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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陳大明沉默了半晌才開口:“李嵐犧牲了�!�

    死了嗎?冷小兵不太確定犧牲和死亡之間的關(guān)系,他努力不想讓兩個詞語之間畫上等號。在裝訂卷宗的一年里,他經(jīng)常會看到各種各樣的死亡,溺斃,墜樓,電擊,銳器,鈍器,勒死,猝死,休克性死亡,失血過多死亡,機械性窒息死亡,意外,謀殺……關(guān)于死亡的分類無窮無盡。他常常自嘲自已是一個“死亡分揀員”,盡職地,一絲不茍地,區(qū)分著死亡和死亡之間的不同,為那些不再會呼吸,不再有任何感受的軀體,貼上不同的標簽,分發(fā)寄送給不同的受害人家屬。

    您好,您的丈夫死于謀殺,請您簽收一下這封郵件。

    您好,您的父母意外身亡,請節(jié)哀順變。

    他想象著人們簽收郵件時候的神情,悲痛凝固在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古希臘雕塑般肅穆的美感。而犧牲,則是一個全新的分類,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棘手的情況,既不知道將他歸入什么類別,也不知道該如何包裝,更不知道該將郵件寄往何處。他無法想象收件人看到郵件時候的神情。

    “怎么會犧牲?”他試著問了個問題,干涸的聲音異常失真。

    “兇手離開現(xiàn)場的時候,碰到了李嵐,在一二樓樓梯的拐角處,那地方堆了很多建筑垃圾,他們發(fā)生了打斗,李嵐本來想抓住他,但兇手抓了一把石灰扔了過去,石灰迷住了他的眼睛,兇手用一條長長的鋒利的瓷磚碎片,刺破了他的頸動脈。”

    如果他開了那一槍,沒有讓兇手逃走,李嵐就不會遇害。他才是兇手。

    現(xiàn)在他知道該如何寫這封郵件了,他應(yīng)該承認自已是個膽小鬼,是他的軟弱才釀成了悲劇,他應(yīng)該去法院申請一份判決書,判處死刑的判決書,附在郵件后面,讓李嵐的家人,不,是警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兇手,是他害死了李嵐,他想以死謝罪。

    “不怪你,誰也不知道今天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師父安慰他:“你還沒有做好準備,不要自責了,以后日子還長,我們會把兇手抓住的�!�

    冷小兵沒有回答,陳大明也沒有說話,二人沉默了幾分鐘,陳大明起身離開了病房。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默默地發(fā)著呆。時間靜止了很久,他才是兇手的念頭不斷地在他腦海中盤旋著,他的心臟快速跳動著,仿佛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才是殺人犯,他必須現(xiàn)在就去認罪,求他們判處他死刑。

    他抓過放在一旁的手提包,打算返回警隊如實交代一切,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拉開了手提包。槍還在手提包里躺著,沾著一些暗紅干涸的血跡。他伸手摳了摳那血跡,已經(jīng)凝固,被扣掉的凝血如一小片脫落的紅色油漆。

    護土從外面進來,給了他一些藥,囑咐他不要劇烈運動,他有輕微的腦震蕩,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可能會記不清,不要勉強自已去回憶,一切都要順其自然,等恢復(fù)了,自然而然就能想起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他看著放在床頭柜上的白色藥片和紅色膠囊,沒有說話。護土離開之后,他再次打開了手提包,看著那把槍。

    必須現(xiàn)在就去認罪,承認是他沒有勇氣開槍,放走了兇手,承認他是個有罪之人。

    就在這時候,他感到腦子一陣劇烈的疼痛,一些遺漏的細節(jié)如同鋼針刺入了混沌一片的記憶之中。他一把抓過托盤上的藥片,干咽下去。藥片很快發(fā)揮了作用,他昏昏欲睡。

    他平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任由自已的罪惡感在混沌之中飄蕩著。

    漸漸地,一束刺眼的追光,照亮了他的身體,他發(fā)現(xiàn)自已赤身裸體站在了舞臺上,他走到哪兒,光就追到哪兒。他想擺脫,卻無處可逃。

    追光之下,一個小小的影子縮在他的腳邊。他低頭,看著影子。

    影子走到了他的前方,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

    他變成了影子的影子,肉身和意識正在消失。在徹底失去知覺之前,他又想起了兩個細節(jié)。第一個細節(jié):警隊的人為什么會有嫌疑人的素描?難道除了他和李嵐,現(xiàn)場還有別的目擊證人嗎?如果有,也就意味著現(xiàn)場所發(fā)生的的一切都被目擊證人看到了,包括他沒有開槍這一事實。第二個細節(jié):兇手將他打暈,拿起鬧鐘,從現(xiàn)場離開之后,他做了一個動作,他利用暈倒之前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將槍放回了包里。他在擔心槍被兇手拿走,更是試圖隱藏他的軟弱。

    他是罪人,不僅因為他放走了兇手,更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說謊,隱瞞真相。

    他把槍放回手包里,就沒有人知道他是持槍進入現(xiàn)場的,事后如果有人問起來,他就可以告訴他們,他兩手空空進來,猝不及防之下,被兇手突然襲擊,他連拿槍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打暈了,更別提開槍擊斃兇手了。

    可是,目擊者是否看到了他的舉動?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想到了這個問題。

    排查工作一直持續(xù)到深夜,依然毫無進展。白川市街道上,到處都是閃爍的警燈以及穿著制服穿梭的民警。他們拿著帶有嫌疑人素描的協(xié)查通報,沿路打聽著消息,另一批人則在超市,批發(fā)市場,商場里走訪金色鬧鐘的線索。消息最終匯總到了高鵬和陳大明的手里。鬧鐘是十年前的舊產(chǎn)品,早已經(jīng)停產(chǎn),而且生產(chǎn)廠家早已破產(chǎn)倒閉了;排查街道的人則帶回了很多模糊不清的線索,似乎,大概,可能,好像等字眼頻繁出現(xiàn)在被走訪人的筆錄中。

    陳大明坐在警車里,看著茫無頭緒的線索,一籌莫展。

    高鵬還在沿街詢問,路過的初中生看到懸賞公告,好奇地聚集在了一起。

    “殺人犯嗎?警察叔叔,殺了幾個人?是連環(huán)殺手?我們同學都在討論說白川出了一個連環(huán)殺手,是建市以來第一個,好厲害��!聽說這個人只殺穿紅裙子的人,對嗎?那個人真的長了一對很長的獠牙嗎,就跟動畫片里的妖怪一樣?”初中生七嘴八舌地討論著。對于他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連環(huán)殺手不過是書上和電影里的傳說,即便是生活中真的出現(xiàn)這種事,他們也只是當成故事來討論。

    高鵬見他們興奮的樣子,不得不過去提醒道:“你們最好趕快回家,路上一定要小心,盡量走人多亮光的地方,平時上下課都要跟同學約好,或者讓家長送你們,不要單獨出行,走路的時候要留意身后,不要被人尾隨了,否則……”

    高鵬突然停住,造成一種警告的效果。高中生被嚇唬住,不再興奮,面面相覷起來。

    其中一個背粉紅色書包的女生顯得很困惑:“叔叔,這六個人全都是他殺的嗎?”

    懸賞公告上附有案情簡報,包括剛剛遇害的夏金蘭和李嵐在內(nèi),一共有六名受害人。簡報里沒有提及具體的作案手法以及鬧鐘等細節(jié),只羅列了基本情況,所有涉及受害人的信息都進行了脫敏處理,以免給家屬帶來麻煩。不過,白川畢竟是個不足三十萬人的小城市,雖然經(jīng)過了脫敏處理,人們依舊輕易地通過模糊的信息辨認出了受害人身份,并以燎原之勢散播她們所有的隱私。警方大范圍下發(fā)懸賞公告的目的,一方面是澄清事實,以免更廣的以訛傳訛,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有效地搜集線索。

    高鵬看女初中生有些遲疑,過去問道:“怎么?你見過這個人嗎?”

    女初中生慌忙搖了搖頭,指了指懸賞公告:“這個可以給我一份嗎?”

    高鵬點了點頭:“如果見到他,就打電話報警,下面有刑警隊的電話。”

    女初中生看著懸賞公告下印著兩行數(shù)字,一行是重案隊的值班電話,另一個則是“陳警官”的手機號。陳警官也就是陳大明。女初中生像收藏禮物一樣,小心翼翼地疊好懸賞公告,裝入書包,跑到站臺,跳上了一輛公交車。

    陳大明從車上下來,用力晃著他那臺破舊的銀灰色諾基亞8250。

    藍色背光在夜空里,像一塊耀眼的藍寶石:“有線索了……”

    陳大明興奮地喊了一聲,高鵬跑過去上車,車子飛快地駛離。

    二十分鐘后,陳大明和高鵬來到了公交車站,空曠的院落里停著一輛300路公交車,司機和售票員正在旁邊站著,接受先前趕來的派出所民警的問話�?吹疥惔竺骱透啭i,派出所的人招了招手。

    “陳隊,鵬哥,”派出所民警指了指300路公交車:“在上面……”

    陳大明和高鵬從后門上了公交車,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兩名技術(shù)警員在忙碌。一個是法醫(yī)隊的主檢法醫(yī)老顧,舉著臺單反相機在拍照,另一個是年輕的痕檢員,在一旁打著強光手電照明。法醫(yī)老顧平時除了驗尸,還肩負著出現(xiàn)場拍照的任務(wù)。那時的警力分配不像現(xiàn)在這般細致,一人身兼多職是常態(tài),尤其是重案隊這種破案壓力巨大,任務(wù)繁重,人手長期短缺的單位,更是一個人當一支隊伍在用。

    看到二人上來,法醫(yī)老顧和痕檢員主動讓開了一塊地方。

    陳大明和高鵬蹲在地上,看到雙人座位的旁邊放著一個黑色帆布包。

    “包原來放在座位下,售票員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老顧指了指雙人座位,一邊抽出兩雙橡膠手套,遞了過去。

    陳大明和高鵬戴上手套,打開沒有拉上拉鏈的包。痕檢員用強光手電照亮,二人看到帆布包里放著一件黑色外套,兩個黑色塑料袋,以及一雙白線手套,黑色外套上印著“家電維修”四個紅字,白線手套則被浸染成了紅色。包的內(nèi)側(cè)也被紅色所浸染,雖然不太明顯,但經(jīng)驗豐富的警察依舊可以一眼作出判斷,那是陳舊的血跡。

    高鵬起身看了看印在玻璃上的公交車路線圖,印刷廠家屬院,開拓廣場,白川市中學等二三十個站點依次列在一條環(huán)形路線上,這條環(huán)線是白川最早也最長的公交線,幾乎涵蓋了主城區(qū)內(nèi)的主要地點,兇手若是乘坐環(huán)線來去,調(diào)查難度勢必增加不少。

    “看樣子,兇手從現(xiàn)場出來就脫掉了外套和手套,換裝之后上了300路公交車�!�

    “難怪沒有人見過他,”陳大明看著黑包,眼前浮現(xiàn)出兇手混在人群中上了公交車的畫面。他摘掉手套,脫去外套,露出里面的襯衣,混入公交車站擁擠的人群中,就像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一片樹葉飄落在樹林里。沒有人會在意身邊的普通人,人們對庸碌的生活感到厭倦,甚至因為無法容忍平凡而失去對生活的耐心。他曾經(jīng)在一些激情犯罪的人身上見過這種奇怪的情緒,仿佛犯罪不是懲罰,而是生活脫軌所帶來的一場奇遇。而他們的對手卻截然相反,他甘于平凡,隱于普通,即便是擦肩而過,你也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

    “我現(xiàn)在就安排人排查公交車的每一站,也許他就住在站點附近�!�

    如何能在蕓蕓眾生中找到一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陳大明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排查將會一無所獲的結(jié)局,但還是打起精神,點頭同意了高鵬的想法。

    “老顧,你們把這些證物都送到省廳化驗一下,看能不能找到細胞……”

    “細胞,你說的是dnA吧?”老顧糾正道,2001年的時候,dnA技術(shù)剛剛才開始興起,成本昂貴,只有省廳實驗室和國家級的證鑒定中心才有條件做dnA化驗。

    “聽說那玩意兒特神奇,只要驗一驗就能看到兇手長什么樣子……”

    “做夢呢,dnA化驗跟指紋一樣,雖然獨一無二,但也還原不出人的長相,再說了,上面能不能提到兇手的dnA還不一定呢。”

    “要有信心,至少我們現(xiàn)在有了一個抓手,”高鵬依舊保持樂觀。

    陳大明沒再說話,獨自走下了公交車,朝外面走去。

    高鵬和老顧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被空曠黑暗的停車場吞沒……

    4

    2001年9月3日,案件發(fā)生后的第二天,警方召開了一次新聞發(fā)布會,陳大明做為重案隊和本案的負責人,坐在藍色背景板前,公布了白川案的調(diào)查進展,然后宣布了將再次組建專案組的消息,這次專案組的規(guī)格比兩年前的還要高,白川案升級為公安部掛牌牽頭督辦的頭號大案。新聞發(fā)布會結(jié)尾,省市兩級領(lǐng)導(dǎo)以及公安機關(guān)負責人言之鑿鑿地表態(tài),此案不破誓不罷休。然而,來自官方的澄清和表態(tài)并沒能抑制謠言的散播,各種傳聞如同病毒一般,迅速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蔓延著。

    “聽說剛剛被害的那個女人有作風問題,跟人私奔,生了個孩子�!�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真的嗎?”

    “我家就住在她家隔壁,我經(jīng)�?匆娝龓е粋男孩坐公交車�!�

    “那個男孩?真是私生子嗎?你從來沒有見過他親生父親嗎?”

    “那誰知道,也許兇手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呢,好多殺人犯不都是近親么……”

    “太不可思議了,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事情�!�

    病房里,兩個護土你一言我一語低聲討論著被害人的八卦消息。

    少年坐在病床上,表情呆滯地看著電視,聽到二人說話,依舊面無表情,就仿佛她們說的事與他無關(guān)。兩個護土是臨時被抽調(diào)過來照看夏木的,醫(yī)院按照警方的要求,安排專人二十四小時看護他。但被派來的護土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個私生子,她們只是將他看做一個普通病人。

    新聞發(fā)布會結(jié)束,記者紛擁而上,將警方負責人包圍住,想要問更多的問題,發(fā)布會的主角陳大明卻匆忙從人群中撤退,消失了。透過電視屏幕,夏木認出了陳大明,案發(fā)之后,他從床底下爬出來,手上,衣服上,都沾著鮮血,褲腿被尿浸濕了一大片。地上躺著已經(jīng)咽氣的媽媽和昏迷不醒的警察冷小兵,他慌里慌張?zhí)映鑫葑樱愕搅藰琼�。樓頂墻上用粉筆畫涂抹著一些小人和房子,每當他和媽媽賭氣的時候,就會躲到這兒,然后等待媽媽上來尋找他,一邊找一邊喊著他的名字。樓頂小天地是他的避難所,不論多久,都會等來一個擁抱,或是牽手。他縮成一小團,支棱著耳朵,全神貫注聽著下面?zhèn)鱽淼拿恳粋聲音。

    先響起的是警笛聲,車輛密集地停在樓下,然后是說話聲和尖叫聲,尖叫的是報案的鄰居,說話的是焦慮的民警,隨后是不熟悉的哧啦哧啦聲,后來他才知道,那是警戒帶被撕開,裹尸袋被拉開的聲音。過了大概十幾分鐘,又響起了唔嘀唔嘀的鈴聲,

    不是警笛,而是急救車的聲音。夏木想,也許媽媽得救了,他們把她送到了醫(yī)院,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喊著他的名字,上到樓頂來找他。這個想法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松動了許多,緊接著,鋪天蓋地的疲倦猶如一床柔軟的棉被蓋在了身上,他被一種溫暖的力量包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感覺自已又一次飄蕩在了大海里,狂風卷著烏云掀起滔天巨浪,將他一次次壓到水中,他被嗆得滿嘴都是海水,快要窒息的時候,又一大浪將他拋到了天空上,直面太陽。陽光可真好看,被一粒粒海水折射成了七色彩虹,他從未見過那么好看的光。他睜開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眼前圍著一圈人。圍觀的人注視著他,額頭上掛著大顆汗珠。站在最前面的人就是剛剛電視上主持新聞發(fā)布會的警察陳大明。他氣喘吁吁,不停地說著話。他的聲音像是從擴音喇叭里傳來,刺耳巨響,夏木卻聽不清任何一個字,或者說,所有的語句都被一種神秘力量分解成了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單音節(jié),每一個音節(jié)他都能夠聽清,卻無法將它們連綴成意義。

    陳大明最終放棄了問話,揮著手,讓人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做個檢查。

    一個女警過來拉著他的手,帶著他下樓。經(jīng)過位于二樓的家門口時候,夏木看到里面有很多人正在走動著,他們?nèi)即┲状蠊樱霸趮寢屔习嗟尼t(yī)院所見的穿白衣的醫(yī)生不同,他們身上沒有消毒水的味道,而是帶著一股血腥味,手上的工具也不一樣,有的人在用小刷子刷玻璃,有的則用棉簽擦拭桌子,剪斷棉簽頭,裝入試管瓶,還有一個人在擺設(shè)帶有數(shù)字的黃色塑料牌子,已經(jīng)放到了數(shù)字14,另一個人則對著數(shù)字在拍照。他想知道那些數(shù)字究竟意味著什么,女警卻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輕聲說了句別害怕,然后帶著他從人群中擠了出去,上了一輛警車。

    那些數(shù)字究竟意味著什么?病房里的護土聽他在嘟囔,好奇地看著他。

    夏木搖了搖頭,繼續(xù)看著電視。電視已經(jīng)切換到了廣告上。

    病房的門開了,一直守在門口的女警帶著一個穿迷彩服的老人走了進來。

    夏木看到老人,終于開口說出了一句清楚的話:“姥爺……”

    老人是夏援朝,前天接到了警方的電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一千多公里外的林場趕到了白川市。連夜奔波讓他的悲傷更加明顯,他的眼睛通紅,頭發(fā)橫豎不齊炸裂開來,神情如同一只失去幼崽而發(fā)狂的野獸。夏木從床上跳下來,撲到姥爺?shù)膽牙�,瘦弱幼小的雙臂緊緊抱著他。姥爺也抱住夏木,布滿血絲的雙眼留下了渾濁的眼淚。他失去了女兒,他失去了媽媽,共同的失去讓他們的血緣關(guān)系變得更加緊密。痛苦如同養(yǎng)分,灌溉著一老一小的靈魂。

    夏木感覺姥爺?shù)纳眢w在抖動著,猶如穿林而過的風,拂動樹葉。

    沙沙沙,樹葉晃動的聲音很好聽,夏木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要跟隨姥爺搬到林場生活。

    “能帶我回林場嗎?”夏木問,姥爺身上散發(fā)著迷人的樟子松清香味。

    姥爺看著他,點了點頭:“不過在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去做�!�

    “什么事?”

    “去看看你媽媽,我們得帶著她一起回林場,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兒,她會孤單的,”姥爺不確定夏木是否明白他的意思。

    “她在哪兒?”夏木問道。

    姥爺沒回答,而是扭頭看了看女警。

    女警說:“車在樓下,我送你們?nèi)バ叹��!?br />
    陳大明和高鵬在刑警大院門口等候著,看到姥爺帶著夏木過來,迎了上去。

    夏木怯生生地躲在了姥爺身后,看著刑警隊院落,那是一幢老式的紅磚樓,四層高,外墻爬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

    “還有幾個問題,我們想了解一下,”陳大明看著夏木,問了姥爺一句。

    “現(xiàn)在嗎?我想先看看我女兒……”

    “當然,不過,還是不要讓孩子進去了�!�

    姥爺扭頭看著夏木:“你要進去跟媽媽告別嗎?”

    夏木點了點頭,過去拉住了姥爺?shù)氖�。陳大明依舊有些擔心,到女警身邊詢問情況,女警小聲告訴他,醫(yī)生說他受到了嚴重的刺激,可能會出現(xiàn)暫時性的失憶,短時間內(nèi)最好不要再逼他回憶。聽完,陳大明走到姥爺身邊,勸他慎重點。

    “你知道媽媽發(fā)生了什么嗎?”姥爺鄭重地問夏木。

    “我知道,媽媽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了,對嗎?”他發(fā)現(xiàn)自已很平靜,媽媽在臨死之前,將他體內(nèi)的某些感官通道關(guān)閉了:“她死的時候痛苦嗎?我看到她在對我微笑,每個人死的時候都會微笑嗎,還是只有她?”

    陳大明臉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不,她一點都不痛苦,走得很平靜。”

    陳大明沒有把關(guān)于注射死刑的事情告訴孩子和老人,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那就好,姥爺,我們?nèi)ジ鷭寢尭鎰e吧,我們帶她一起回林場。”

    陳大明點了點頭。女警帶著夏援朝和夏木走進了院落。法醫(yī)室設(shè)在配樓地下一層。

    藥效退去之后,冷小兵醒來,只感到一陣頭疼欲裂。但他顧不上那該死的頭疼,拿著手包,在醫(yī)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匆匆忙忙奔向了刑警隊。

    目擊者是誰?他看見自已放走兇手,藏槍的動作嗎?也許一開始就不該把槍藏起來。

    冷小兵急的滿頭大汗,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知道答案。如果他已經(jīng)被戳穿,刑警隊的人會徹底看清他,一個沒有勇氣開槍的膽小鬼,一個企圖用謊言來欺騙別人的懦夫。在一個以追求真相為職業(yè)的團體中,謊言是一種比膽小更惡劣的品質(zhì)。他們不會宣判他死刑,只會將他當成垃圾,狠狠地踢出刑警隊。但是,如果沒有人戳穿他,他該怎么辦?說出真相,告訴他們他沒有開槍,導(dǎo)致兇手逃走,讓李嵐遇害,還是繼續(xù)說謊,扮演一個被意外襲擊的無辜者。他權(quán)衡著兩者間的利弊,前一做法,他可以坦坦蕩蕩做人,雖然帶著懦弱膽小的罵名,卻無需活在謊言中,他也許會破罐子破摔,變成一個酒鬼,賭鬼,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但卻可以毫無罪惡感地墮落下去。后一種做法,他只需用一個小小謊言,便能換取一個贖罪的機會,他不用離開刑警隊,師父和同事依然會把他當成自已人,他可以用余生來彌補過錯,直至把兇手親手抓住,給李嵐以及所有受害人一個交代,他甚至會成為眾人心目中的英雄,一個執(zhí)著追兇永不放棄的好警察。

    但,謊言之上,真的能夠建立一座豐碑,一幢偉岸的城市嗎?

    他再次陷入了痛苦之中,甚至開始渴望謊言被目擊者揭穿的局面。

    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到了刑警隊門口。一路上司機都在聽廣播,白川案的消息已經(jīng)成了社會熱點,每個人都在討論,記者把惶惶不安的老百姓請到了演播室,發(fā)表自已的看法,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冷小兵甚至很熟悉,是他以前的同學或是街坊鄰居,白川城實在是太小了,每個人都可能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不會到刑警隊門口抗議,而是在烤肉攤或者酒桌上,戳著警察的鼻子罵他們無能。司機的眼神包含了同樣的不滿,停車的時候,司機獅子大開口,問他要了五十塊錢,以表示對警察無能的抗議,這個價錢超出了平常的三倍,但,冷小兵還是老實地付了錢,下車離開。

    他匆忙走進了警隊院落,正好看到陳大明送夏援朝和夏木從里面出來。擦肩而過的時候,冷小兵認出了夏木,受害人家里擺放的照片里有這個小男孩。他就是那個目擊者嗎?他迫不及待想過去問個明白,但條件卻不允許。陳大明將二人送上了一輛警車,冷小兵扭頭看著,少年搖下了后車窗,看著他。少年伸出了手,擺出手槍的姿勢,對著他比劃了一下……

    砰,無聲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身體。少年知道他的秘密,冷小兵心跳驟然停止。

    “你來干什么?不是讓你休息幾天嗎?”陳大明看冷小兵在注視夏木,補充道:“那是受害人夏金蘭的兒子,案發(fā)的時候,他就躲在床底下�!�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冷小兵感覺渾身發(fā)冷,雙腿無力,幾乎要癱軟在地。

    “我們給他做了筆錄,不過,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陳大明接著說道:“醫(yī)生說他受到了嚴重的刺激,什么都不記得了,人的記憶系統(tǒng)有點像電閘,痛苦過大會燒斷保險絲,以保護其它正常電路,這是一種本能保護機制�!�

    陳大明把筆錄遞給冷小兵看,上面除了一些基本信息,正文只有兩行字。

    “他不會再回來了,他姥爺要帶他回新安林場�!�

    “新安林場……”

    “聽說在東北,靠近中俄邊境的地方,離白川有一千多公里。”

    “兇手的畫像不是他提供的?”

    “公用電話亭老板提供的,兇手在他那兒打電話報的警,他看見了他�!�

    冷小兵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報警電話:“可為什么?兇手要舉報自已?”

    “那孩子說,兇手在臨走之前說了句話,”陳大明指了指筆錄。

    正文部分寫著一問一答兩句話。

    問:你說什么?兇手在臨走之前說了句話?

    答:他說他累了,該結(jié)束了。

    問問題的是陳大明,答答案的是少年夏木。

    陳大明接著說道:“兇手故意打電話報警,就是希望警察能見證他的最后一案,用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拖衤毠ね诵蒉k一個歡送會。也許兇手希望警察能夠擊斃他,但是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又本能地開始反抗;又或者,他希望能夠親手殺一個警察,來結(jié)束這一切……”

    師父的話像一記重拳,狠狠打在了冷小兵心上,他再一次感到了窒息。х04

    “我們在公用電話亭的固定電話上采集到了幾枚指紋,是嫌疑人的,”陳大明緩緩說道,對于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他卻沒有顯示出過多的興奮,“不過,指紋是殘缺的,電話亭老板說他看見嫌疑人的右手上有一大片陳舊的傷疤,應(yīng)該是燒燙傷,他的指紋和掌紋全都被毀掉了,也就是說,我們所采集到的那些指紋只能用來排除嫌疑,不能用來認定兇手。”

    這就意味著,就算他們抓住了兇手,也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來指認他。

    “這會是他最后一次作案嗎?”冷小兵想起筆錄上的對話。

    “也許吧,這對老百姓來說是個好消息,對于我們卻是一個壞消息,”陳大明苦笑著:“不管怎么說,我都希望不會再有人遇害了�!�

    “可是……”冷小兵想說,也許永遠抓不住兇手了。

    “就算他不再作案了,我們也還是要繼續(xù)破案,結(jié)不結(jié)束不是他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陳大明聲音變得格外冷靜,目光中甚至帶著一絲熱切:“你還從來沒有問過我……”

    “什么?”

    “為什么把你招到重案隊,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當陳大明得知冷小兵遭遇到兇手的消息后,便決定打破之前的平衡。也許冷小兵永遠不會問他為什么選他到刑警隊,選他當徒弟。但他不能再繼續(xù)沉默下去,必須告訴他真相。一旦坦白,就意味著選擇權(quán)交給了徒弟。他不能替冷小兵做決定,他必須選擇一條路,繼續(xù)前行或是掉頭離開。

    “你看走眼了,我不是那塊料,”冷小兵努力用開玩笑的語調(diào)說道。

    “你真這么想?你不是個好警察?是我挑錯了人?”陳大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調(diào)整好了情緒,重新用熱切的語調(diào)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挑選你是為了白川案,”諾基亞8250在不停地響動著,陳大明看到是市局來的電話,沒有急于接通,而是繼續(xù)跟冷小兵說:“你們那批一共來了十二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不管是什么原因讓你選擇了堅持,但,這就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跟白川案打交道有十年了,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預(yù)感,這個案子可能會很麻煩,要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破案,長到看不到盡頭。我得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不會放棄,即便是有一天,所有人都放棄了,我都精疲力盡了,你也不會放棄,永遠別讓白川案沉入海底�!�

    諾基亞8250再次響起來,陳大明接通電話,應(yīng)了幾聲,隨后掛斷:“我得去一趟市局匯報工作,可能他們要把我調(diào)到派出所工作,畢竟白川案在我手上不僅沒有破,還多了兩條人命,這個炸藥包得有人扛……”

    陳大明拍了拍冷小兵,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zhuǎn)身看著冷小兵。

    “你也可以選擇放棄,離開刑警隊,我不會怪你……”

    “師父,你放心吧,我,我不會放棄,我一定會抓住兇手,破了白川案�!�

    冷小兵像是對著警徽宣誓,一字一頓說道。陳大明苦澀地笑了笑,然后抬起了手給冷小兵敬了個禮。師父走了,只剩冷小兵一個人站在臺階上發(fā)呆。冷小兵突然感覺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如果他當時開槍擊斃了兇手,就不會有今天這番談話;如果他早一點坦誠他是個懦夫,師父就不會將這重擔托付給他,如果那個叫夏木的孩子說出真相,他便可以坦然地接受被人唾棄,滾出刑警隊的結(jié)局。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老天爺幫著他騙過了所有人,現(xiàn)在,留給他的只有一個選擇,繼續(xù)把這個謊說下去,在謊言之上建立一座固若金湯,金碧輝煌,象征著勇氣的城池。

    5

    “這是寒武紀時期的生物,很稀有的,三葉蟲化石,170一塊�!�

    地質(zhì)博物館門口商店的服務(wù)員耐心地跟冷小兵推銷著一小塊化石。

    “寒武紀?”

    “距今已經(jīng)有5.6億到4.3億年了,如果你買兩塊,可以算便宜點�!�

    服務(wù)員拿出計算機,噼噼啪啪按了一會兒:“八折,272,算你270好了�!�

    冷小兵握著那一小片化石,那條三葉蟲只有兩厘米長短:“這是真的嗎?”

    “絕對保真,要不我們也不敢把店開在地質(zhì)博物館門口�!�

    冷小兵掂量了一下化石,他分辨不出真假,只能依靠感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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