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3章
吱嘎一聲,地牢的門被打開。
這里聽不見外邊的狂風(fēng)驟雨,安靜至極。
可渾濁的空氣中,卻充斥著濃濃的血腥還有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嘔。
幽長逼仄的通道盡頭,有一盞低沉光亮。
朱元璋就一個人,緩緩的朝著那處光亮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用力。但他走的又很輕,使得通道中并沒有他腳步的回響。
光亮的盡頭,是一間牢房。
鐵柵欄后面,一個身材枯瘦,穿著白色小衣,須發(fā)皆白的老翁,正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
朱元璋在牢房外站定,靜靜的看著對方。
那老翁蹲在地上,嘴角含笑,手中的草棍撥動著墻角處,十來只正在搬運饅頭渣兒的螞蟻。
“小東西,還搬呀!外邊都下雨了,再不搬家爾等就淹死了....貪心的小東西,要命還是要吃的?”
說著,他手上的動作猛的停住,然后轉(zhuǎn)頭,露出那張滿是老人斑的臉。
剎那間,四目相對。
皇帝的眼神銳利,老翁的眼神無奈。
這老翁就是大明開國六公之一,世襲罔替韓國公。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丞相李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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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來,你心情不錯!”
朱元璋在牢房外淡淡的開口,聲音沒有半點喜怒,“氣色看著也還行!”
李善長扶著墻壁站起身,然后坐在潮濕的稻草床上,溫和的笑道,“這些年一直睡不著覺,但這幾日卻睡得比較好!”
說著,拍拍身下的稻草,“心中那塊石頭,終于落地了!”
“呵!”
朱元璋雙手揣在袖子中,嘲諷道,“事到臨頭,你倒灑脫起來了?嗯?”
“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
李善長依舊是笑,抬頭看著皇帝,靜靜的說道,“從你殺胡惟庸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畢竟你的好兄弟,死在我們的手中!”
說著,他頓了頓,“我之后是誰?哦,應(yīng)該輪到藍玉了!當(dāng)年的事,最終動手的是他�!�
朱元璋無聲的哼了下,沒有做聲,而是盯著李善長的目光驟然如刀子一樣冰冷。
“哎!”李善長苦笑,“也怪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干啥?早點死了多好!”說著,他一拍手,無奈的搖頭,“現(xiàn)在不但自己要死,還要連累兒孫家人,呵呵!”
“這么多年...”
朱元璋眼簾低垂,“你心里就半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半點畏懼之心都沒有?”
“愧疚?畏懼?”
李善長收起笑容,“我為何要愧疚,要畏懼?”
說著,他站起身,直勾勾的看著朱元璋,“我等殺那人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的皇位!”
陡然,朱元璋袖子中的手猛的一抖。
“那人是你的兄弟......我等這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人不算你的兄弟嗎?”
李善長低吼,“不殺他,你怎么當(dāng)皇帝?不殺他,你焉知他當(dāng)了皇帝不殺你?自古以來一山不容二虎,一國沒有二主!”
朱元璋抬頭,眼神如箭,嘴角浮現(xiàn)三份嘲諷,“真虛偽?把你們那卑劣的行徑,竟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害死咱的兄弟是為了咱的皇位?”
說著,他咬牙道,“恐怕,是為了你們自己的榮華富貴吧!”
“說的沒錯!”
李善長攤手,“是為你,也是為了我等!可是我等有錯嗎?”
“亂世之中,我輩追隨你,圖的是什么?還不是日后能當(dāng)人上人?”
“他當(dāng)皇帝,不但你會死,我等...很多人都要死!我們跟著你一次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不是為了最后要被人殺的!”
朱元璋始終默然無聲,待李善長說累了才開口,“繼續(xù)!”
“呵呵呵!”
李善長肩膀聳動,笑了起來,搖頭道,“皇上,這個道理你應(yīng)該懂呀?我等的苦心你也應(yīng)該明白呀?”
“你錯了!”朱元璋也微微嘆氣,“他不會殺我的!”
“哈哈哈哈!”
李善長瘋狂的笑起來,笑得好似眼淚都出來了,好似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一般,“為了皇位,親生父子都能兵戎相見骨肉相殘,何況你們這假的結(jié)拜兄弟....”
“你不懂!”
朱元璋搖頭,打斷他,冷聲開口。
“我是不懂,但我不懂的.....”
李善長的目光滿含悲涼的看著朱元璋,“我不懂的,是你!直到被關(guān)進這牢房之中我才想明白,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沒看透你�!�
~~
“從一開始,我和胡惟庸等密謀殺那人的時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會知道!”
李善長再次坐回稻草床上,蜷縮著身體,低聲道,“但我想,念著我們這么多年的功勞,念著我們這么多年的情分。而你,也當(dāng)上了皇帝,享受到了九五之尊天子的無上權(quán)力后,會選擇原諒我們....”
“或者說,原諒我!”
說著,他忽然又笑起來。
“我更沒想到,皇上你...這么能忍,一直忍到現(xiàn)在才動手!忍了二十多年,先是捧殺胡惟庸等人,麻痹我等,然后才露出獠牙。”
突然,他猛的抬頭,看向朱元璋。
“你是喜歡當(dāng)皇帝的,對吧!”
“你肯定也是想當(dāng)皇帝的,對吧?”
“你殺胡惟庸再殺我,將來他其他人,其實不一定只是為了幫你的好兄弟報仇!而是....”
李善長一字一句的開口,“而是為了清洗我們這些老兄弟,保你朱家的龍椅對不對?”
“你想殺我們,但是又忌憚我等,怕我們跟你來個魚死網(wǎng)破!所以這些年,你一邊安撫賞賜,一邊羅織罪名......隔幾年殺一批...”
“皇上,你...好狠的心計呀!”
朱元璋一直沉默著,此時看向李善長,“這不都是當(dāng)年你教的嗎?”
“哈哈!哈哈哈!”
李善長再次大笑,拍掌道,“對對對,無毒不丈夫!”說著,苦笑搖頭,“是了,從你當(dāng)皇帝的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再也不是兄弟了!自古以來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你變成今天這樣子,也是我等.....推著你變成這樣的!”
朱元璋靜靜的聽著,臉上的表情變得復(fù)雜微妙起來。
“皇上!”
李善長抬頭,“我怎么死?”
說著,他愕然發(fā)現(xiàn),皇帝的身影已經(jīng)遠去了。
“皇上!”
李善長撲到鐵柵欄邊,沖著皇帝的背影吶喊,“皇上!給句話呀!”
朱元璋沒有回答,只是背對著他擺了擺手。
~
“太師!”
昏暗的地牢中,樸不成從鐵柵欄外,遞過去一個純白的瓷瓶。
“皇上還是念著舊情的!”
就在李善長愣愣的看著那個瓷瓶的時候,樸不成低聲道,“讓您走的體面一些!”
說著,頓了頓,“您和皇上還是兒女親家,家中晚輩也不會太過牽連!”
李善長竭力的保持著風(fēng)度,但接過瓷瓶的那一刻,手卻抖的厲害。
“要不,讓人幫幫您?”樸不成又道。
“你這老閹狗!”
李善長突然罵道,“瞧不起老子?”
“呵!”樸不成笑道,“不敢不敢,就是怕您...折騰!”
“我要喝酒!”
李善長用力的攥著瓶子,“一碟蠶豆,一碟煎豆腐,一盤豬頭肉,還要一盤攤雞蛋!火大一點!還要吃餃子!”
“早都給您預(yù)備了!”
樸不成說著,沖著陰影處拍拍手。
兩個小太監(jiān)拎著食盒,露出身形來。
“太師,您慢慢喝著!奴婢在外邊等您!”
~
桌上的酒菜都涼了,可李善長始終沒有動筷子。
噗的一下,燃著的燭火突然無風(fēng)自滅,只剩下青煙縈繞。
一股光,從地牢的天井中灑落下來。
外邊的風(fēng)雨已停,天也亮了。
李善長顫抖的伸出手,撥開瓷瓶的塞子,然后把里面的液體倒在了酒壺中。
又雙手捧著酒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他下意識的微微轉(zhuǎn)頭,看到了柵欄外陰影處,有一雙正盯著他的眼睛。
“遭娘瘟的!”
李善長罵道,“老子得走得體面些!”
他哆嗦的手想端酒杯,但卻無能為力。
干脆把心一橫,俯身咬著酒杯,一飲而盡。
當(dāng)啷!
酒杯落在了桌子上。
李善長跟瘋子一樣抓起酒壺,咕嚕嚕....
啪!
酒壺在墻角碎裂,變成碎片,一群螞蟻慢慢的靠近。
“呵呵!哈哈!”
李善長笑了幾聲,然后看著鐵柵欄外那雙盯著他的眼睛,忽然大聲道,“回去告你主子,其實有個秘密他一直都不知道!”
樸不成快步來到柵欄前,“什么秘密?”
“最開始預(yù)謀這件事的可不是我呀...也不是胡惟庸,我沒有那個膽子,胡惟庸也沒有.....我也使喚不動藍玉趙雄和陸仲亨他們.....”
“藍玉動手的那天...”
李善長突然悲涼的大笑,“他在動手之后,以為得逞了,卻發(fā)現(xiàn)....哈哈哈!哈哈哈哈!”
“發(fā)現(xiàn)了什么?您快說呀...”
咚!
樸不成的呼聲中,李善長的身子已重重的倒下。
番外
他是他。元,至正十二年,閏三月。
~~
一縷光從破廟的屋頂灑落下來,正落在衣衫襤褸渾身顫抖的朱琪面前。
整個人緊裹著破麻袋徒勞取暖的他,本能的伸出滿是裂痕,已看不出皮膚的顏色的手,顫抖著觸碰那道光束,妄圖得到一絲溫暖。
可當(dāng)那光束停在他手心上的時候,他更加的戰(zhàn)栗起來。
因為他得到的,是比冬日寒風(fēng)更加刺骨的春冷。
嗚嗚,夜風(fēng)卷著沙,卷著冰花,像是鬼影在廟里廟外呼嘯而過。
所到之處,這小小的破廟之中藏身的十幾個災(zāi)民,都好似野狗一樣蜷縮著,顫抖著。
~
他再次抬頭,看向那道月光形成的光束。
一道淚痕,在他骯臟的臉頰上顯現(xiàn)。
現(xiàn)在的他,這具身體,不知是因為孱弱,還是因為過去的日子中哭得太多了,連淚水都干涸了。
他想哭,沒有眼淚。
他想喊,沒有力氣。
整個人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從內(nèi)而外都是麻木,滿是絕望。
唯一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的,就只有那席卷全身,讓人痛不欲生,好似有一把刀子不斷的在他的胃腸之中攪動的痛楚,饑餓!
他捂著肚子,垂下頭,不再去看那道光束。
然后竭力的在腦海中搜尋曾經(jīng)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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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他的本名就叫朱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高中輟學(xué)之后,學(xué)了幾年臺球,在一家球房當(dāng)教練。
今天下午剛從床上爬起來,準(zhǔn)備去上班。
從家里出來,在街邊買了一杯奶茶,聽著音樂過馬路,要去街對面的球房跟同學(xué)打臺球。
但下一秒,卻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卷在車底。
等他再睜開眼,他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身份,一個亂世中不知餓了多久等死的年輕災(zāi)民。
“為什么?”
朱琪心中不甘的吶喊,然后是無助的凄然呢喃,“我該怎么辦?”
一滴淚,終于流出了眼眶。
他多渴望這只是個噩夢呀,可是腦海中,這具身體之中,那些不完整的殘留的記憶告訴他,這一切根本不是夢,而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大災(zāi)之年,蝗蟲遍地莊稼顆粒無收,草根樹皮都吃絕了。
瘟疫橫行餓殍滿地,可大元的官府卻依舊橫征暴斂,把人當(dāng)豬狗,不給半點活路。
爹先病死,娘后上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