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79章
番外·我·畫家(三)
時間正如一條不停塌陷的賽跑道。它永無止境,偶有彎道,意識僅足以支撐人在其上短暫停留。
而我如今,已不能稱之為“人”。我如一粒浮沫,粘附在跑道的彎道剖面上,于淪沒等待塌陷的過程中,見前方有人踽踽獨行。
卻不知怎的那人察覺到我,他回頭的瞬間,是我二人于時空錯縫中對視的瞬間。
我背后是幾近崩塌的隧道,和絕無可能再有已知的混沌黑暗。他不會不明白這是什么,縱如此,仍逆著時間向我走來。
有一瞬間我感覺到疼痛,將被吞沒的疼痛,難以發(fā)聲的疼痛,心臟長在身外側的疼痛,未知的疼痛。
我試圖問出答案,蠟燭,什么是蠟燭。我,為什么是我。
隨后我被驚醒。
畫家在我身旁的沙發(fā)上翻過身,左手垂落在地。
原來這次換我做夢了。
我看著畫家掉落在地板上的左手,掌心燙傷的血痂已完全凝固。畫家時而昏睡,時而翻身清醒。他在這個白天莫名不愿醒來,卻又睡得相當不安穩(wěn),蠟燭外芒隨之忽隱忽現(xiàn)。
當他真正睡著時,食指蠟燭會被逐漸占主導的潛意識點燃,這時我可以走近畫家的夢中。真奇怪,蠟燭如同烙印被刻入畫家食指刺青中,竟也是他真正潛意識的外現(xiàn)。
畫家翻來覆去地做夢,我則一次再一次接觸那搖曳的燭火。我試圖在畫家的夢中找到蠟燭的最終解釋。
第一個夢十分短暫。我闖進去的瞬間開始飛速墜落,僅感受到一片翻來覆去地天空和強勁的空氣流速,隨后我被彈了出去。夢醒了。
第二個夢亦十分短暫。我起先看到了海面,深藍色碎玻璃一樣的海面,隨后又看到了一艘船,一艘載滿玻璃的紙做的船。一個全身水銀狀的人站在甲板邊緣,看輪廓像一個女人。她擰曲著四肢,極不協(xié)調地顫抖著,接著落入海中,身體摔碎在汪洋無垠的玻璃上,發(fā)出刺耳又驚悚的破碎聲。這時夢又醒了。
縱我不是畫家,我依然感受到了夢乍一驚醒時那種異常糟糕的感覺。畫家從沙發(fā)上支撐起來,搭著胳膊靜坐片刻,沉凝著視線,開始打量桌面。
畫家隨手掃掉桌面亂七八糟的垃圾,在幾層塑料袋底下翻出一個藥瓶。
他從藥瓶里倒出幾粒扔進嘴里,就著手邊的液體咽了下去。隨后,畫家滿身疲態(tài)地翻過身,再次陷入沙發(fā)中。
折磨了半個白天,沒有夢是好的。
畫家仍執(zhí)意想要入睡。
我不確定在夢里,畫家是否能意識到有“他人”的存在。亦或者,他僅僅是想夢到誰。
我順著他逐漸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聲中,掌握住了那蔟燭火。
這一次夢終于不再支離破碎。
我出現(xiàn)在一個傾盆大雨的夜晚。
雨水毫不留情地澆灌在我身上,周圍隨處可見滑膩的石子路和古老的歐洲建筑。我站在一扇輕掩又沉重的門前,光線順延門縫透隙在外。
又是一扇門,不知有什么,畫家又是否在里面。
推門進去,明艷的燈光一瞬間晃住了我。這扇門后與之前門后的世界大不相同,沒有骷髏和蕾絲墻花,更沒有什么奇怪的東西。這僅僅是一個異常明亮的房間,整面墻壁由白熾燈泡組成,找不到分毫暗角,好像曝光過度的照片。
太亮了,顯得一點余地都沒有,仿佛夢一張白紙。
我在這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畫家。畫家裝扮得活像生活在好幾個世紀之前的人,他全身濕透,也像是剛從雨夜中闖進這間屋子不久,麻布包裹被雨水浸透,里面裝著些瓶瓶罐罐瑣碎品。畫家腰上別著一根鐮刀,衣服結實且老舊,此時正萎靡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著兩塊全是水的打火石,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中世紀農(nóng)奴。
他低頭忙著擺弄手里的打火石,很專注,并未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我走近時,發(fā)現(xiàn)畫家面前擺著一根短小的蠟燭。
蠟燭!這是夢里第一次出現(xiàn)蠟燭,這房間一定有其特殊意義。我蹲在畫家身邊,畫家正在用手碰撞兩顆尚且滴著水的打火石,試圖點燃這根蠟燭。
雖然知道交流可能沒有意義,我仍嘗試性開口,爭取讓自己的話符合這場語境�!澳阒肋@樣是沒用的,對嗎?這樣不可能點燃蠟燭。”
畫家沒有抬頭,他手上忙碌著碰撞打火石,但沒有無視我,而是答非所問地對我說,“旅人,總是你們。雨夜中的旅人,不愿睜眼的過客。不要在這里過夜,這里是我的房間。”
我俯身觀察他,發(fā)現(xiàn)畫家閉著眼睛。
他閉著眼,在燈光通明的房間里,嘗試點燃一根無法被點燃的蠟燭。
一如既往,夢透著古怪,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畫家下了這句逐客令就不再理我。他反復地摩擦打火石,做著徒勞無用的工作。我不想浪費機會,遂觀察起這間屋子。亮,真的亮。光線飽和到刺眼,幾乎令人感到不適。畫家既說這間屋子是他的,就說明在這個傾盆大雨的環(huán)境中,他沒必要再走出房間。那為什么要點蠟燭,在如此明亮的房間,再點蠟燭豈非多此一舉?這一舉動又仿佛是某種儀式,我試著以現(xiàn)有條件開始分析。
閉著眼,可以說畫家在這場夢里扮演盲人,他或許不知道自己房間里有光,從而以為點燃手里這根蠟燭會是唯一的光源。亦或是說燈非火,他全身濕透,需要熱源,所以想用火把水烤干。總之點燃蠟燭后,會完成一個儀式。完成儀式是解釋這場夢的關鍵。
房間觀察完畢,沒有可疑之處,確實僅僅是一個光線過度的房間。我沿著墻壁走動,突然察覺褲子口袋里有物品在碰撞,掏出來一看,竟然是一盒香煙和一個老式打火機。
隨手一擦,火芯立刻從機口盈躍起來。是可用的。
畫家如此大費周折,妄圖用濕透的打火石點燃這根蠟燭,而我口袋里卻有一個打火機。
有那么一瞬,我分不清是我走入夢中,還是夢創(chuàng)造了我。
我蹲到畫家身邊,用打火機點燃了畫家面前的蠟燭,輕松地替畫家完成了儀式。沒有風,這根蠟燭鋒芒幾近靜止,與畫家食指那蔟火苗如出一轍,似乎本就應該是在這里燃燒著的。
明亮的房間,一顆永久燃燒著卻又沒必要存在的火種。
火種?
這二字的概念突然令我感到觸動,我感覺有東西如絞螺絲般蠻橫擰進我的意識中�;鸱N,誰的火種。慣例夾在手中的香煙,指骨有力的左手食指,沒有紋路,沒有細長如戒指狀的法語刺青。有人問,Tekapo?什么Tekapo。
畫家突然睜開了眼睛。
夢在我絞痛的意識中突然換了場景。
我出現(xiàn)在一個機艙門大敞的飛機上。
我身上背著沉重的裝備,狀若士兵等待跳傘的指令。數(shù)萬米高空之下,身下只一個巨大且魔幻的靛色玻璃球。
這顯然不是正常該跳傘的地方,我的意識卻不再感到焦慮,我感到空前的平靜,仿佛我本就屬于這個地方。機艙門平行看出去,我看見的是夜空和一條被光芒撕裂的銀河帶。
畫家坐在我旁邊,同樣沉重的行李,同樣狀若等待跳傘的指令。
畫家臉遮在護目鏡后面,看不清楚神色,但我能感覺出他在看我。
雙手交握于膝上,我們姿態(tài)平靜且安定。好像即將面對的不是僅憑肉體從宇宙向地球跳傘,而僅僅是坐著飛機來外太空看銀河。
星河帶像一張靜止的照片。
畫家的夢里難有如此寫實與平靜的景象,我感受到了一種微弱的觸動,仿若似曾相識。這一刻我離過去很近,再走下去,我就會想起一些什么。
畫家突然開口,對我說,“那次去Tekapo,你說……光星星,沒什么可看的�!�
Tekapo,畫家的意識里也有Tekapo。
我留心聽著。這時機艙有風嗆進來,整架飛機瀕臨解體,我隨機身晃動扶了一把旁邊的鐵板,擔心夢又要醒,卻聽畫家繼續(xù)說,“那次去Tekapo,你說……光星星,沒什么可看的。你說,等你有一天得了癌癥,或是地球要玩完了,就來Tekapo圈一塊地放羊。你說,等真有那么一天,你就叫上我,帶幾只從小養(yǎng)大的狗和馬,去打獵、開荒,要活得像中世紀還不知道工業(yè)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等真有那么一天……對吧?”
機艙頂棚突然被強力的氣流頂開,由機器構建出來的穩(wěn)定時空頃刻間混入了很多宇宙細小的黑色碎末。我險些被一陣不自主的氣流帶出機艙,旁邊的畫家抓住了我,他的身體竟有一部分已融入背后,變成飛機的一部分。
畫家尚且自如的手突然變得難以自持,比機艙抖動得還厲害,幾乎握不住我的手。
畫家支撐著身體,勉力維持著機艙不被吹散,護目鏡隨機體崩潰出現(xiàn)裂痕,他重復著對我說,“那次從大堡礁,去Tekapo,你發(fā)誓真有那么一天,你會叫上我。要活得像中世紀還不知道工業(yè)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我沒講話,你大概以為我不向往�!阏f我冷血動物,讓我別他媽在你眼前晃,說我不配來教育你的感情�?墒悄阃恕N覀冇姓勥^不懂工業(yè)革命為何物的野蠻人的那一天�!�
說到最后,畫家硬攥著我的手想要爭取一點時間,他護目鏡的右眼已全碎了,飛機隨之解體。無數(shù)破損的機械組件飄蕩開來。畫家說出了一個名字,難以承受到幾乎從夢中醒來,“等真有那么一天,你發(fā)誓你會叫上我�!晌覜]講話,徐皓,你大概以為我不向往。所以沒有我。”
我被夢彈了出去。
畫家如同窒息般驚醒過來,他深重且急促地喘息著,翻身從沙發(fā)滾到了地上,身體下意識痙攣起來,體力甚至不足以支撐他立刻坐起來。
我亦感覺非常不適,思維一度陷入混亂。我感到有東西在我的記憶深處急速蒙生膨脹,可又無法真正看清是什么。這短時間內令我痛苦不堪。
徐皓。
我意識脹滿,鎖定手機上方浮現(xiàn)出數(shù)字。
28:37:22
原來我叫徐皓。
第80章
番外·我·畫家(四)
我與畫家該是舊識。
我還沒想起他名字。
脹痛的意識背后,有些東西逐漸清晰。直覺很奇怪。我一定認得畫家,卻又覺得不曾真正認識他。他平時是什么樣?我有一種不明確的概念。好似畫家于我,距離無法估量,時有草海疊浪的印象,周遭蒼翠冷峻,比畜牧更接近野生;亦有死火山口的景象,荒廢無人,彌漫著一股子鐵銹斑嗆人的氣息。這種概念使我察覺到一種狀態(tài),離群索居、傲拔難馴的狀態(tài)。再回到那個紫荊花的夢中。畫家在路邊與我對視,慣用左手夾著香煙,在我遠望的目光中,微抬起下顎吐一口煙,然后微笑。這一刻他又該離我很近。
倒計時僅剩24小時。畫家躺在地上,我站在他身邊,我們兩個人,如同被時間流放的拾荒者,一無所有,被迫互相留守,他甚至看不見我。我能感到有東西將我和他困在了這一天之中,我說不上那是什么,遠比人力所能及的要龐大,比人所能想象的邊界更為驚怔。他是畫家,是中世紀農(nóng)奴,是火山口的野人,遠不止這些。我是這部手機的所有者,是雨夜里點燃蠟燭的旅人,是心臟長在體外的尸體,亦遠不止這些。無論是我走進夢中,還是夢創(chuàng)造了我,這一切始終與我有關。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和畫家是一個整體,同樣面臨等待時間歸零的那一刻。
至于結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自我短暫地有意識以來,與畫家共同經(jīng)歷的一切事全部指向悲觀。像首要戰(zhàn)犯等待對立陣營軍事法庭的審判,生靈涂炭過后,很難對結果抱有期待。但認命或是服從有違我本性。我只是想不明白我會如此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好吧,讓一切回到最初的假設。假設我死了,我是鬼,或是某種亡者殘留的能量體。那么按理說,我該投胎投胎,該分解成宇宙原始物質就分解,不該是現(xiàn)在這樣。問題在于,為什么我非得以這種形態(tài)纏在畫家身邊?我能得到什么?
顯然,我和畫家的關系比一般的糾葛恩仇還要復雜。很難形容這種感覺。我看著他,尊重他、理解他,他在夢里見到我,那種難過同樣令我感同身受。我對生命沒有太明確的憾意,只有一種難言的感情,是清醒時無法回避的生命之輕,是死亡前不堪擁抱的痛苦本質,或許不止這些。我說不上來。
人言常說,鬼是人生前執(zhí)念所系,無論愛恨過往,總有那么點不能瞑目的執(zhí)念。那我留守于此,或許也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只是我沒有印象。
歪斜在客廳角落的電視機持續(xù)播放著畫面,電影鏡頭如零星閃掠過的海燕,時明時暗,有對話在低聲交談。
畫家躺在被垃圾包圍的地板上一動不動。
18:55:32
屋門處突然傳來門鈴的聲音。
一聲。
兩聲。
無人開門。
接著是敲門聲響起來。門外人敲門動作很克制,極有節(jié)奏地扣了三下,對著門說,“閆少,您在嗎?”
畫家沒有反應。
門外人說,“老爺子時間不多了。夫人聯(lián)系不上您,托我給您帶個口信:最后一面,她和你一起去醫(yī)院�!�
等了一會,仍無作答,門外人繼續(xù)說,“夫人說,若您還是沒有消息,明天她會親自來。”
門外人久久得不到回應,最終離去。
17:23:18
大門處早已沒有聲音,畫家突然抬了下手,向著大門揮掃下去,頹喪地仿佛提不起來一口氣,“都滾,別來煩我�!�
我守在畫家身邊,等著他食指上的蠟燭被引燃。時間不多了,坐以待斃不是我的風格。
15:59:44
畫家再次睡著,火焰開始生長。
我隨之與他陷入短促且混亂的噩夢中。
每一次驚醒,我與他同時蒙生的那種迫切的窒息感也愈發(fā)強烈。畫家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一副骨架,比我更像野鬼。
他開始翻找藥瓶,抖著手倒出一把藥片,然后匆忙地灌了一口酒。
13:59:44
我再一次掌握那蔟燭芒。
場景終于變得穩(wěn)定起來。
我出現(xiàn)在一片海域上,四肢松散,仰面漂浮在水面上。旁邊不遠處就有一艘巨大的輪船,遮天蔽日,螺旋槳勻速旋轉,絞出海水長長的白沫。
輪船正在向我駛來。為了不被這艘船卷入水底,我在發(fā)現(xiàn)處境的一瞬間就嘗試改變姿勢脫困,發(fā)現(xiàn)自己挪動不了身體,想喊點什么,也無法發(fā)聲,僅能轉動眼球遷移視線。
好了,這次我是無際汪洋里的一具莫名其妙的浮尸。
我轉動眼球尋找畫家蹤跡,旁邊輪船甲板上突然拋下來一個鉤子,鉤鋒尖銳,有點像屠宰場常用的那種大型肉勾,繩索很長,足以延伸到海面。
船上的人好像在用這個鉤子打撈著什么,不多時,他們從海里拽起來一個東西。夢中艷陽高照,從我的角度看不清這打撈起的東西是什么,只覺得看著沉甸甸的,破出水面后,從身上淅淅瀝瀝地落水下來。
船上的人把這東西卸在甲板上,繼續(xù)扔鉤下來,準備打撈。
撈到第二個東西沒有很久,而且這次離我的位置更近。我凝神打量那鉤子上撈起來的東西,卻發(fā)現(xiàn)形狀有點像人。難道也是一具浮尸?會不會是畫家?
待我再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那具看著像人的東西似乎遠比第一個東西瘦小,且有一大把狀若長發(fā)淋著水的黑絲。如果是尸體,這應該是一個女人的尸體。
這是畫家的夢,畫家不會缺席,如果不在海里,那只可能跟船有關。女尸被卸在甲板上,鉤子繼續(xù)下海打撈,我開始等待被它撈上去的過程。雖說做好了準備,打撈發(fā)生的還是比我想象中還快。
第三個鉤子一接觸水面,幾乎瞬間到了我的面前。鉤子以極巧妙地弧度在我眼前一晃,刺穿過我漂浮在水面的胸膛。
沒有痛覺,但不知為何這觸感有點逼真。銳刃穿胸而過時,我總覺得同一個位置真的被什么鐵器切割過。不疼,但乍一下心有余悸還是有的。在被鉤子勻速打撈提升的過程中,我在沉思剛剛的觸感會不會與我直接死亡有關。如果這個答案是肯定的,那可以我?guī)缀蹩梢酝茢喑�,我的直覺是有效的。間接證明我對畫家的所有構建的一切概念和直覺應該也是有效的。
那我或許真的是為了完成什么事情才滯留至此。
我被打撈上甲板,看清楚船上的景象。
甲板上竟是盛宴擺設。
船板平臺遼闊,放置一個超乎常規(guī)的圓桌,玻璃轉盤下壓著繡織精湛的紡織品,桌面擺放著大束百合花。三個巨大的長形白色托盤,其中兩個托盤已有東西放置,正是我剛剛目送打撈上來的兩具浮尸:一個年輕男性,一個中年女性,均被海水泡得腫脹不堪,身體多少有些被魚啃食過的血肉豁口,看不出臉。
第三個托盤仍空著,大概率是在等我。撈鉤的是兩個西裝革履的強壯男人,沒有五官,或者說這兩張臉在畫家夢里沒有意義,所以被抹去了。我被這兩個人架到托盤上擺好,姿勢平躺,隨著玻璃轉盤和一男一女兩具浮尸旋轉起來。
我在桌旁沒看到畫家,反而率先看到了一個老人。老人白發(fā)蒼蒼,矍鑠從容,單手夾著一根雪茄,煙灰缸旁立著一杯白葡萄酒,看神態(tài),絲毫不覺得面前這三道菜有什么詭譎的地方。
老人提起手旁那雙純銀精雕鏤空的筷子,向第一盤菜伸去。用筷子撥開胸前的衣服,夾起那塊泡得發(fā)白的心頭肉。送進嘴里,在口中細細咀嚼品過。老者微笑著點點頭,抬杯飲了口葡萄酒,道,“我早講過,味道不會錯了。”
這話不知在對誰說。
之后又伸向第二個托盤,老人分別夾出了中年女人的軟爛的舌頭和眼珠。他吃下眼珠,又把那根舌頭放到身旁的一個盤子里,說,“阿澤,嘗嘗�!�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老人旁邊的座位上,還坐著一個少年。
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故作老成,卻難掩驚慌不定。他雙拳攥得異常用力,盯著盤子里那條不成形的舌頭,手背青筋頻頻暴起,仿佛真的看到一條腥爛的舌頭。在老人左右規(guī)勸下,少年無法回避,帶著幾分對老人的膽怯、對這條舌頭的恐懼,和不知對什么的極度厭惡,少年用筷子夾著吃下了那根舌頭。
我看向這少年,他緊皺著眉頭,咀嚼時五官扭曲猙獰,全身發(fā)抖,強忍著沒有嘔吐出來。
玻璃轉盤最終轉到了我這里。我審視著這位老者,他無動于衷,大概看不到我的視線。我開始分析這個老者的身份,他在這個夢里幾乎占有不可撼動的主導地位。其余的人,連我在內三具被貢成菜的尸體,還有一個強忍惡心也要被逼著吃尸體的少年,都是被主導的角色。
這時老者的筷子伸向了我,他從我腰椎處撥取出一小截連著肉的骨頭,然后放到少年的盤子里。
在老者的催促下,少年幾乎不愿再看盤中物,夾起來囫圇地嚼碎咽了下去,然后吐出一顆白瓷般絲毫不見血色的骨頭。
吃過后,他似乎更加感到反胃。我始終看著他,在少年趴在桌上幾欲嘔吐之際,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竟抬頭向我看過來。
與其對視的瞬間,我心里有點難以適應,雖說這是畫家的夢,但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看不見還好,看見了實屬尷尬。但少年仿佛大夢初醒,漸漸認出了我。
旁邊老者還在說著什么,但話音模糊了,周遭物景跟著淡化下去。
少年畫家的身體突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形,他垂頭近乎哽咽地吸了口氣,身體如鼓氣般爆裂開,頻頻傳來令人牙酸的骨骼生長聲,接著歇斯底里地嘔吐起來。
畫家伸手在我身上摸索著,顫抖著吸氣,似疼似冷,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者已從旁邊消失,船只、侍從、浮尸和酒宴環(huán)境也完全消失。我試著挪動手指,發(fā)現(xiàn)漸漸掌握了身體的支配權。坐起來,意識到海面場景已被替換,四周野草旺盛。
我坐在野草地里,畫家坐在我對面,一只手停在我的臂肘處,全身痙攣,幾乎把肺都嘔了出來。
我伸手拍了拍他后背,試圖緩解一下他的反胃,說,“別太當回事,幻覺而已。誰都會做噩夢,醒了就過去了�!�
其實我在夢里說話很沒意義,其余說是勸慰畫家,不如說在自言自語。畫家睜著昏沉且猩紅的眼睛,咽下嘔吐的氣音,問,“你呢?我聽說你要出國�!�
我一愣。
出國?出國又是哪一出?
我思忖了一下,說,“我這不想著跟你嘮會么,嘮完再走�!�
夢很穩(wěn)定,沒有要崩塌的痕跡。畫家怔視著草地,神色間有些沒防備,大概不知道該怎么理解目前現(xiàn)狀。片刻后對我說,“別走了吧�!�
夢里邏輯并非連貫的,畫家已經(jīng)沒有了嘔吐的沖動。而我一怔。從我前句話來看,這句“別走了吧”竟像是對我的回應。我無法判斷這一刻畫家是否真的可以與我交流,沒說話。
畫家雙手用力地揉著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來,感到非常折磨,又道,“林瀟這事算我不對,行么?我給你道歉。別走了吧�!�
林瀟?
這名字出現(xiàn),我沒有感覺,也沒有任何模糊的印象,說明這人應該對我影響不大。不過聽畫家的意思,他似乎覺得他欠我一個解釋。
從我觀察畫家這段時間里,我總覺得他心中對我有愧,聽如今的口吻,倒也證實了這個觀點。但畫家的夢異常雜亂,與我糾纏之深,絕不僅僅是有愧這么簡單。這件事雖然不是我倆最關鍵的矛盾,但從畫家的話來判斷,未必不是導火索�;蛟S因為這件事,我決定出國,而我之所以喪命,可能也和出國有關。
我隔了很久,才對畫家說,“出不出國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們還能做什么�!鳖D了一下,我斟酌措辭,又道,“如果我說,我是真實存在著的,并非一場幻覺,一場假象,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