卻不是慣常的錦衣藍裳,而是一身玄色冕服,漆黑的發(fā)絲束在純色的冕冠之中,額前垂下九旒的冕簾,投下的陰影微微擋住臉上逆光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打扮,這樣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他這樣也很好看。
此后一切就像是在夢中,總覺得不真實,聽著他用寡淡嗓音兩三句便將舌燦蓮花的趙國來使逼得無話可說,一邊想他平日不就是這樣的么,一邊想他平日真的是這樣的么?
我的記憶中似乎有兩個人,一個是蘇譽,一個是慕言。一個是天生的政治家,一個只是我的夫君。
一個像這樣從容不迫對天下大勢指揮若定,一個卻會拋開繁忙政務為我整夜整夜彈那些傷感的曲子。
雖然心底里知道這兩人其實是一人,可看到這樣的慕言,有一瞬間,竟無法將心中的兩個人合二為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看到他忘了我好好活著,還是想看他記著我一輩子痛不欲生,有時候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變態(tài)要不得,卻抑制不了那樣迷茫又矛盾的情緒,任它像野草一樣越長越瘋狂越長越茂盛。
席上百官推杯換盞,蘇儀忽然“呀”了一聲,遠去的思緒陡然被她這一聲輕口乎牽回來,才發(fā)現案上前一刻還推換的杯盞全停了下來,席間供歌姬獻舞的低矮云臺上不知何時立了個紅衣翩翩的少女,趙國那位不太有存在感的來使正躬著腰眉飛色舞地面朝王座說些什么。
我豎了耳朵去聽,正聽到他一番贊嘆,夸獎身旁的紅衣女子多么貌美,舞跳得多么好,人多么知禮,雖然說了半天也沒說到正事,不過這種場合專程帶個美貌舞姬,是人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不知蘇儀為什么那樣大驚小怪,我雖然一向獨占欲比較強,但這種場面上的事也不是看不開,國君之間互相送送美人就像我和君瑋之間互相送送地瓜一樣尋常,也不是收到的每個地瓜我都會烤來吃的,大部分都是轉送給當天考勤的師兄了。
天上星子隱隱,照慕言的性格應是不動聲色,可趙國使者一席話畢,卻見他垂頭對著云臺上的紅衣女子,良久,沉聲道:“抬起頭來�!�
我茫然看向云臺,視線正撞上那女子緩緩抬起的臉龐。輕煙似的兩道眉,眉下一雙杏子般的眼,小巧的鼻子,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驚得后退一步。
怪不得蘇儀有那一聲驚呼。那一張和我六分相似的臉,一年前我還在衛(wèi)宮里時常得見。這紅衣女子,竟是我的十二姐葉萌。
我有十四個姐姐,就數她和我長得最像,可她怎么會變成趙國上貢的美人?
衛(wèi)國亡國之后,她不是同父王母妃起被送至吳城軟禁起來了么?
尚在震驚之中沒回過神來,耳邊又傳來趙國那位使者的絮叨,差不多是把方才夸獎葉萌的那些話打亂語序重新再說了一遍。
蘇儀扯了扯我的裙子,用手指蘸酒悄悄在桌上寫字:“即便哥哥收下她,也是因為像你,是哥哥思念你……”
后面的字我沒有看完,心底似驀然注入泓冷泉,冰涼到底。我其實并沒有想到那一點,此時被這樣一提,頓然回想起這種事好像的確有先例。
可怎么能這樣荒唐,怎么能夠邊思念一個人一邊卻又去收藏另外一個人。
容垣那樣愛著鶯哥,也沒有說愛屋及烏地就愛上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的錦雀。
趙國的來使正好夸到一個段落,我抬頭望著座上的慕言,大約是高臺上宮燈的角度有所偏移,竟能看清九旒冕簾后他臉上淡淡的表情,微微偏頭朝著左席上的宰相尹詞:“孤一向無意歌舞之事,倒是記得尹卿頓好此道,那便將孟葉姑娘賜給尹卿吧�!�
我松了一口氣。
趙國使臣的臉色在慕言話畢之際乍紅乍白,卻一時做不得聲,倒是身旁的葉萌冷冷接話:“孟葉的雙腳站在哪一處國土之上,便只服侍這處國土上最強大的那個人,陛下若不愿讓孟葉服侍而將孟葉賜給他人,不如一劍殺了孟葉�!�
葉萌,孟葉。說真的我對這個姐姐基本上不存在什么感情,但若說十四個姐姐中有誰能叫我多少欣賞些,那人只能是離經叛道的葉萌。
聽說我未回到衛(wèi)宮之前,父王最喜歡的是她。衛(wèi)國十二公主葉萌的狂妄高傲是衛(wèi)宮里無人能描摹的長刺的風景�?晌艺媸歉悴欢�,我的十二姐葉萌,縱然是亡了國的公主,曾經的輝煌和尊嚴又怎能讓她容忍自己變成別人手中的一件禮物?
我看到慕言笑了一下,心中正膽戰(zhàn)心驚他是否也被葉萌的這種魅力吸引,卻聽到冷淡嗓音:“孤的王后善妒,收下你很容易,王后卻會不高興,你說孤是該讓你不高興呢,還是讓孤的王后不高興呢?”
我緊了緊拳頭,蘇儀“撲哧”笑出聲來,席上本就靜得很,襯得那聲笑格外突兀。慕言的視線驀地掃過來,我趕緊低頭。只聽到葉萌毫無畏懼的嗓音:
“無論是王后不高興還是孟葉不高興,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陛下順從自己的心意�!�
慕言以手支腮擱在扶臂上,像是座下并沒有坐著他的臣子:“順從孤自己的心意?”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王后的心意便是孤的心意。”
緊握著袖子的雙手輕輕一顫。那些座下的臣子們一定很欣慰他們的王后已經是一座靈位了吧,否則這得是多么昏庸的一個君王啊。
最終葉萌還是選擇了前往宰相府服侍尹詞,不能說這結局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有那么多條路,是她自己選擇這一條,就像有那么多條路,是我自己選擇殉國,這些都是不能后悔的事。
筵席快結束時,慕言賜了葉萌一杯酒,他那杯則是蘇儀倒的。
我手心捏了把汗,覺得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盛在瓷瓶中交付給蘇儀的那些血加了苦艾草,況且滴入柸中只是三兩滴,即便他舌頭再靈也不應嘗出什么血腥味才是。
斟酒之時,慕言似乎對蘇儀說了什么,只看到她倒酒的手頓了頓,一旁自侍女手中取過酒盞的葉萌卻瞬間煞白了臉色,手顫抖得幾乎接不住酒杯。
那一杯酒飲盡,臺下歌休舞歇,玄色的高臺上,慕言撐腮獨自坐在王座上,半身都淹沒在孔雀翎長扇擋出的陰影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許久,獨屬于他的曲譜惺悠悠呈現在檀木宮燈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里,那些躍動的音符就像在跳一曲極古雅的舞,一步一步,直跳進我的心中。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順利得讓人不知所措,幸好此前計劃萬全,才沒有被階段性的攻堅勝利沖昏頭腦,還記得接下來是要找到一處無人叨擾之所,于子夜之時以咒語及念力撥響慕言的子午華胥調。
看著宴罷慕言離開的身影,我忍不住上前兩步。我能在這世上看到他,只是最后這一眼,而這一眼卻是一片蒙蒙的黑夜,天上依稀兩個殘星,只見他一個黑色的背影。天竺葵開了一地,似從他腳下長出,衣袍帶過花盞,花葉舞動似夜風過。
慕言,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從未忘記,可今生,今生已再不能見你。
蘇儀問我:“你知道方才哥哥同我說什么嗎?”我搖搖頭。
她起身輕輕道:“他說,‘我到今日才覺得阿拂真是去了,看到和她長得像的女子,常會忍不住想,為什么死的不是她們,卻是阿拂。她一個人會寂寞,我卻不能陪著她,若是將這些女子送去給她,也不知她會不會高興�!�
“啪”,我失手打碎一個正在收拾的杯子,她嘆了口氣:“走吧,我?guī)闳ツ莻沒人打擾的地方,你說不能再讓哥哥記住你了,”她回過頭來:“我終于覺得,你說的是對的了�!�
第四章
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后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臺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于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于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后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于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zhí)著存在于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fā)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么。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么,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鳖D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么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并沒有為難他�!毕肓讼耄M量用輕松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后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么?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后干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于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復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于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復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于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愿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么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扎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里,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么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么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里。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zhí)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并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么,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只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么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里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面已沒什么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于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么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沖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里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里慕言無法愛上我,終于衛(wèi)國還是滅國,終于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里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wèi)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么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干什么?”
其實我是想要制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里詠的戲里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里,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xù)說什么,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于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么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甭犨@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拼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臺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么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么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xiāng),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闭f完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里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才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只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wèi)國人吧,我怎么從沒聽說過衛(wèi)國有這樣的規(guī)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抬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么:“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余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著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抬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么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
管它優(yōu)不優(yōu)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zhàn)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著實經不得什么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么著急地找他,是有什么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著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抬頭,勇敢地看著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