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冼血輕輕笑了起來,他努力抬起頭,高揚著嘴角:“謝謝�!�
最后一個字還沒有消失在空氣中,那雙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劃過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劍,劃開了沉重的夜色。
與此同時,他的手動了,那雙被牢牢釘在地上的手忽然動了起來,雙手一揚,他一手揮去擋在胸口的長劍,握住從御前侍衛(wèi)手中掉落的長劍。那個黑色的身影矯捷騰空,帶血的長劍在空中極快劃過一個半圓,冼血的無華劍,劍勢如電,決絕而冷酷,直向蕭煥刺去。
所有的動作仿佛是同時發(fā)生,我只看到眼前閃過了一片雪白的劍光,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鷹,已經(jīng)飛撲而下。
長劍帶著決然的劍風而去,他們離得太近,無論誰都來不及救。
寒光裂錦,劍已攻到蕭煥胸前。
風過,指出,劍停。
長劍雪亮,映著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冼血的劍,在這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yīng)的一剎,已經(jīng)被牢牢夾在蕭煥指中。
極短的停頓中,我想起了什么,嘶聲喊:“別……”
和出口的話一起,蕭煥揚掌,擊在冼血胸口,隨著沉重的悶響,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冼血!”我終于喊了出來,聲音卻嘶啞得不像自己。
再也沒有人動,一片寂靜中,冼血身下的鮮血,再次很緩慢地暈開,染紅白玉的地板。
我沖出去,瘋了一樣推開擋在身前的御前侍衛(wèi),跪下來。
不敢去動他的身子,我俯下身,顫抖地撫開擋在冼血臉上的亂發(fā)。
他的臉上全是血,血跡遮住了他的額頭,也遮住了那雙總愛微微揚起的眉毛。
這是冼血,那個喜歡懶懶笑著的冼血,那個眉梢上凝滿少年傲氣的冼血,那個用一把無華劍傾倒了江湖的冼血,那個會在雪夜里微笑著為我撐起傘的冼血……
頭一直低下去,似乎這樣就能阻止從腹腔深處沖上來的那股酸辣。
腰被一只手臂抱住,身體猛地顫了一下,我回身出掌,與此同時,左手雙指并出,腦中像被一只重錘擊中,一片混沌,這一刻,我只有一個念頭:殺了這個人。
手掌擊在他胸口,掌下的勁力仿佛墜入無底深淵,手腕一緊,蕭煥已經(jīng)扣住了我的左手。
他的手臂依然攬在我的腰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沒有任何表情。
能動的右手發(fā)狂了一樣劈出第二掌,我的眼中除了殺氣,再也沒有其他。
“他沒有死。”蕭煥的聲音依舊淡然。
我的手在半空中頓住,漸漸僵硬。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頭向一旁的御前侍衛(wèi):“把人帶下去�!�
很快有幾個御前侍衛(wèi)上前,小心抬起冼血,把他移走。
蕭煥放開抱著我腰的手,站起來,再次吩咐:“護送皇后娘娘回去�!�
說完這句話,他沒再低頭,轉(zhuǎn)身離開。
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坐在地上,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抬起手,指間還殘存著鮮紅的血跡,手指下冼血肌膚冰冷的觸感慢慢清晰起來,他的臉是那么冷,冷到我下意識地認為他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會被暴怒迷糊了心智,想不到去確定,就一心一意要殺死那個罪魁禍首為他報仇。
夜風一陣陣吹過來,我打了冷顫:我剛才干了什么?我想要弒君?連一絲猶豫都沒有的,我就把手掌揮向了那個大武最尊貴的男人。
“皇后娘娘,請回宮�!鄙砼詡鱽硪粋低沉的聲音,我抬起頭,石巖按著劍柄站在一邊,冷冷地提醒。
咬住還有些顫抖的嘴唇,我按著地板站起來,沖他笑笑:“有勞石統(tǒng)領(lǐng)�!�
石巖不說話,低頭側(cè)身讓開路,只是左手,還緊緊地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似乎是怕一松開手,自己就會控制不住拔劍出來斬了我。
這個人對蕭煥的忠心,只怕是整個大武都沒有人能質(zhì)疑。
深吸一口氣,逼自己更清醒一些,我錯開他,走回后殿。
這不是我第一次躺在養(yǎng)心殿后殿那張過分寬大的龍床上做夢了,每一次的夢境都差不多,今晚尤其清晰。
夢里有桂花的清甜,有夾在搖櫓聲里的歡笑,有江南濕潤而溫暖的風。
夢里那個女孩子不知疲倦地嘰嘰喳喳,她握著那只總是有些冰涼的大手,他掌心的老繭癢癢地摩挲著她的皮膚,她笑著跳起來叫他:“蕭大哥,蕭大哥�!�
那個年輕人溫和地笑,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微彎的眼稍里滿是笑意,聲音清醇得好像三月的春風:“蒼蒼,別鬧�!�
從來沒有把他當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從來沒有在乎過各自的身份,唯一慶幸過的是,還好我注定要嫁的那個人是他。
為了他一個微笑,可以傻傻樂上半天。兩個人走在路上,總要牢牢拉住他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要無聲無息地跑掉。只要眼底里落入了那個淡青的身影,咬著筷子就可以笑個不停。每天早上,頂著雞窩頭就沖到他的房間,只有在額頭被他一指彈中,聽到那個掛著無奈笑意的薄唇中吐出一句:“還不去快梳洗……”這一天才算真正開始。
似乎是傾盡了所有的,去注視著那樣一個人,以為如此,就可以不管不顧,永遠在一起,以為如此,這一生就會這么過去。
從來沒有想過,原來竟然還會有另外一種結(jié)局。
到底是因為什么,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無一例外的,到了夢的最后,所有明媚的碎片都裂開了,像一匹被撕開的錦繡綢緞,血紅色的光從裂開的縫隙中沖出來,灼熱的火吞噬了所有的畫面,最后只剩下滿目噴涌的鮮血。
那是在陪都黛郁城,那個恬靜閑適的小院中,我捧著一壺沏好的新茶走進后院,看到手持短劍的蕭煥,他手里的劍上,鮮血滑過劍身,一滴滴墜落,他腳下倒著師父無頭的尸體。
新鮮的尸體仿佛還有知覺,半埋在泥土里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驚叫控制不住地從喉嚨里沖出,茶壺不知道什么時候滾落在地,我手中多了一把長劍。
微微泛著淺綠光芒的劍鋒刺入面前那具青色的身體內(nèi),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被血色模糊了的視線中,他伸出手,像是要撫摸我的臉頰,失色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什么也沒說,伸出手指,點在我的昏睡穴上。
再次醒來,就什么都不同了。
我?guī)煾覆邉咏惗巳耸恐\反,罪有應(yīng)得,我父親雖然稍有瓜葛,但是念在并不知情,而且多年輔政有功,暫不追究。
我們的婚期臨近,朝政的主動權(quán),開始一點一點往即將親政的帝王身上轉(zhuǎn)移。
在家里籌備大婚各項典禮的間隙,我把蕭煥約出來在宮外相見,拉著冼血的手,一字一字對他說:我愛過你,我會嫁給你做皇后,但是現(xiàn)在,我愛的人是羅冼血。
那樣的話語,稚氣中帶著殘酷,我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忘了那些美好的過往,這樣做才會有一個在深宮中端莊賢淑的皇后,而不是一個瘋子。
他不需要一個傻乎乎地愛著他、被他利用的女孩子,那么我就給他一個稱職的皇后。
大婚那晚,他掀開垂在我臉前的珠簾,映在彼此眼中的,是一對冷靜疏離的帝后,連波瀾不起的眼神,似乎都一模一樣。
干澀的眼睛望向華麗大床的帳頂,混脹的腦袋早已分不清有多少是夢境,有多少是噩夢驚醒后控制不住的神思。
德佑八年夏季的一個清晨,這個早已成為皇后的女人,從舊夢中醒過來,開始疏理發(fā)生過的一切。
第三章
云遮
冷靜下來仔細想一下,一切都很明朗。
昨天下午,冼血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進宮,并被發(fā)現(xiàn)蹤跡。
蕭煥當機立斷,把我召到身邊拖住。一來是為了避免冼血和我串通,二來就算冼血殺到養(yǎng)心殿,他手里也多了個人質(zhì)。
至于一下午都在四處尋找機會把口信給我的小馬,只怕是想在冼血被捕前告訴我他已經(jīng)在宮里的消息,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然后就是晚上那一幕了,經(jīng)過半日周旋,冼血寡不敵眾,失手被擒,卻要求見我一面。
蕭煥做了這個順水人情,把我?guī)ヒ娰�,接著打昏他,把他囚禁起來�?br />
我昨天晚上以為蕭煥會一掌殺了冼血,真是有點杞人憂天。連一點供詞都沒有問出來,蕭煥怎么會讓一個這么重要的人證死去?
現(xiàn)在唯一的疑點就是:父親為什么要派冼血來行刺蕭煥?他明知道就算冼血是江湖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殺手,到宮內(nèi)來行刺,成功的可能也不大,即便是能夠僥幸完成任務(wù),只怕到時候也不能活著出去。這簡直就是要冼血來宮里送死!
父親是為了什么非要冼血死?
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隱約的,我明白了父親的意圖。
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我下床,喚來侍候盥洗的宮女。
我收拾一新后,時辰還早。
今日沒有大朝,但午時以前,蕭煥都在前殿,聽內(nèi)閣大臣稟告政事,整個養(yǎng)心殿都是靜的,連走動的宮女太監(jiān)都很少。
我走出門,就繞到前殿,撩起裙擺,跪在臺階下。
跟在身后的宮女們嚇了一跳,沒有人敢過來勸,都遠遠跪在一旁。
雖然安靜,養(yǎng)心殿出入的內(nèi)侍也不少,幾個外出傳信的太監(jiān)看到我跪在殿前,一個個滿臉驚懼,害怕無端觸了霉頭,沒一個敢進去通報給蕭煥。
不知不覺地,我已經(jīng)跪了有半個多時辰。
這時殿內(nèi)走出一個身著朝服的老者,這是三朝老臣、兵部尚書祁向飛,看到眼前的陣勢,祁老微愣一下,走到我面前:“皇后娘娘,這是怎么了?”
我抬頭向他笑笑,沒有回答。
祁老愣了愣,隨即跺跺腳返回養(yǎng)心殿。
很快地,殿內(nèi)傳出動靜,很多腳步極快地移過來,當先是一雙黑色朝靴。
站在我面前,蕭煥的聲音帶著冷意:“你起來。”
連皇后都不叫,直接說“你”,看來我有意跪在養(yǎng)心殿前讓內(nèi)侍外臣都看著的舉動,把他氣得不輕。
“臣妾昨晚無心忤逆了萬歲,特來請罪。”我不抬頭,用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應(yīng)對。
不知道我昨晚流露出來的殺意是不是已經(jīng)觸怒了蕭煥,但現(xiàn)在冼血在他手上,我想要冼血活命,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蕭煥,不管他是不是惱怒,這一跪,起碼表達了我想要息事寧人的決心。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他咳嗽了一聲,再次開口,聲音里已經(jīng)帶上了平日那種淡淡的禮貌:“皇后先請起�!�
這才是能夠起來了,我暗暗舒口氣,提住裙子站起來,腿還真跪得有點僵了,起身時微微踉蹌了一下。
跟在蕭煥身旁的馮五�?焓挚炷_上前扶了我一把:“皇后娘娘小心�!�
蕭煥冷冷地看著,又咳嗽一聲,不再理我,轉(zhuǎn)頭向跟在身后的一干機要大臣笑:“列位卿,我們還是回去�!�
眼前的人又都走了,馮五福卻留了下來,躬身說:“皇后娘娘,請先到偏廂等一下萬歲爺�!�
我點點頭,跟著他走,不經(jīng)意的,聽到他在轉(zhuǎn)身的時候似乎極低地嘆息了一聲。
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時辰,到午時過半,馮五福來請我過去和蕭煥一同用膳。
我還以為會見到一個怒氣沖沖的皇帝陛下,誰知道早就坐在桌邊的蕭煥唇角掛著淡笑,臉上連一星半點火氣都找不到。也是,蕭煥的涵養(yǎng)功夫一向是最好的,別說他動怒,我就連他大聲說話,都沒見過幾次。
他笑笑看我:“皇后等得著急了么?”
“萬歲說笑了,臣妾犯了錯,別說等,在外面跪上半天也是應(yīng)該的�!蔽铱跉庹嬲\。
他笑容不變:“是嗎?那么皇后這么誠懇來道歉,是為了什么?”
他既然這么明說了,我也不隱瞞:“萬歲知道,昨晚被擒的那人是臣妾的故交,臣妾想請萬歲賣給臣妾一個人情�!�
他笑笑,卻沒有回答,還是帶著點笑意,看著我。
我給他看得有些煩躁,忍不住皺眉:“萬歲不肯給臣妾一個人情么?”
“如果我不給,皇后準備怎么辦?”他笑了,“繼續(xù)到殿前跪著?”
我一愣,還沒開口,他已經(jīng)笑著,語調(diào)有些溫和:“早飯就沒吃吧?還是先吃些東西。”
低下頭,滿桌的菜肴這才看到眼里,擺得離我很近的,就是一品米酒桂花羹,我最喜歡的羹湯。身旁的內(nèi)侍極有眼色,看到我看著那盅湯,立刻用青花的細瓷碗舀了半碗,放到我手邊。
對面?zhèn)鱽硪宦暫茌p的咳嗽,我抬眼去看,已經(jīng)換上了淡青常服的蕭煥低著頭,手里轉(zhuǎn)著一只蜜色的酒杯,眼瞼半垂,像是在凝神想著什么事情。
舀了一大勺桂花羹放到嘴里,我也低下頭,不再看他。
接下來的午膳,我吃東西他慢慢飲酒,直到這頓飯吃完,兩個人都沒有再把頭抬起來。
蕭煥所給的人情,就是讓我去見冼血一面。
冼血沒有被關(guān)押在錦衣衛(wèi)的密牢,而是被關(guān)在宮內(nèi)的一個偏僻廂房內(nèi)。
我被繃著一張四方臉的石巖帶到那里的時候,冼血的傷已經(jīng)醫(yī)治過了,裹著厚厚的繃帶,人也醒了,正躺在床上看著床頂?shù)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br />
我慢慢走近,冼血才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我,輕輕一笑:“大小姐�!�
冼血的臉色很蒼白,聲音也輕,這么笑著說話,如果不是我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楚。
眼圈有些發(fā)酸,記憶中冼血總是意氣風發(fā)的,一劍天下成名,買醉千金一拋,即便是那雙看起來總是懶洋洋的琥珀色瞳仁,不經(jīng)意一瞥,也總有傲然清華的光芒射出。
“冼血,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口就說這句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又重復一遍,“對不起�!�
冼血看著我,沉靜的眼中逐漸露出了笑意:“傻姑娘,不用對我說對不起�!�
眼睛更酸,我在床前蹲下來,握住他冰冷的手:“冼血,我一定要救你出去,不管用什么辦法,我都會救你!”
早就說過不會再哭了,然而這一刻,眼睛酸楚得要命,用頭狠狠頂住床沿,生怕動一動,淚水就會順著臉頰滑下來。
父親為什么會派冼血進宮行刺?很簡單,因為我的父親,帝國第一輔臣凌雪峰要他死。這樣一把絕世的名劍,就此封塵了當然不甘心,于是就叫他入宮行刺皇帝,不會成功的任務(wù),只當作是寶劍的最后光輝,撼動不了天地,也要留下一道焰火般絢麗的光彩。
那么為什么一定要冼血死?答案也很清楚,因為他的女兒,帝國的皇后,已經(jīng)和這柄劍走得太近……近到一種危險的地步。
是我拉著冼血,把他當作對付蕭煥的擋箭牌,是我不顧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私自出宮去見他的,是我讓父親覺察到他是一個危險的工具,接著下決心把這件工具拋棄……如果不能救冼血出去,那么他就是被我害死的。
我抬起頭,看著冼血,努力沖他笑:“你傷怎么樣了?會不會很難受?”
“總歸內(nèi)傷不礙事了,”他笑,聲音雖然微弱,卻已經(jīng)開起了玩笑,“放心,你師傅我是從刀尖上走過來的,不在乎這一點小傷�!闭f著問我,“倒是他怎么樣了?”
我愣了愣,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誰?哪個他?”
冼血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又笑了:“沒什么,我隨口問�!�
守在門口等我出去的石巖并不催促,我就多逗留了一會兒,陪冼血說了些話,看他有些累了,才出來。
出門后走在禁宮狹窄幽長的甬道上,我仔細想著能夠救冼血的辦法,腦袋中卻亂亂得怎么也找不出個頭緒。
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從冼血那里回來,我到慈寧宮去見太后,稟報太后說我思念家人,希望能見父親一面。
太后在這方面對我很是示好,即刻差人出宮去我家通知。恰巧內(nèi)閣今天不是我父親當值,因此下午,我就在儲秀宮見到了父親。
距離上次在太后壽筵上相見,其實并沒有過太久,但是我和父親像今天這樣兩個人坐下來說話,不知道是多久沒有過了。
我是四歲的時候才被父親從鄉(xiāng)下抱到京城來的,四歲之前,我都跟著阿婆在鄉(xiāng)下,阿婆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也不識字,卻總是把我們小小的家收拾得干干凈凈,我也總是整個村莊中穿得最干凈整潔的小孩。
四歲的時候,阿婆托人帶了一封書信到京城,不久后的一個清晨,我就在家門口見到了滿面風霜趕來接我的父親。我到那一天才知道,我娘當年在懷著我,丟下父親和哥哥離家,獨自一人在這個小村中生下我,把我留給了幫她接生的穩(wěn)婆之后,就再沒了蹤跡。一直撫養(yǎng)我長大的阿婆,其實和我一點血緣都沒有。
把我領(lǐng)回京城之后,父親只要不上朝,走到哪里都帶著我,抱我坐在他的膝蓋上,讓我看著他寫那些拗口難懂的奏折。有段時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最受寵愛的小孩子,有一個疼愛縱容我的父親,還有一個帶著我瘋玩替我打架的哥哥。
直到入宮之前的一年,父親還常常會在月色好的夜里開上一壇酒,帶著我和哥哥邊喝酒邊說閑話。我的酒量從小千杯不醉,完全是父親熏陶的結(jié)果。
那時候父親在我心里就像一個神話。
父親十七歲中舉,二十四歲殿試先帝御筆親點狀元、入翰林院,二十六歲任禮部右侍郎,二十七歲彈劾重臣得罪權(quán)貴,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下獄,二十八歲被重新啟用,二十九歲以一人之力挫敗當時氣焰囂張的首輔高閣老,迫使這位兩朝重臣致仕還鄉(xiāng),三十歲群臣推舉,先帝親自下詔書準入內(nèi)閣,成為近幾朝來最年輕的閣臣,幾年之后,當時的首輔李驛猝然患病去世,父親順利接替首輔之位,成了帝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內(nèi)閣首輔,那一年父親才剛滿三十五歲。
二十多年宦海浮沉,十年帝國第一臣,父親身上幾乎找不到一絲老于世故的妥協(xié)和奸猾,“兩袖清風、剛正不阿”,無數(shù)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語,滿朝官員在提到父親的時候都是由衷敬佩。
這樣一個父親,會讓他的子女驕傲到連超越他的想法都不會生出,只覺得這一生如果能無限接近那個身影,就已經(jīng)知足。
所以當我知道了我從未了解過的父親的另一面時,才會覺得那么觸目驚心。
隱秘存儲的大量金錢,誓死效忠的殺手門徒,無孔不入的情報網(wǎng)絡(luò)……這些同樣也是被父親一手掌控。
那一天,當我看到父親是用怎樣的手段來鞏固自己的權(quán)勢時,有些東西一片片地瓦解,那個曾經(jīng)黑白善惡分明的世界,一去不再復返。
從近處看,父親鬢邊的白發(fā)似乎比幾個月前多了些,面容是一貫的清癯安和。
進了門,兩邊都坐下,我示意小山把人全都帶出去。
手放在身邊的斗彩茶碗上慢慢撫摸,父親沒有等我開口,就先說:“在宮內(nèi)都還好吧?”
“好不好也就這樣了。”沒什么心思啰嗦,我直接說,“放過羅冼血吧,這是我的錯。”
父親似乎愣了一愣,接著皺起了眉:“胡說什么?”
我冷笑起來:“不是你怕我跟冼血走得太近,所以派他進宮送死?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他,我自己惹得事我自己來收拾,所以不用爹你再插手了!”
父親的手有些抖,死死盯著我。
我抬起頭,也看著他的眼睛。
“你這是在跟你爹說話?”父親突然冷笑。
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冷笑,幾十年為官的積威之下,我忍不住也別開了眼,還是昂著頭:“難道我還有第二個爹給我說話?”
父親是氣急了,連連冷笑:“很好,很好……腦筋沒什么長進,斗嘴氣人的本事倒是更高一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