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唔,那更厲害了,女詩人�!�
“女流之輩會做什么詩,我猜是趙太太吹牛逼。再說我娶老婆是要過日子生孩子,又不是娶來作詩。她就是個李白,不會當家也沒用�!�
此言一出,林子楓半晌沒說出話來,同時同情起了蕭二小姐。
張嘉田也不要林子楓回答,自顧自的又問:“老林,你最近怎么樣?”
林子楓猶豫了一下,然后答道:“我還是老樣子,今天這是剛從雷家回來。那個……他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他怎么了?”隨即不等林子楓回答,張嘉田又補了一句:“他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guān)。我不見他,也不管他。”
林子楓反問:“你真不知道?”
張嘉田狐疑的看著他
:“我一直在保定,年前才回來,我知道什么?他——他真死了?”
“沒死,病了一場,我當時不是還給你發(fā)過電報?”
“癆病鬼,不病才稀奇�!�
“這回是……”林子楓斟酌著語言,想要盡量簡明的講清雷一鳴的病情:“是那個病走到了腦子里,人就一直發(fā)高燒,沒藥治�!�
張嘉田像要和他吵架似的,橫著眼睛問道:“沒藥治?他不是沒死嗎?”
“是沒死,他命大,挺過來了,不過頭腦受了損,現(xiàn)在有點糊涂。”
“糊涂?傻了?”
“不是傻,就是糊涂。過去的事情都知道,眼前這些年的事情,反倒忘了一大半。老白現(xiàn)在又回他身邊去了,那天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連妞兒都不大搭理了,原來他不是最喜歡這個孩子?”
“老白回去了?”
“回去了。老白現(xiàn)在沒事做,又被他那個太太坑去了一大筆錢,正想找個差事補補虧空,正好他那兒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人,老白回去正合適�!�
張嘉田聽到這里,發(fā)現(xiàn)林子楓對雷一鳴的稱呼很特別,就只是光禿禿的一個“他”字,仿佛是懶怠提他,又仿佛他是個神秘人物,不便直呼其名。
“忘了一大半……”張嘉田垂下眼簾:“那他應(yīng)該也不認識我了吧?”
林子楓搖了搖頭:“不知道,你可以到他面前,去試驗一下�!�
張嘉田站了起來:“算了吧,我沒那個興趣�!�
張嘉田離了林宅,想到
雷一鳴或許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了,心中便有些恍惚。天氣還冷著,可初春的冷和寒冬的冷不一樣,冷雖冷,可陽光明媚,讓人總覺得有春意。他帶著個隨從,順著大街往前走,走著走著,他抬了頭,看見前方路口走過了一對男女,男女各自穿著布衣,是很平常的夫婦模樣,可是不知怎的,瞧著眼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他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身量像馬永坤,女的裹著頭巾,像是林燕儂。
他下意識的向前跑了兩步,想要看個究竟,然而就在這時,身后響起了個清脆的小嗓子:“嘉田!張嘉田!”
他登時又停了腳步,回頭望過去,發(fā)現(xiàn)那大模大樣直呼自己姓名的人,竟然是妞兒。
妞兒穿著一身花團錦簇的洋裝衣裙,一手被劉媽攥著,另一只手拎著一束蔫頭耷腦的花,腳上的小靴子泥水淋漓,顯然是沒少走路。張嘉田總覺得像她這么大的小東西,簡直都不算人,一定也沒有什么頭腦,萬沒想到她竟然不但認識自己,還能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劉媽俯了身,絮絮叨叨的說她沒禮貌,讓她喊叔叔,她根本不聽,只仰著頭大聲問張嘉田:“你上哪兒去啦?”
張嘉田走到了妞兒面前,發(fā)現(xiàn)妞兒不但長高了一截子,而且話也說得更清楚了,派頭也長了許多。手扶膝蓋彎下腰去,他對著妞兒一笑:“你還認識我��?”
妞兒仰臉看他,被陽光刺激得微
微瞇了大眼睛:“你不是張嘉田嗎?”
“叫叔叔�!�
“不叫!”
張嘉田并不惱,繼續(xù)微笑著問她:“大冷天的,你不在家里呆著,跑出來干什么?”
“家里沒意思。爸爸病啦,不喜歡我了�!�
“他怎么不喜歡你了?打你了?罵你了?”
“他敢!他不看我,也不抱我,我把他打跑了。舅舅不讓我打,我把舅舅也打跑了�!�
張嘉田哈哈的笑出了聲:“都讓你打跑了?”
“嗯,都打跑了�!�
“都打跑了,誰陪你玩��?”
“我自己玩,吃蛋糕�!彼种噶酥附治驳囊患倚∶姘�,又問:“你怎么總不來我家了?你和誰玩呀?”
“我也自己玩�!�
妞兒看著他,嘆了口氣,從劉媽手中抽出手來,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小團膠皮,往他手中一放:“給你個馬�!�
張嘉田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那是個氣球,吹足了氣,正好是個馬的形狀。而妞兒重新牽了劉媽的手,說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張嘉田直起身,就見妞兒昂著頭,架子相當大的往前走了。
他怕自己會邁步跟上這個小東西,故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直等妞兒和劉媽走得沒了影子,才又上了路。
第二天,張嘉田經(jīng)過這條小街,結(jié)果又遇到了妞兒。
妞兒是一天換一身新衣裳,每天下午由劉媽領(lǐng)著走過來,到那面包房里吃一頓點心。這回妞兒沒有和他多說,只喊了一聲“張嘉田”,
向他揮了揮手,便跟著劉媽繼續(xù)走了。
第三天,他又在這條街上遇到了妞兒。妞兒這回是和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站在一起,那男孩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結(jié),顯然也是個闊人家的小少爺。妞兒這回沒看見張嘉田,單是一下一下的打那男孩,那男孩不住的往旁邊躲,然而妞兒追著他打,顯然是要將他欺負到底。這時劉媽和個女仆模樣的婦人從面包房里跑了出來,見狀便是呵斥了一聲,把兩個孩子分了開。小男孩和那婦人站在原地,妞兒跟著劉媽往家走,走出幾步回了頭,對著那小男孩做鬼臉:“啰啰啰,跟屁蟲!”
張嘉田看了此情此景,忽然胸中涌起不平之氣,很想把妞兒拽過來打一頓屁股。
第四天,他不來了,不想來,也沒那個時間來,因為婚禮近在眼前,而他作為新郎,也不能對新娘子太漫不經(jīng)心了。
晚春時節(jié),張嘉田和蕭二小姐結(jié)婚了。
婚禮盛大極了,證婚人是軍事委員會保定行營的趙主任,白雪峰陪著雷一鳴“大隱隱于市”,無暇去觀禮,林子楓倒是應(yīng)邀去了,回來見了白雪峰,告訴他:“新娘子很不錯。”
白雪峰和林子楓相識這么久,從來沒聽他夸獎過異性,蕭二小姐在他那里能落下個“不錯”的評語,可見張嘉田真是娶了位好太太。而張嘉田本人顯然也是很得意,帶著美麗的新太太四處的交際,很是出了一場風頭。
白雪峰眼看著張嘉田做新郎,心中不禁想起了自己所娶的那位河東獅子,便很感慨,雖然還不至于嫉妒,但是連著幾天都悻悻的打不起精神來。結(jié)果剛過了一個月,他就聽聞了張家的新聞——蕭二小姐被張嘉田打回娘家去了。
他很好奇,抽時間出了門,他去向林子楓打聽詳情,林子楓倒是什么都知道,告訴他道:“是打了,張嘉田這人酒后無德,把蕭二小姐打成了烏眼雞,蕭二小姐當天晚上就回娘家了�!�
白雪峰露出了關(guān)切的神情:“為什么會打起來呢?”
“張嘉田說蕭二小姐罵他�!�
“罵什么了?”
“罵他是麒麟。”
“麒麟不是好東西嗎?這也算罵人?”
林子楓看了他一眼,挺有耐心的解釋:“過去有句古話,叫做鄉(xiāng)下人不識麒麟,是個有錢的牛。張嘉田在外面打牌,一宿輸了一座小洋樓。蕭二小姐看不過去,就說他是麒麟�!�
“然后呢?”
“他沒聽懂這話的意思,第二天過來問我,我如實告訴了他,哪知道他下午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回去就把蕭二小姐打了。他說蕭二小姐說他是牛,牛屬于牲口,所以這就等于罵他是牲口�!闭f到這里,林子楓搖了搖頭:“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多這個嘴�!�
白雪峰聽到這里,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點評才好。而林子楓這時又問:“他這幾天怎么樣?”
“他?他挺好,他那個病不是最怕
勞神費力嗎?現(xiàn)在好了,他一點心事都沒有了,天天按頓吃藥吃飯,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就這里看看,那里坐坐�!�
“說話嗎?”
“不大說。沒事就不說�!�
林子楓點了點頭,也覺得雷一鳴這個樣子挺好。
“現(xiàn)在他還找張嘉田嗎?”
白雪峰答道:“他可能是把這人給忘了,從來就沒問過。”
林子楓再次點頭,這回不言語了。白雪峰看他沒有留自己吃飯的意思,自己也確實是不能外出太久,便想告辭離去,哪知道還未等他起身,院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正是麒麟本人來到。
麒麟——張嘉田——一路興高采烈的走了進來,且走且喊老林,完全不像是跑了老婆的樣子。進門見了白雪峰,他先是一愣,隨即笑了,并不多問,只說:“老白,咱們也是有日子沒見了!后天晚上我請客,你也過來�!�
白雪峰向他問了聲好,不置可否的只是微笑。林子楓的臉上則是一點笑意也沒有,開口說道:“你的興致,倒是很好�!�
張嘉田坐了下來:“我的興致為什么不好?”
“因為我那句話,惹得你鬧了家務(wù)。我真是——”
張嘉田不等林子楓把話說完,早一揮手,滿不在乎的答道:“唉,不就是個娘們兒嘛,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訴你,那個娘們兒仗著她多念了幾本書,媽的看不起我,成天在家不說人話,夾槍帶棒的損我。他媽的,看不起我就不
要嫁我,又要圖我拿錢給她老子還債,又想處處壓我一頭,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知道嗎?為了和她結(jié)婚,蕭月廬跟我要了十萬塊錢。她就等于是蕭老頭兒賣給我的!”
林子楓感覺他說的全是混賬話,不過也不便深勸——他最怕和人談?wù)摶橐觯乱馃�,談到自己頭上來。
張嘉田在林宅高談闊論了一番,等到白雪峰走了,他又降低音量,和林子楓談了談近日軍政兩界的秘聞。
晚些時候,他回了家,很瀟灑的繼續(xù)過日子。如此又過了些許時日,因為日日都有人勸他去把新娘子接回來,蕭家那邊也川流不息的遞來眼風和暗示,而他自己也消了氣,這才去了蕭家。蕭家既不愿意白養(yǎng)著已經(jīng)嫁出去了的二小姐,又巴結(jié)著這位權(quán)勢熏天的新姑爺,所以張嘉田只走了這一趟,就輕松的把蕭二小姐領(lǐng)了回來。
蕭二小姐在娘家住了半個月,過得頗不容易,人人都勸她“忍耐一點”,新姑爺是帶兵打仗的人,年紀又輕,脾氣急一點,也是無可厚非,等將來姑爺年紀大些了,她又養(yǎng)出一兒半女了,自然有她出頭的日子。
她在丈夫這里吃了拳腳,在娘家這些天,也沒有得到什么好果子吃,自知是無路可走了,只能乖乖認命。跟著張嘉田回了家,她再不敢多發(fā)一言,無論張嘉田說什么,她都唯唯諾諾的答應(yīng)著。
張嘉田見了她這個避貓鼠的樣子,認為她是一臉的倒霉相,又要發(fā)火,可是勉強把這股子火氣按捺住,他換了一副好面孔,決定還是再忍一忍,再給她幾分好顏色。若看她真是不可救藥了,自己再揍。
“哎!”他呼喚太太:“這幾天我有時間,帶你去北戴河玩玩?”
他那太太——體格還沒有一只雞崽子強壯——這時聽了這話,立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露了笑容:“那自然是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嘉田
張嘉田平時玩歸玩,可也難得有閑到北戴河長住,這回他提前看好了日子,算著自己這一趟去,正好能在那里過完端午節(jié),便提前做了萬全的準備,將家里的仆人廚子也帶了上,打算過去痛玩一場,對外只說是給太太賠禮,也往她臉上添些光彩。他想若是自己這樣善待她,她還要長吁短嘆的裝林黛玉,那就是她給臉不要臉,兩口子將來再打起來,也怪不得自己了。
如此到了北戴河,他在海濱附近的一間別墅內(nèi)住下了,蕭二小姐在娘家雖然不是什么寵兒,可畢竟是個姑娘家,從小到大,縱是犯了錯,也至多只是聽幾句重話,哪里挨過拳腳?這回她嫁了夫君,終于開了眼界,沒見過的見過了,沒挨過的也挨過了,因怕再被丈夫打成烏眼雞,所以她老老實實,再不敢多說一句錯話,乖得簡直有些發(fā)呆。到了海濱的第二天,張嘉田帶著她到海灘上玩,她不好意思穿那露胳膊露腿的游泳衣,只換了件單薄些的旗袍,也不肯赤了腳在沙灘上走,一定要穿一雙軟底鞋,結(jié)果剛邁出幾步,就裝了滿鞋的沙子,再走不得。
張嘉田穿著短褲光著膀子,瞪著她發(fā)狠:“你這個娘們兒,就是爛泥扶不上墻。在家不搭理你,你天天對我哭喪著臉,好容易抽空兒帶你來玩了,你又扭扭捏捏的給我搗亂。我問你,你到底是想怎么著?”
他比蕭二小姐高
了一個半頭,一身的腱子肉在太陽底下直反光,體重也約等于兩個蕭二小姐。蕭二小姐聽了他的質(zhì)問,又見了他這樣威猛的體魄,真是嚇得魂飛魄散,直瞪瞪的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一張嘴張張合合,她硬從喉嚨里擠出了回答:“太陽光太強烈了,曬得我頭痛……我想回房去……”
張嘉田一揮手:“滾吧!”
蕭二小姐含著眼淚,落荒而逃。而張嘉田一邊大踏步的往前走,一邊對著身后的副官說道:“你回北平再接幾個娘們兒過來,難得過來住幾天,我得熱熱鬧鬧的玩上一場。”
副官陪笑說道:“可是,太太還在呢�!�
“她別給我掃興就謝天謝地了!”
“是是是,那接哪幾位姑娘呢?”
張嘉田回頭看他:“就接你娘吧!”
副官立刻笑著一鞠躬:“軍座您又開玩笑。成,卑職下午就走,興許明天晚上就帶人回來了,決不讓軍座久等�!�
張嘉田轉(zhuǎn)向前方,雙手叉腰做了個深呼吸——此地是在七八月份最為繁華熱鬧,如今這個時候,天氣雖然也已經(jīng)夠熱,但是海灘上面并沒有許多的人。他將胳膊腿活動開了,然后一頭扎進了海里,隨波逐流的亂游了一氣。
他玩歸玩,但是并不得意忘形,絕不往深海里去。游著游著,他遇到了一處小小的岬角。岬角皆是高低起伏的亂石,海潮在那石上卷來卷去,也有一點驚濤拍岸的氣勢。他順勢出
水上了岸,踩著那岬角上的大石頭往前走——懶怠繞路,因為用不著走出多遠,便又是平坦的沙灘了。
然而走到一半,他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停了住,因為看見了前方的雷一鳴。
雷一鳴距離他還很遙遠,坐在大遮陽傘下的白椅子上,身上裹著浴衣,鼻梁上又架了墨鏡,那浴衣嶄新柔軟,又長,看著毛烘烘的,很嚴密的一直把他包裹到了腳踝,他陷在白椅子里,頭臉躲在遮陽傘下的陰影中,眼睛也是被墨晶鏡片遮擋著,看著幾乎是“森嚴壁壘”,然而張嘉田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前方這片海灘堪稱空曠,他那樣孤零零的一個人坐著,面朝著大海,一動也不動。張嘉田不知道他怎么會從天而降落到自己眼前,下意識的扭頭就要走,然而偏在此刻,雷一鳴扭過頭來,面朝了他的方向。
然后,雷一鳴凝視著他,又不動了。
他想走,可這個時候若是走上那回頭路,一路坎坎坷坷,背影必定顯得狼狽。他不肯在雷一鳴面前露出狼狽相,況且他們兩個之中,若是要選出一個無顏見人的,那也應(yīng)該是雷一鳴,不會是他。
于是他把心一橫,迎著他繼續(xù)向前走。走過了那一片亂石地,他向下跳上了沙灘。雷一鳴依舊是扭頭朝著他,他這樣虎視眈眈的越走越近,雷一鳴卻只是紋絲不動。
走到最后停了腳步,張嘉田這回可是把他徹底看清楚了
,發(fā)現(xiàn)他明顯是胖了些許,面頰飽滿起來,皮膚也繃得有了光澤。赤腳踩在細沙里,他光著雙腿打著赤膊,偏又裹了那樣一件毛烘烘的浴袍,看著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怕冷,還是怕熱。微微的仰起臉,他依然面對著張嘉田的方向,一動不動。
張嘉田瞪著他,和他對峙了片刻,片刻之后,終于忍無可忍的敗下陣來,上前幾步一伸手,他摘下了他的墨鏡:“看夠了沒有?”
沒了墨鏡的遮擋,雷一鳴露出了一雙木然的大眼睛,黑眼珠子緊盯著張嘉田,他又像是驚訝好奇,又像是看得出了神。
張嘉田正要繼續(xù)質(zhì)問他,然而這時有人搬著一只小圓桌,踉踉蹌蹌的走了過來,走到近前對著他微笑一彎腰:“張軍長,您好啊�!�
張嘉田看過去,發(fā)現(xiàn)這人是先前常跟著雷一鳴的蘇秉君,蘇秉君把小圓桌放到了雷一鳴身邊,又對著張嘉田說道:“您稍等,我去給您拿把椅子過來。”
張嘉田答道:“不必,我不是來做客的。你——你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蘇秉君答道:“白大爺月初就帶著老爺過來了,我是前天才到的。文少爺和大小姐下個月過來。北平城里太熱,白大爺怕老爺受不住,所以這個夏天就在這兒過了�!�
張嘉田聽了他這一番回答,左一個大爺右一個老爺?shù)�,簡直聽得犯了糊涂,直到有人在遠處遙遙的呼喚了他,他覓聲望去,這才
反應(yīng)過來——召喚他的人就是所謂的“白大爺”,白雪峰。
于是他把手中墨鏡往桌上一放,直奔著白雪峰走了過去,走到半路,他回了頭,見雷一鳴轉(zhuǎn)了腦袋,還在直勾勾的追著自己瞧。
白雪峰穿著短衣短褲,滿面春風,請張嘉田進了位于海濱的雷家別墅。像個主人似的,他在庭院里擺了桌椅,熱情的招待了張嘉田,因聽張嘉田是一路順著海岸線游過來的,便又笑道:“張軍長,恕我說句冒昧的話,您身上總有股子大小伙子的淘氣勁兒。這個時候海浪最大,您也真是有膽量�;厝サ臅r候,您還是走海灘吧,可別再下水了�!�
張嘉田坐下來,端著一杯汽水喝了幾口,忽然問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雪峰愣了愣:“�。空l?”
“他�!�
白雪峰明白過來,把臉上的笑容收了收,也端著汽水杯子坐下了:“我不是醫(yī)生,讓我說,我也說不準�?晌宜藕蛄怂@么幾個月,就覺得他還是——還是——”
說到這里,他向著張嘉田苦笑了一下,雷一鳴的狀況確實是難描述的,還不止是失憶和糊涂那么簡單。白雪峰總覺得他變得冷漠無情了,先前那么喜歡妞兒,現(xiàn)在對著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對著他記不大清的前十年生涯,他已經(jīng)是全盤的放棄了,不理會了。
張嘉田不知道他那“還是”后頭的下文是什么,所以索性直白的問道:“傻
了?”
白雪峰搖了搖頭:“不是傻,明白的時候也挺明白,就是一陣一陣的犯糊涂。另外就是愛睡覺。愛睡覺倒是好事,睡覺養(yǎng)神嘛�!�
“他剛才一直看著我,也不說話。他這是把我忘了?不認識我了?”
白雪峰又是一笑:“那您問問他就知道了,我也說不準�!�
張嘉田聽到這里,起身拎著椅子就走出了庭院。橫穿過一條窄路,他踏上沙灘,幾大步就走回了雷一鳴身邊。把椅子往雷一鳴面前一放,他一屁股坐了下去。
“還認識我嗎?”他問雷一鳴。
雷一鳴輕聲開了口:“認識。”
張嘉田冷笑一聲:“我想你也忘不了我。”
然而雷一鳴隨即就又說了話:“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你他媽的——我叫張嘉田!”
雷一鳴慢慢的點了點頭,又問:“是嘉田吧?”
“對!”
雷一鳴笑了一下:“那就對了,我也覺得你是嘉田。我病了,好些過去的人,我都不記得了。我剛才看你很眼熟,猜你是我認識的人�!�
張嘉田又笑了一聲,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雷一鳴把他整個世界打得天翻地覆,他自己還顛倒迷亂著,那罪魁禍首卻是把手一收,理直氣壯的“病了”,“不記得了”。
這時候,雷一鳴又說了話:“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
張嘉田的耳中轟隆隆作響,是好些年的往事呼嘯而過、激起了大風。風聲之中,他聽見了自己隱約的回答:“
帶兵,做官�!�
而那罪魁禍首端端正正的坐在白椅子里,先是直勾勾的看他,隨后歪了腦袋端詳他,最后又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托著面頰看畫似的欣賞他。
看到最后,罪魁禍首笑了,笑得慈眉善目:“你這個人,看著很機靈,年紀也不大,將來一定有前途�!�
張嘉田被太陽曬得頭皮發(fā)癢,身體是熱的,心卻是涼的,眼睛看著雷一鳴,他答道:“是,我知道�!�
雷一鳴這時伸出了右手,去拿那小圓桌上的墨鏡。他的腕子依然蒼白細瘦,手指顫顫的去抓墨鏡的鏡腿,第一下抓了個空,第二下抓住了,抓得很認真、很用力,手握了拳頭,攥緊了細細的鏡腿,似乎生怕那墨鏡會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