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葉文健茫茫然的看著他:“還好�!�
白雪峰退了出去,心里有些納罕——他本以為雷一鳴熬不過這個白天。
雷一鳴不但熬過了這個白天,還熬過了接下來的這個夜晚。
翌日上午,葉文健發(fā)現(xiàn)雷一鳴的額頭似乎是降了一點熱度,連忙沖了出去大喊林先生。林子楓聞聲而來,摸了摸雷一鳴的腦袋,也覺得不是那樣滾燙的了。他收回手,滿心疑惑,把昨天請來的那幾位名醫(yī)又接了來,名醫(yī)們依舊是沒有達成共識,各有
各的見解。林子楓聽得一頭霧水,開口說道:“西醫(yī)說是腦膜炎——”
名醫(yī)們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又各自搖起頭來了,顯然是在互相鄙視之余,對西醫(yī)更是嗤之以鼻。
林子楓自己不通醫(yī)術(shù),看這情形,雷一鳴那病又似乎是有救,又似乎是疑難雜癥,便把心一橫,說道:“諸位有什么法子,就用什么法子吧�!�
林子楓發(fā)了這話之后,名醫(yī)們果然各顯神通。白雪峰過來一趟,就見雷一鳴躺在床上,正在接受針灸,腦袋上面全是針,扎得像個刺猬一樣,便是心驚膽寒,悄悄的又回了去。如此過了半天,他再來看,發(fā)現(xiàn)林宅的廂房更熱鬧了,竟是白煙滾滾,一位白胡子老頭兒在床前燒起草藥,用那藥煙去熏床上的雷一鳴。白雪峰捂著鼻子又退了出去,心想他這個下場真是太慘了,臨死之前還要受這么多折磨,好人也架不住這個熏法,大夫在床前點火,還不把他活活烤死?
白雪峰沒想到,煙熏過后,還有藥湯沐浴,又差點把雷一鳴給燉了。
他實在是不忍再瞧,借故走開,又隔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林宅。結(jié)果這回一進大門,他發(fā)現(xiàn)院子里沒了那些煙塵水火,居然挺干凈。而廂房雖然關(guān)著房門掛著門簾,可人在院子里,依然能聽見里面的哀鳴聲——是雷一鳴的聲音。
這時,正房的房門開了,林子楓走了出來,對著白雪峰一點頭:
“老白�!�
白雪峰抬手一指廂房,目瞪口呆之下,問出了一句不甚婉轉(zhuǎn)的糙話:“還活著呢?”
林子楓站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顯然也是有些納悶:“昨天半夜退了燒,可能是頭疼,一直叫到了現(xiàn)在�!�
“清醒了嗎?”
“不清醒,只是叫�!�
“還叫得動?”
“給他灌了兩碗?yún)械脛�。�?br />
“那他還……”
林子楓窺透了白雪峰的言外之意,故而不必他把話說完,直接答道:“我也不知道他還死不死了�!�
白雪峰聽他言語不善,便笑了一下,低聲說道:“紙人紙馬都糊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我讓裱糊匠停工?”
林子楓想了想,然后答道:“還是預(yù)備著吧。”
雷一鳴以藥為食,叫一陣,昏一陣,如此叫了兩天之后,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葉文健用小勺子把湯湯水水送進他的嘴里,他開始知道吞咽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復(fù)生
他靠著軟枕擁著棉被,坐在床上看那窗玻璃上凝著的霜花,霜花像鳳尾竹的大葉子,也像一叢叢蘆花,搖頭擺尾的凍住了,成了半透明的圖畫。他望著霜花出了神,心想這真是奇觀,真是拿筆畫都畫不出的。老天爺是不是格外喜歡這個花樣子,所以把霜雪專門凍成了這樣的圖案?
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玻璃,他看見外面院子里有人走過,是林子楓從外面回了來。這是林宅,他知道;他還知道自己生了重病,家里沒人照顧,所以暫時搬到了林宅居住。子楓倒是個好樣的,瞧著是個不聲不響的白面書生,沒想到對自己這樣有情有義,不過他現(xiàn)在看著也長了幾歲年紀,有了點官氣,不那么像書生了。子楓今年多大了?想不起來,他這一回是腦子里生了病,病得真夠勁兒,險些就沒了性命。如今病好了,也還是糊里糊涂,眼前的事情都會想不起來——子楓到底是多大來著?想不起來,也懶怠問,算了。
然后他又想:我今年是多少歲了?
那得算一下,算是能算的,他是哪年生人,他總記得,不過算清楚了也沒什么用,勞心費力的,算了吧!
于是他就繼續(xù)看那霜花,有人推門進了來,帶著一點寒氣,是個凍得紅臉紅鼻尖的少年。這是他小舅子,不是馮家的人,是葉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后來和瑪麗離婚了,又娶了個太太,姓葉。他和這個
姓葉的太太過得也不大好,總是吵架,也離婚,后來這個太太跟著自己跑戰(zhàn)場,被炸彈炸死了,留下了這個弟弟跟著自己。能跟著自己跑戰(zhàn)場,可見和自己還是有感情的,這樣死了,實在可惜。
霜花真是漂亮,他記得瑪麗有一次扮日本姑娘,穿和服,那和服是墨綠底子繡著白花,白花是霧蒙蒙的一叢一叢,就像這霜花一樣。不該和瑪麗離婚,他想那一定是怨自己。瑪麗脾氣大是有名的,結(jié)婚前就是那樣的厲害,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她會和自己離婚,一定是自己和她針鋒相對,不肯讓步。
后來娶的那位姓葉的太太,一定也是很好的。他眼光高,不好的他也不愛。
他繼續(xù)看霜花,想要動筆,把它描畫下來,可是右半邊身體不聽使喚,不能執(zhí)筆。以后會好起來的,前幾天右手一動都不能動,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微微抬起來幾寸高了。好了再畫吧,希望那個時候天氣還沒有熱起來,霜花還沒有消失。
一雙冷手伸過來,攙扶著他躺了下去,是他小舅子的手。他依然扭頭望著窗戶,小舅子擋了他的視線,霜花消失了,于是他不耐煩的呵斥了一聲,把小舅子呵斥了開。
又有人進了來,他轉(zhuǎn)動了眼珠,認出那人是林子楓。
林子楓端著一碗漆黑的藥湯,于是他又被小舅子扶了起來。他知道又到了自己吃藥的時間,藥是不能不吃的,不吃就要病,
就要死。理智上知道要吃,可在感情上又實在是吃怕了,眼看著那一碗湯藥逼近過來,他開始往后躲,可小舅子頂住了他的后背,不許他往下躺。
那就吃吧。他想。
他喝了這一碗湯藥,又用清水漱了口,心里覺得是如釋重負。重新躺下去,他繼續(xù)去看霜花。林子楓在一旁對著他說話,他聚精會神的望著窗戶,林子楓說出十句話,他只能聽進一兩句,林子楓問他今天有沒有頭疼,他聽見了,便輕聲回答:“不疼�!�
然后他又說了一句:“回家。”
他自己也有家,總在林子楓這兒住著,算什么事呢?他知道自己如今有些糊涂,可并不承認自己很糊涂,他心里還是清楚的,好好的休養(yǎng)治療著,將來還會恢復(fù)得更好。不必著急,橫豎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告老還家了,時間有的是。
林子楓站在床旁,看著雷一鳴。
雷一鳴經(jīng)了那一場五花八門的治療,竟然死里逃生,一點一點的又還了陽。還了陽的雷一鳴并沒有變得瘋瘋傻傻,但頭腦也顯然是受了不小的傷害,三十歲之后的事情,他全記不清楚了。
還不能算是失憶,只是記不清楚,回想起來是一團亂麻。記憶亂了,性情倒還是那個性情,脾氣不小,動輒不耐煩。偶爾也會呆頭呆腦的發(fā)癡,比如此刻,執(zhí)著的要看霜花,一看能看幾個小時。
只要別太拗著他的意思,他也能聽話、能懂理,甚至
很知好歹,每次吃藥都往后躲,然而每次也都乖乖的吃了。
林子楓本沒有救他一命的意思,無非是見他真不成了,不愿干看著他咽氣,便死馬當成活馬醫(yī),找來了幾名醫(yī)生碰運氣。如今他活了過來,林子楓看在眼中,簡直不知道是該愉快,還是該失落,因為他都做好了讓雷一鳴和自家妹妹“死則同穴”的準備。
他拿死而復(fù)生的雷一鳴沒辦法,只能是轉(zhuǎn)身離去。而葉文健見他要走,便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又小聲的喚道:“林先生。”
林子楓回頭看了他一眼——對于葉文健,他感覺也很奇異,因為葉文健看起來簡直就是一個男性的葉春好,雷一鳴死而復(fù)生,葉春好竟然也死而復(fù)生,復(fù)生之后全住到了他的家里,好像他上輩子欠了這兩人的。
“怎么?”他問。
葉文健說道:“姐夫想要回家,昨天就說過一次了。您看他這個樣子,能回家嗎?”
“他以后也無非就是養(yǎng)病,如果有人照顧他,那他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我能照顧他�!�
林子楓這時已經(jīng)帶著他進了正房。關(guān)了房門走到桌前,他先是慢悠悠的倒了一杯熱茶,然后轉(zhuǎn)身將葉文健上下打量了一番:“照顧病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不是個好伺候的。你年紀這樣小,我看,怕是不行吧�!�
“我行�!比~文健告訴他:“你別看我年紀小,我吃過苦,什么都懂。再說姐夫?qū)?br />
我有恩,現(xiàn)在正是我報答他的時候啊!”
林子楓相信他的心腸,但是不相信他的能力,于是沉吟著不知如何回答。就在這時,白雪峰來了。葉文健是個有眼色的,見狀便退了出去,不打擾林子楓待客,而林子楓也并不把白雪峰當成客人看待,來就來了,他身都不起,照樣坐著喝他的熱茶。
白雪峰見了林子楓的態(tài)度,習以為常,也不在意,自己找椅子坐下了,問道:“他今天還好?”
林子楓一點頭:“好�!�
白雪峰又道:“中午送我外甥回家,到這兒正好順路,就過來瞧瞧。今天真冷,早知道出門就坐汽車了,看把我凍得,眉毛上都掛霜了。等我暖和過來了,我再過去瞧瞧他�!�
白雪峰一邊說,一邊摸出手帕,擦了擦眉毛眼睛。林子楓扭頭看著他,忽然問道:“你那太太,近來回來了沒有?”
白雪峰登時“唉”了一聲:“別提那個娘們兒了,我跟她是一刀兩斷了�!�
“我當時就勸過你,不要貿(mào)然結(jié)婚�!�
白雪峰聽到這里,又“唉”了一聲——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要娶個闊小姐為妻,就算不那么闊,至少也得有出身有家世,名利兩項,總要占一樣才行。而自從離開了雷一鳴之后,他有錢有閑,下了功夫來尋覓佳偶,竟是如愿以償,當真娶到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姐,而小姐之親爹,也確實是位剛剛下臺、余威尚存的總長。
白
雪峰小時候是個窮小子,長大之后雖然掛著個副官長的官職,其實一直干的也是大丫頭的活兒,如今能娶到一位貨真價實的總長小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然而在結(jié)婚一個月之后,他就日益感覺這門婚姻不對頭——首先,小姐在結(jié)婚之前,就已經(jīng)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這倒也罷了,他本也不是奔著人家小姐的貞操去的,事到如今,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那總長的妻妾們很善生養(yǎng),家里孫男娣女無數(shù),總長對這位小姐是毫無眷顧之情,連帶著對他這個女婿,也是冷淡至極。岳父這條高枝,懸在他的眼前,他無論如何攀援不上,而小姐本人漸漸的原形畢露,竟然是個好賭之人,而且手筆極大,一晚上能輸?shù)羯先f元錢,賭資輸光了就記賬,賬目累積到了一定的程度,賭場的伙計找到了白雪峰,讓他為他太太還債。
白雪峰沒有那發(fā)邪財?shù)谋绢I(lǐng),手中的這些積蓄,都是他這些年伺候雷一鳴,一筆一筆積攢下來的,也可以歸為血汗錢一類,而且世上再沒有第二個雷一鳴去請他當副官長,他這錢也是花一個少一個。如今太太這樣成千上萬的揮霍,他如何能不心疼?他鼓起勇氣去責備太太,結(jié)果當場被太太打了個嘴巴——他這么一個當副官出身的男人,竟敢批評總長女兒出身的太太,真是反了他了。
太太不但打了他,他老娘出面主
持公道,也被這位兒媳罵了回去。白家被她鬧得天翻地覆,白雪峰在禁煙委員會所領(lǐng)的那份薪水,則干脆是一分錢都摸不著,一到發(fā)薪的日子,太太便拿了他的印章,親自過去將錢領(lǐng)走,在一兩天內(nèi)花個精光。白雪峰在戀愛之時,志得意滿,胖了一圈,婚后不出兩個月,便又火速瘦了回去——他是講求實際的人,太太不賢惠,他也認了,反正他自己挺賢惠,沒有太太,他照樣能夠主持家務(wù),可太太這樣滔滔的花錢,他實在是受不了。
所以思前想后了許久,他終于把心一橫,和太太大鬧了一場,將太太驅(qū)逐回了娘家。但他這太太嫵媚風流,乃是花枝一般的少婦,說是回了娘家,其實并沒有真回,而是直接住到了男朋友家里去。他不管她的去向,只要她別再花他的錢,那她愛上哪兒住就上哪兒住,住到天上去都行。
如今坐在林子楓旁邊,白雪峰把太太從腦海中剔了出去,不肯再費精神去想這個冤家。而林子楓對于他的家事也沒什么興趣,隨口轉(zhuǎn)移了話題:“他說要回家�!�
“回家?這兒的家?”
“他現(xiàn)在也去不了天津,天冷,路又遠。”
“那他回了家,誰管他呢?”
“小文管他。”
“小文還是個小孩兒啊。”
“可不是,還是個小孩兒�!�
白雪峰沉默了片刻,忽然轉(zhuǎn)向了林子楓,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他未語先笑,笑完了
才說道:“老林,你看,我回他那兒去,怎么樣?”
林子楓看著他,顯然是很驚訝:“你去照顧他?”
白雪峰又笑了笑:“你看,我在禁煙委員會只是掛個名而已,按月拿錢,也沒什么事做,天天閑著,也怪沒意思的。要是能回他身邊,我不是還能——反正我這力氣留著也沒用,干別的也不會,不如還是做我的老本行——正好我還能——”
他把話說了個吞吞吐吐,但林子楓終于還是聽明白了,明白過后,林子楓答道:“你跟我來,既然你愿意,那就當面去問問他的意思。他既沒傻到底,這件事情又涉及到錢,我也不便替他做主�!�
白雪峰一聽這話,當即點了頭。
第二百三十章
面目
林子楓對著床上的雷一鳴說:“雪峰想要回來照顧你,你要不要他?”
玻璃窗上的霜花經(jīng)了正午太陽光的照射,如今正在漸漸消失。雷一鳴慢慢的轉(zhuǎn)動眼珠去看林子楓,看過了林子楓,又去看白雪峰,看過之后,點了點頭:“好。”
林子楓不做任何婉轉(zhuǎn)的暗示,直接又道:“你私人出錢,按月給雪峰發(fā)薪,可以嗎?”
雷一鳴又一點頭:“好�!�
白雪峰看他回答得這樣痛快,反倒心中發(fā)虛,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懂林子楓的話�?墒寝D(zhuǎn)念一想,他又釋然了——橫豎自己的力氣留著也沒用處,大不了就先預(yù)支給雷一鳴幾個月,如果雷一鳴最后不給錢,那自己走就是了,也算不得受了什么大損失。
這時,雷一鳴忽然又開了口:“鏡子�!�
他似乎是不大能夠說出完整的長句子,只會講零星的詞語。林子楓從抽屜里找出一面長柄小圓鏡給了他,他抬右手要去接,可右手抬到一半就又落了下去。林子楓直接把鏡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照著鏡子,照了許久,林子楓的胳膊都酸了,這才聽他又說了話:“像個鬼�!�
林子楓聽了這話,忍不住一笑。雷一鳴現(xiàn)在瘦得皮包骨,薄薄的一層臉皮繃在顴骨上,兩只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窩里,眼窩大而深,凹成了兩處黑洞,頭發(fā)也很久沒有梳理過了,白發(fā)突破了黑發(fā)的掩護,亂糟糟的糾結(jié)成了灰色的
一大團,看著不但像鬼,而且還是個癲狂的厲鬼,只是缺少了青面獠牙。
白雪峰親自上陣,以著很溫柔的手法,剃掉了雷一鳴那滿頭亂發(fā)。
他的頭發(fā)又厚又密,因為長久的沒有洗,又出了汗灑過藥湯,所以又酸又苦,臟得邪門。林子楓和葉文健站在一旁看著,他這樣瘦,一顆頭顱顯得小而玲瓏,所以兩人都沒想到白雪峰竟能剃下那么一大團臭頭發(fā)。剃過之后,葉文健用熱毛巾給他擦了擦腦袋,又問:“姐夫,這回腦袋舒服了吧?”
他對著葉文健笑了笑:“嗯。”
然而片刻過后,他偶然從小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光頭,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就開始大發(fā)雷霆,氣得在床上滾來滾去,并且把那給自己剃頭的罪人錯記成了林子楓,認定了林子楓是在捉弄自己。林子楓莫名其妙的背了黑鍋,晚上端藥過去喂他,結(jié)果被他伸手一掄打翻藥碗,藥湯灑了林子楓一褲子。
林子楓燙得站了起來,站起來之后感覺了一下,認為藥湯的熱度還不至于將自己燙傷,便轉(zhuǎn)向雷一鳴說道:“不吃藥,就等著死吧。”
雷一鳴躺在床上,呼呼的喘粗氣:“死就死!”
午夜時分,林宅上下都睡了,雷一鳴消了氣,決定還是不能死、得吃藥。
他立刻就要吃,然而叫來叫去,一個人都不來,便著了急,抓起床邊桌上的茶杯丟向窗戶,茶杯半路落了地,并沒有驚醒
任何人。他翻身又在周圍亂抓,這回從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支長柄小鏡子。左手攥著長柄,他把鏡子伸出去亂敲一通,結(jié)果敲中了床腳的搪瓷痰盂,敲出了很響亮的一聲。
這一聲令他感到了滿意,于是他就玩似的敲了起來,一直敲得林宅各房全亮了電燈,林子楓和葉文健披著衣服趕了過來,進門之后,發(fā)現(xiàn)他竟是敲得入了迷,當當當?shù)耐2幌聛砹恕?br />
后半夜,雷一鳴如愿以償,服藥睡下,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睡醒之后,他看見房內(nèi)坐著一個人,這人他認識,是白雪峰。
于是他在心里漠然的想:“雪峰。”
想過之后,他抬眼去看玻璃窗上的霜花,忽然間的,他記憶起了一些不甚分明的舊事,便開了口:“天津?”
白雪峰立刻走到了他跟前,俯身問道:“您說什么?”
他被白雪峰問住了,又隔了好一陣子,他才又開了口:“孩子�!�
他記得自己在天津有個家,家里還有幾口人。想起那幾口人,他心里依舊是不動感情,但是微微的也有些惦記。
他這惦記并不強烈,是直到了春節(jié)過后,他從林宅搬回了自家之后,才終于將這惦記付諸行動,讓葉文健去了一趟天津,將妞兒等人接了過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能夠慢慢的說出整句的話來,若有人攙扶著,也能下地走上幾步。而他住在林宅養(yǎng)病之時,林子楓被他折磨得恨不得離家出
走;等他搬家離去了,林宅瞬時冷清下來,林子楓又悵然若失,覺得這家中寂寞得令人難捱。
于是這天他出了家門,決定去雷府瞧瞧雷一鳴,也瞧瞧白雪峰。雷府經(jīng)了白雪峰的管理,如今已經(jīng)恢復(fù)了許多人氣,門房里的聽差也都各就各位。仆人得知了他的來意,把他引去了那座書房里——書房的陳設(shè)都沒有變,還是老樣子,林子楓上了樓,就見白雪峰站在走廊里。抬頭見他來了,白雪峰擺擺手,輕聲說道:“別進去,算賬呢。”
他一愣:“他算賬?算什么賬?”
白雪峰含笑回答:“現(xiàn)在會算賬了,算賬的時候不許人進去,怕人知道他有多少錢�!�
林子楓聽了這話,又想皺眉,又想苦笑:“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白雪峰輕聲答道:“成小孩兒了。”
林子楓壓低聲音又問:“說沒說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白雪峰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笑道:“昨天晚上說了,說我照顧他也挺辛苦,一年給我一萬,年節(jié)另有賞錢。你看,到底是個大少爺出身,腦子再怎么糊涂,大方勁兒是天生的�!�
林子楓輕聲答道:“一年一萬,確實不少。他要是真能再活個十年二十年的,那——”
后頭的話不用明說,白雪峰心領(lǐng)神會,也是微笑點頭:“可不是?”隨即他低了頭,對著林子楓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老實話:“等把他伺候到頭了,我回家養(yǎng)
老也夠了�!�
林子楓看著他微笑,心想這人十幾歲從軍,沒學問沒本事,簡直是一生都寄生在了雷一鳴身上,竟也活得豐衣足食、心滿意足。
就在這時,屋子里響起了電鈴聲音,白雪峰立刻回了頭,大喊一聲:“來嘍!”
林子楓跟著白雪峰進了門,迎面看到了雷一鳴,倒是小小的吃了一驚。雷一鳴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了出來,經(jīng)了精心的修剪和梳理,又恢復(fù)了往昔一絲不茍的舊貌,周身衣服也穿得筆挺利落,雖然還是瘦,但是并沒有瘦得恐怖。白雪峰上前給他添了一杯熱水,又將他手邊的點心碟子端了走,說道:“您別吃了,留著肚子等會兒吃藥吧�!�
林子楓看在眼里,想起白雪峰曾經(jīng)告訴過自己,說雷一鳴現(xiàn)在吃東西不知饑飽,若是由著他吃,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一直吃到嘔吐。
雷一鳴沒理白雪峰,一雙眼睛只是盯著林子楓。白雪峰端著碟子退了出去,房內(nèi)一時沒了別人,林子楓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先是沉默,后來忽然說道:“我有時候想,勝男走了也好,要不然,她活到現(xiàn)在,也才二十二歲。二十二歲,身體又弱,又要照顧你這樣的一位丈夫,天長日久,沒有盡頭,她怎么承受得住�!�
說到這里,他嘆息了一聲:“偏偏她還真的愛你�!�
雷一鳴知道自己納了林子楓的妹妹做二房,知道而已,細節(jié)都記不大清,
白雪峰向他講述過,他聽著像是別人的事情,和自己無關(guān)。林勝男難產(chǎn)死了,他當時沒在她身邊,林子楓為了這個,狠狠的怨恨過他一場,兩人因此鬧翻了,做了許久的敵人。他聽了,還是感覺自己很無辜,不過林子楓一定要恨他,他也沒辦法。況且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林子楓不是又同他和好了?
對于舊事,他非常的豁達,無論是他害人還是人害他,他都不計較,豁達到了冷漠無情的地步。定定的和林子楓對視了片刻,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林子楓不難看,但是在他眼中,也沒什么好看的,于是他扭了頭,望向了墻壁上的大照片。
大照片里,是風華正茂的他。他覺得還是二十幾歲的自己更好看些,故而望著照片出了神,林子楓再對他講話,他也心不在焉的聽不進去了。
林子楓沒滋沒味的住了口,發(fā)現(xiàn)疾病解除了雷一鳴的一切偽裝,這人現(xiàn)在終于是原形畢露。原來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還能舒服的活著,他的生活便是一場小團圓。
這時,雷一鳴忽然扭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又抬手指了那大照片,告訴他:“我�!�
林子楓也向他一笑,然后抬起頭來,陪著此刻的他,瞻仰當初的他。
雷一鳴看夠了照片,吃藥睡覺。林子楓和白雪峰又交談了片刻,然后告辭離去�;丶抑笠贿M家門,他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客人——張嘉田。
張嘉田西裝革履,過來給他送喜帖,人也是喜氣洋洋的:“老林,你跑哪兒去了?讓我等你半天�!�
林子楓接了喜帖,讀過了上面的文字,然后抬頭看他:“你要結(jié)婚了?”
“我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不結(jié)婚?”
“恭喜恭喜,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
“是蕭月廬的二姑娘�!�
林子楓看著張嘉田,“哦”了一聲——蕭月廬乃是本城中一位有名的遺老,該遺老素來不務(wù)正業(yè),只會花天酒地的胡鬧,可不管蕭老先生如何不成器,如今終究是張嘉田的岳父老泰山,張嘉田這樣直呼岳父的名字,可見他對新娘子一家實在是不恭敬至極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新夫妻
張嘉田一直是把林子楓當成了朋友看待——沒到摯友的程度,但是比酒肉朋友又更親近一些,所以親自登門,來送喜帖。兩人落座,說了幾句閑話之后,他又把自己這一段浪漫史講述了一遍:“這姑娘是趙主任他太太給我介紹的,我一看,長得還行,就答應(yīng)了�!�
林子楓點頭答應(yīng)著,等待下文,然而張嘉田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告訴他:“沒了,就這些�!�
林子楓從未聽過如此簡短的浪漫史,一時間簡直不知道如何評價,只能是沉吟著說道:“那……蕭家的小姐,應(yīng)該都是知書達理的,模樣若是還好,那確實是——很不錯了�!�
“是,說是還會作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