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謝黎走到保溫箱旁邊,低頭看向他。
毫無疑問,基因編輯是一項短視的技術(shù),表面上可以通過修改基因,創(chuàng)造出高智商、無瑕疵的人類,實際上卻會削弱人類適應(yīng)環(huán)境變化的能力,嚴(yán)重污染人類的基因池。
只有屠夫,才會大量繁育某一品種的家禽。
他不是這對父母的孩子,只是他們精心繁育出來的“家禽”。
謝黎看著嬰兒,輕聲說:“可憐�!�
假如這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她會毫不猶豫地向那對夫婦“買”下這個嬰兒,給他找一對溫柔善良的父母。
他在這對夫婦手上,是不會好過的。
這個想法剛從她腦中閃過,眼前的畫面就發(fā)生了改變。
世界變成了單調(diào)的黑白灰。
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人人都是冷漠的黑色,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具體表情。
……難道這是那個孩子的世界?
像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想,她看到自己正握著一支筆,在做報紙上最后一版的智力測試題。
謝黎知道這個智力測試題,這是生物科技招募天才兒童的手段——只要答對上面的題目,生物科技就會對其進(jìn)行重點培養(yǎng)。
他似乎有極高的數(shù)理天賦,輕而易舉地答對了。
父母卻沒有把報紙寄出去——聽說,那些兒童都是封閉訓(xùn)練,夭折率極高,一百個人里只有一兩個才能通過訓(xùn)練。
他是他們翻身的唯一籌碼,可不能這么輕易送出去。
兩個人窸窸窣窣商量許久,決定傾家蕩產(chǎn),把他送到著名的公司學(xué)府去。
像是狂熱的賭徒,傾盡全力,最后一搏。
謝黎發(fā)現(xiàn),他再也沒有看見過顏色。
起初,他可以清楚判斷出“父母”的情緒,并用顏色加以具象化——這其實是一種藝術(shù)天賦,就像有的作家聲稱可以看到字母的顏色一樣,然而長大后,他卻再也看不見色彩了。
他的天賦被扼殺了。
是誰殺死的?
不好說。
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允許藝術(shù)存活的世界。
他的父母賭贏了。
他成功入學(xué),年僅十三歲,就成為了公司員工,同時也成為了同學(xué)口中的……“雜種”。
謝黎第一反應(yīng)是謝啟則那句話,“你可以叫我雜種,這也是我的名字”。
難道這是謝啟則的回憶?
謝啟則十三歲就當(dāng)了公司員工?
怪不得他知道什么是高頻交易——
不。
不對。
時間過去太久,謝黎對修又沒什么感情,自然早已忘記傅野說的修的往事。
但就在剛剛,她冷不丁想了起來——“雜種”也是修的蔑稱。
傅野說,修和公司的繼承人一起長大,難道這就是這座學(xué)府嗎?
這是修的記憶?
夢境還在繼續(xù)。
公司與公司之間的斗爭,來來去去就那幾樣。
暗殺,威脅,竊取情報。
最高端的商戰(zhàn),往往是以最簡單也是最血腥的方式——殺戮。
謝黎看到,他第一次竊取情報,整個人十分緊張,手背上青筋暴突,指骨泛白,手指一直在發(fā)抖。
如果他觸發(fā)警報,公司那邊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就像踹開一條沒用的狗。
幸好,他成功了。
第二次竊取情報,他冷靜了不少,至少手指不再發(fā)抖,只是呼吸還有些急促。
第三次,第四次……他漸漸變得像專業(yè)特工一樣冷靜老練,結(jié)束以后,心率甚至沒有超過70。
要知道,不少人吃完飯,或是站起來走兩步,心率都不止70。
他小小年紀(jì),冷靜得讓人害怕。
謝黎一直看不到他的正臉,只能根據(jù)他的視線高低來判斷年齡。
第一次竊取情報時,他估計只有十三四歲,第二次長高了一些,第三次、第四次,身高則沒有變化。
公司似乎使用童-工上癮,頻頻讓他去給一些臟事善后。
男生發(fā)育晚,十三四歲的年紀(jì),身高遠(yuǎn)遠(yuǎn)低于同齡的女生,他小時候又饑一頓飽一頓,有些營養(yǎng)不良,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沒人會提防八九歲的小孩,又不是美國大片,現(xiàn)實中哪有那么多低齡特工?
就這樣,他無聲無息幫公司處理了許多要命的隱患。
直到,他再也無法以孩童的模樣示人。
——他長大了,進(jìn)入了公司內(nèi)部。
謝黎像是潛隱于他體內(nèi)的幽魂,看著他身量一點一點拔高,視線從仰視變?yōu)楦┮曋車恕?br />
小時候竊取情報都會發(fā)抖的手,也逐漸變得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仿佛玉石一般冷硬光滑。
就像看了一部傳記類電影,謝黎看著他出生,長大,世界由彩色變得灰白,受盡冷眼與折磨,卻又奇跡般嶄露鋒芒,穩(wěn)步高升。
最后,站在了大廈的最頂端。
不知是她的想法,還是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一切并非注定如此。
假如一開始她不是旁觀者,而是真的救下了他,他不會被送入所謂的知名學(xué)府,淪為有錢人的一條狗。
表面上,他認(rèn)為感情是無用的東西,對自己的苦難無動于衷,對父母的冷漠沒有任何不滿。
實際上,他只是知道,沒人會對他付出真情——父母的感情,已經(jīng)是這個世界上最無私的感情,他連父母的感情都得不到,怎么可能得到別人的感情?
他并不是冷血的人,剛出生時,血液也是滾燙的。
但在那兩個可怖的黑影的注視下,他的血液很難不凍結(jié),一寸寸變得冰涼。
父母希望他變得有價值。
于是,他竭力展現(xiàn)自己的智慧,表現(xiàn)出獨一無二的數(shù)理天賦,甚至做對了報紙上最后一版的智力題。
父母卻把他送進(jìn)了公司。
一日是公司員工,終身為公司員工。
他為了討要一點點愛,自愿步入了牢籠。
……太可悲,也太軟弱了。
還好他年輕,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修正自己的軟弱。
既然世界的底層邏輯是利益,那他就牢牢攫住所有利益,讓人們?yōu)榱烁髯缘睦嫦蛩┦追Q臣。
他逐漸變得自信、強(qiáng)勢,心如鐵石,堅不可摧。
直到遇見了她。
起初,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謝黎感興趣。
她根本無利可圖。
然后,他以為自己之所以會對她感興趣,是因為想要折磨和摧毀她。
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感激她,仰慕她,依賴她……他感到那些混亂激烈的情緒,只覺得心臟如針扎,說不出的厭惡和煩躁。
他究竟為什么這么在意她?
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了他?
是她的善良,還是她對暴力的渴望?是她的正義,還是她的愚蠢?
是她的機(jī)警果斷,居然可以朝他開一槍……還是,他在希望,當(dāng)年也有這樣一個人,向他伸出援手,照顧和拯救他?
他是那么貪婪,僅僅作為謝啟則被拯救,已經(jīng)不能饜足內(nèi)心瘋狂擴(kuò)張的貪欲。
他希望,修也可以被拯救。
……
謝黎像被抽了一鞭子,得知真相的痛感從胸腔一路躥到頭頂,倏地睜開眼睛,從夢中驚醒。
她呼吸急促,頭發(fā)已被冷汗浸濕。
心臟怦怦狂跳,每一聲都震耳欲聾。
謝啟則居然是……修。
第215章
Chapter
29
這一發(fā)現(xiàn),完全超出了謝黎的認(rèn)知范圍——她做夢都沒有想過,謝啟則有可能是修。
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修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謎,盡管表面上溫和有禮,從容優(yōu)雅,實際上冷血得可怕,對于情緒有著近乎恐怖的控制力。
一開始,謝黎跟他交鋒時,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身上似乎有重重迷霧,不僅想法是謎,身份背景也是謎。
謝啟則卻可以……一眼看透。
他既不從容,也不優(yōu)雅,像小孩子似的依賴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埋首于她的頸間,大型寵物般蹭來蹭去。
她可以輕松讀懂謝啟則的喜怒哀樂,不必費神去揣測他在想什么。
——他的情感熱烈而又直白,如同燒沸的水,冒著灼燙的水蒸氣。
有時候,她跟他對視一眼,眼睛都會像被灼傷似的痛一下。
……這兩個人,怎么可能是同一個人?
但仔細(xì)回想修的記憶,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確實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修從出生起,就不被父母喜愛。
他的身上甚至沒有“父母”的基因,只是一個處心積慮繁育下來的籌碼。
誰知道,他基因上的父母是誰?
號稱可以生下“天才”的基因一定非常優(yōu)質(zhì),他的基因父母必然也是一對天才,既然是天才,為什么會淪落到販賣自己的基因呢?
是被誰偷了,還是自愿賣給黑-市的?
一對男女精打細(xì)算地買下了這對“天才”的基因,懷胎十月生下了他,像對待牲口一樣飼養(yǎng)他,想等他長大了,有價值了,就牽到市場上論斤賣。
于是,許多年后,修也把嶼城的人圈養(yǎng)起來,像控制牲口一樣,控制他們的思想與人生。
謝黎忍不住想,修基因上的父母,在公司大廈的巨屏上看到修的肖像時,是否會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感到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呢?
答案是不會。
既然他們決定兜售自己的基因,就絕不會只兜售一份。
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修的“兄弟姐妹”,他們也被處心積慮地創(chuàng)造出來,像牲口一樣待價而沽。
在他們當(dāng)中,可能有的人已經(jīng)被賣了一個好價錢,有的人則死在了城市的流彈之中。
修不是這個世界的罪魁禍?zhǔn)住?br />
他只是這個時代最為可悲的……造物。
謝黎忽然想起,修曾經(jīng)說過,藤原升曾像親生父親那樣栽培他,在他的身上投入了上億的資源,最后卻因為親生兒子的愚蠢而功虧一簣。
當(dāng)時,她一心只想殺死修,覺得他口中沒有一句實話,自然也沒有聽進(jìn)這段過往。
現(xiàn)在想想,“謝啟則”那么渴望肢體接觸,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抱她。
相較于接吻,他也更喜歡吸與吮,仿佛口欲期留下的后遺癥——嬰兒階段沒能得到基本的喂養(yǎng)和照顧。
說明,在他冷血麻木的外表下,也是有一顆……渴望親-密關(guān)系的心的。
藤原升像親生父親一樣栽培他時,他在想什么呢?是否以為自己走了大運,終于可以體會到父愛了?
誰知,所謂的栽培,不過是一場險惡的騙局,目的是把他變成養(yǎng)料,去滋養(yǎng)自己的親生兒子。
修也因此從人類變成怪物。
他說的時候,態(tài)度十分輕松,仿佛贏下了一場簡單的博弈。
但真的有那么輕松嗎?
生物科技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多么可怖,哪怕沒有入職公司,也能感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修為公司效力時,才多少歲?
再早熟的孩子,也是孩子。當(dāng)時,他年紀(jì)那么小,又身處于極端的環(huán)境……當(dāng)藤原升給予他可望不可即的親情時,他真的沒有感激涕零嗎?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是精心策劃的狩獵時,內(nèi)心又什么感受呢?
——藤原升對他呵護(hù),更像是野獸為了方便教導(dǎo)幼獸捕獵,提前讓他這個獵物失去逃跑能力。
修并非草木,面對此情此景,真的可以做到無動于衷嗎?
謝黎忍不住想,假如她是修,她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生活嗎?
很明顯,不能。
她的善良也是父母用愛與信任澆灌出來的。
如果父母不愛她也不信任她,她哪里還有勇氣去管別人的死活?
一時間,謝黎對修的感情很復(fù)雜。
她很同情修,也很喜歡“謝啟則”,但這兩個人重疊在一起,就讓她的腦袋要炸開似的疼痛起來。
她不知道“謝啟則”算什么,修的另一面,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或者說得更難聽一些,羞辱她的工具?
她沒有忘記,修之前曾想盡辦法冒犯、羞辱和挑釁她。
說不定,這個夢境也是羞辱她的一部分。
——她已經(jīng)被騙了一次,卻還是忍不住同情他,如果是以前的他,必然會以此為文章,冷漠而刻薄地嘲諷她一番。
但也有可能……就像夢境里說的那樣,他變成“謝啟則”來到她的身邊,只是想要被拯救。
讓她看到他的過去,則是因為作為“謝啟則”被拯救,已不能滿足他。
他希望,真正的自己也可以得到拯救。
這一可能性,讓人深感荒謬。
謝黎還記得,在研究所時,修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姿態(tài)平靜而優(yōu)雅,口氣溫和而輕緩,仿佛馬上要參加一個上流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