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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首次談判破裂,顧昀隔日便帶了三百重甲夜襲已經(jīng)投降的西域殘兵營,炸得天上人間一串大地紅,人為地替他們完成了合約第二條的主要內(nèi)容,并公然宣稱,其他兩條不答應(yīng)沒關(guān)系,他立刻帶人屠城。

    屠城這事有傷天和,一般只有北蠻人才這么干,大梁軍中很少有這種風(fēng)氣,但西域人擔(dān)心顧昀嫉恨那一炸之仇,懷疑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剛開始尚且硬挺,等顧昀令人轟開城門的時候,談判桌上的聯(lián)軍代表終于慫了。

    幾經(jīng)討價還價后未果,三天后,“樓蘭新約”簽訂,在顧昀重兵威懾下,各國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國內(nèi)戰(zhàn)備,隨后又叫苦不迭地拼湊出一年挖出后還沒來得及用的紫流金。

    五月底,顧昀和沈易自西域秘密押送紫流金回京。

    一場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細(xì)碎的槐花落滿了長街。

    吏治改革之事風(fēng)聲大雨點(diǎn)小,所有人臆想中將會導(dǎo)致的亂局奇跡般地沒有出現(xiàn)。

    首先世家門閥都不傻,就算對雁王變著法地從他們口袋中挖銀子有所不滿,但心里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個科舉出身、渾身上下搜羅不出幾兩銀子的窮翰林才是最恨這政策的,犯不著由他們來替人家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剛開始,這群人個個躲起來準(zhǔn)備看笑話。

    不料這事也真邪門了,除了了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酸儒站出來說了幾句“體統(tǒng)”不“體統(tǒng)”之類的鬼話,朝中竟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長庚先是上書拿下了皇帝,將他對烽火票的更長久的設(shè)想上呈李豐,來龍去脈寫了個分分明明,有技巧地隱瞞有技巧地夸大,最后給皇帝畫了一張大餅——假以時日,烽火票從上至下推行,能將天下民間金銀悉數(shù)收歸國庫,民間買賣全屏票據(jù)即可,票據(jù)多寡由朝廷酌情裁定,再不會出現(xiàn)民間金銀充斥積灰、國家危難時國庫無錢可用的局面。

    李豐先前覺得雁王有些想法過于離經(jīng)叛道、不成體統(tǒng),這時才發(fā)現(xiàn),此人并非是不成體統(tǒng),簡直是要將“體統(tǒng)”二字踩在腳底下。

    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鑄金人,今日就出了個斂天下之財(cái)?shù)难阌H王。

    可是這想法實(shí)在太過誘人,李豐在稍稍理解了“用幾張紙片代替金銀買賣”是個什么概念后,一方面心里隱約存著不安,一方面又實(shí)在無法抗拒這個誘惑,將折子扣了三天,反復(fù)推敲后,終于還是義無反顧的便吃下了這張餅,命長庚著手操辦,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過激,尤其對朝中那些寒門出身的后起之秀,要“徐徐圖之”。

    李豐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書要求改吏治的時候,江南首富攜各地巨賈一十三人進(jìn)京,在當(dāng)年臨淵木牌擇主而論的那家小酒樓中請了一次客。

    小酒樓本來破破爛爛,名不見經(jīng)傳,前些年被起鳶樓的光芒遮掩得如月下螢火,眼神不好的根本找不著,此番卻十分僥幸地從滿目瘡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來,年初又休整一番,正式開門迎客,在原本的二層小樓上又加蓋兩層,破磚爛瓦整飭得十分干凈,更名“望南樓”,叫人見了,便憑空生出一股半壁淪陷的悲意,十分應(yīng)景——少有人知道,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樓,就是杜萬全的產(chǎn)業(yè)。

    雙方首次洽談時曾經(jīng)十分不順,讀書人自持清貴,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實(shí)不愿意與這些滿身銅臭之人打交道,大多是來敷衍應(yīng)酬的。

    誰知接觸下來,才知道杜萬全其人不簡單。

    杜萬全曾親自泛舟下西洋,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為人談吐、胸中溝壑都與普通商賈天淵之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說活,加上江充不動聲色地從中斡旋,很快便有許多人心思浮動。

    而就在吏治改革的法令潤物無聲地浸潤到各處時,杜萬全等人又開了望南樓最大的一間包房,第二次宴請以江充為首共朝中重臣八人。

    全都是在朝中無依無靠,科舉為官,白手起家的。

    這一次的密談足足持續(xù)了四個多時辰,及至月上枝頭時,首座江充才舉杯終局。

    江充肅然起身,環(huán)視周遭,不少人推杯換盞間喝多了。

    “今日酒足飯飽,大家也都累了,我不煞風(fēng)景,提一杯,大家伙各自喝了殘酒,散去就是。”江充道,“只要我們這場仗還要打下去,烽火票推行便勢在必行,諸公一心為國……”

    江充說到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停了下來,盡在一笑中,緘口不言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心為國,也還請考慮一下自己的出路。

    多年對時局朝政完全插不上嘴、迫切希望有自己代言人的巨賈與一干無權(quán)無勢、兩袖清風(fēng)的文官相逢,正式結(jié)盟。

    杜萬全將一室文官商人挨個送走后,獨(dú)自回到了望南樓,徑自來到了方才包房的隔壁房間,那屋里仆從都沒有一個,燈也沒怎么點(diǎn),只頭頂懸著一盞昏黃的汽燈,桌上有二兩黃酒、一碗清粥與一碟小菜,粥喝了半碗,酒剩了三分,小菜只是略動了幾口,而桌邊人已經(jīng)撂了筷子。

    杜萬全不復(fù)方才八面玲瓏的模樣,恭謹(jǐn)?shù)厣锨耙姸Y道:“雁王爺�!�

    長庚客氣地一點(diǎn)頭:“杜公�!�

    杜萬全一眼掃過桌上的清粥小菜,忙道:“王爺素日節(jié)省,實(shí)令我等感佩,不過這望南樓乃是咱們自家的產(chǎn)業(yè),怎不叫上些順口的?眼看要入夏,我讓他們備下些清心養(yǎng)生的……”

    “別忙了,我就吃這個順口,”長庚擺擺手,說道,“今日之事全仗杜公,勞動您了�!�

    杜萬全忙連聲道不敢,見他起身要走,殷勤地將一邊的傘提起來:“后院已經(jīng)備好了車,王爺這邊請。”

    如果說一開始了然和尚召集臨淵木牌時,最心不甘情不愿的那個人無疑就是杜萬全——他早年發(fā)家確實(shí)沒少依仗臨淵閣的民間力量,然而掙下這份家業(yè),杜萬全不可能會承認(rèn)這其中有臨淵閣多大助力,此時要他為了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人便將畢生心血全部投入其中,是個人都不肯。

    但在與雁王接觸了這大半年后,眼下最愿意為雁王鞍前馬后的卻也是杜萬全。

    杜財(cái)神多年來走南闖北,見識閱歷無不高過常人,隱約覺得長庚確實(shí)是在救國之危難,但更多的卻是在鋪墊什么,杜萬全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感——大梁風(fēng)雨飄搖的路自武帝而興,元和帝而盛極轉(zhuǎn)衰,隆安帝而窮途末路——眼下確實(shí)到了快要走入一個新轉(zhuǎn)折的時代了。

    他卻僅憑著一塊木牌便搭上了這條大船。

    長庚剛走到門口,忽然無意中在自己腰間摸了一下,腳步便是一頓。

    杜萬全眼尖瞥見,忙問道:“王爺找什么?”

    “沒什么,”長庚頓了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香用完了�!�

    這些日子他面面俱到,安神散消耗得太快,一時還沒顧得上配,長庚嘆了口氣,對杜萬全笑道:“不礙事,杜公留步,不必送——轉(zhuǎn)告奉函公,他念念不忘的事,會有實(shí)現(xiàn)的那天。”

    他酒量不太行——親王身份擺在那,平時不管什么場合,總不會有那二百五膽敢來灌他,雖因生性自持,長庚沒有徹底喝醉過,不過以他那兩三杯下去就開始頭疼的能耐推斷,酒量可能確實(shí)是不行的。

    長庚平時基本滴酒不沾,只是這天連著聽了四個多時辰的墻角實(shí)在太累,才讓人上了二兩黃酒微微刺激一下。誰知這點(diǎn)微醺非但不助眠,晚上回去還讓他有點(diǎn)難以入睡。

    長庚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直至快四更天,才迷糊了一陣。半睡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進(jìn)門,他翻身驚醒,抬手?jǐn)Q開床頭吊著的小汽燈,結(jié)果不知是京城這陣子雨水多潮的,還是這屋里好幾天沒人住了,那汽燈只閃了一下又滅了。

    來人熟稔地坐在一邊的小榻上,笑道:“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長庚吃了一驚,眼睛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借著一點(diǎn)微光看見竟然是顧昀回來了,忙問道:“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京城,怎么這么快?”

    顧昀漫不經(jīng)心地伸了個懶腰,往旁邊一靠:“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提前跑回來的。”

    上次一別還是年關(guān),轉(zhuǎn)眼冬去春來,如今已經(jīng)入了夏,有半年沒見人了,雖然顧昀戰(zhàn)報中時常夾帶“私貨”,隔一陣子便寄封書信來,但怎么比得上真人在眼前?

    長庚想他想得不行,當(dāng)下便要撲上去抱住他。

    顧昀卻往后一仰,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的手,身如紙片似的,落到了窗前,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月光悄然自水坑上蜿蜒入室內(nèi),顧昀背光而立,長庚看見了他身上萬年不卸的輕裘甲。

    “干什么一見面就動手動腳的?”顧昀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長庚聽了前半句正哭笑不得,心道他倒惡人先告狀了,也不知道誰比較愛動手動腳。及至聽了后半句,他笑容忽然就收斂了,隱約感覺到了一點(diǎn)不對勁:“子熹,你怎么了?”

    顧昀不吭聲,只是看著他。

    兩個人一坐一站,半晌相對無語,倒像是訣別一樣。

    長庚的心毫無來由地狂跳起來,震得他胸口幾乎裝不下別的東西,氣也喘不上來。他忍無可忍地爬起來向顧昀走去,從床邊到小窗,不過四五步遠(yuǎn),他卻仿佛怎么也走不到頭。

    他前進(jìn)一些,顧昀便要退后一些。

    長庚不管不顧地轉(zhuǎn)身一把抓起別在床頭的汽燈,瘋狂地?cái)Q起上面的機(jī)關(guān),汽燈發(fā)出幾聲爆鳴聲,突然一下亮了,屋里大熾,長庚不顧燈光刺眼,惶急地轉(zhuǎn)向顧昀,卻見站在窗邊的人面白如紙,帶著不似活人的灰敗,兩行血跡順著他的嘴角和眼角朱砂痣淌下來。

    那汽燈“啪”一聲又滅了。

    顧昀低低地嘆道:“我不能見光,你點(diǎn)它做什么……長庚,我這就走了�!�

    “不能見光”是什么意思?長庚當(dāng)場差點(diǎn)瘋了,不顧一切地?fù)渖先�,拼命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玄甲。

    長庚嘶聲道:“你站住,你要去什么地方!顧子熹!”

    “去該去之地�!鳖欔赖穆曇衾飵С鲂├湟猓澳闳缃裼鹨硪沿S,巧取臨淵閣,豪奪李家江山,天下風(fēng)云際會皆在掌中,何等手段?李豐不就死在你手上了么?我久留無益,特來告別�!�

    長庚惶急道:“不,等等,我沒有……”

    他直覺想反駁自己沒有,可是話到嘴邊說不出來,心里一陣糊涂,感覺顧昀所說的事好像又確實(shí)是自己干的。

    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受先帝所托,將你從雁回小鎮(zhèn)接回來,一直照顧你到成人,指望你即便不是個經(jīng)天緯地的棟梁之才,起碼是個人品端正、光風(fēng)霽月的好人,你又是怎么做的?”

    初夏夜里,長庚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我依先帝旨意照顧到你長大,卻沒料到養(yǎng)大的是條中山之狼�!鳖欔牢⑽@了口氣,“大梁自太祖開國至今,兩百年了,本以為能千秋萬代,誰知傳國玉璽毀在我這一輩手上……”

    長庚想狠狠地抓住他,或是大哭大叫一番,然而整個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樣,只能木然地看著顧昀輕飄飄地一轉(zhuǎn)身,撂下一句:“顧某九泉之下請罪去了,不必再見�!�

    隨后他竟穿墻而過,憑空消失了,打開的窗戶空蕩蕩的,長庚一時間五內(nèi)俱焚,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心跳如雷,足足三息,他方才回過神來,緩緩將胸中一口郁結(jié)之氣吐出,后知后覺地明白起來——那只是個逼真的噩夢。

    不知是喝酒的緣故還是什么,他的頭一抽一抽的疼,四肢發(fā)酸,睡了一宿比沒睡還累。

    暗自平靜了片刻,長庚正打算起來喝口水,再閉目養(yǎng)神一會,誰知剛把自己撐起來,驀地看見窗邊木椅上有一團(tuán)黑影,來人吐息極輕緩悠長,顯然是個高手,乃至于長庚方才被自己心跳鼓噪聲所震,居然一時沒有察覺。

    他本能地喝道:“誰?”

    那人低低地笑道:“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再沒有比這再大的驚嚇了,長庚本來就沒從噩夢里醒過神來,當(dāng)時胳膊肘一軟,直接摔回到床上,顧昀那破床從床板到枕頭無處不硬,這一撞非同小可,縝密冷靜的雁親王險些被一個枕頭給撞暈過去。

    顧昀嚇了一跳,忙躥到床邊扶他起來。

    他將沈易與一干親兵全甩在身后,自己提前了兩天趕回來,本打算休整一宿明天早晨去嚇長庚一跳,誰知進(jìn)門一看,發(fā)現(xiàn)床被某人占了。他從陳姑娘那知道長庚睡眠不好,本就難入眠,睡著了也很容易被驚動,便沒舍得叫醒他。

    “撞哪了?唉,我看看,”顧昀莫名其妙,說道,“你鳩占鵲巢行徑雖然十分惡劣,但我也沒說什么呀,干嘛跟見了鬼似的……說,背著我干了什么好事?”

    長庚顫抖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這回抓住的是人溫?zé)岬捏w溫,這點(diǎn)溫度剛讓他緩過一口氣來。

    顧昀發(fā)現(xiàn)長庚情緒有點(diǎn)不穩(wěn),便想說幾句閑話緩和一下,于是道:“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提前兩天趕回來的?”

    長庚的臉色當(dāng)時就變了。

    顧昀那烏鴉嘴接著說:“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

    長庚厲聲喝道:“別說!”

    他這一嗓子實(shí)在太慘烈,顧昀一頓,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庚,怎么了?”

    邊說,他邊順手去摸床頭的汽燈。

    可是就這么輕輕一擰,那汽燈亂七八糟地跳了兩下,隨后“啪”一聲沒動靜了,居然壞了。

    一瞬間,現(xiàn)實(shí)和噩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巧合交疊在一起,長庚嘶啞地低聲慘叫了一聲,四肢隱約的酸痛潮水似的涌進(jìn)他心里,化成了十萬八千種森嚴(yán)可怖的幻象,張開血盆大口,一口便將他囫圇個地吞了下去。

    ☆、第78章

    憂怖

    顧昀其實(shí)見過烏爾骨發(fā)作,只是那時候他還被蒙在鼓里,恰好長庚也不是很嚴(yán)重,便一直誤當(dāng)成走火入魔,還從未見過這番光景。

    長庚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tuán),渾身肌肉緊繃得堅(jiān)硬如鐵,不多時便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而且力大驚人,顧昀居然一脫手沒按住他。

    長庚猛地甩脫他的手,十指如鷹爪,狠狠地抓向自己,顧昀當(dāng)然不能看著他自殘,伸手格住他的胳膊,低喝道:“長庚!”

    他的聲音似乎給長庚帶來了一線清明,然而也只是讓他停頓了片刻而已。

    那懸在床頭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的汽燈在“嘎吱嘎吱”地響了一會后,終于緩緩地倒著氣又亮了起來,光線昏黃而不穩(wěn),時明時滅地照亮了長庚那雙如血的眼睛。

    顧昀吃了一驚——只見長庚臉色和嘴唇都是慘白,好像渾身的血色都籠了那雙眼睛里,而原本正常的雙目中竟隱約現(xiàn)了重瞳。

    真像一尊傳說中的邪神。

    顧昀從陳姑娘嘴里聽說“烏爾骨”,當(dāng)時只覺得心疼,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其實(shí)并沒怎么信,直至此時,一股涼氣才順著他的后脊緩緩地爬上來,長庚那雙無悲無喜、血?dú)夥瓭L的眼睛,居然讓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突然遍體生寒。

    兩人目光相抵,顧昀忽然有種在荒郊野外遇上野獸的錯覺,他一時沒敢移開視線,緩緩地?cái)傞_空無一物的手,試探著伸向長庚,長庚沒有躲,甚至在那溫暖的掌心貼上他臉側(cè)的一瞬間,微微低下頭,神色漠然地在顧昀手上蹭了一下。

    顧昀膽戰(zhàn)心驚地低聲問道:“還知道我是誰嗎?”

    長庚垂下那雙比普通中原人更濃密些的眼睫,低低地叫了一聲:“……子熹�!�

    還能認(rèn)識人就好,顧昀沒留神他語氣中的異樣,先松了口氣,可他放心得太早了,還沒等這一口氣松到底,長庚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掐向他的脖子:“不許你走!”

    顧昀:“……”

    咽喉乃人身要害,顧昀本能地往后一仰,架住了那只冰涼的手,長庚順勢帶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往下一別,顧昀只好屈指敲向他肘間麻筋,極狹隘的空間里,兩人你來我往地交手了好幾招,那瘋子本就武藝精湛,此時邪神附體似的力大無窮、橫沖直撞,顧昀又投鼠忌器,生怕不小心傷了他,汗都快下來了,氣急敗壞地罵道:“我他娘的剛回來,往哪走?”

    長庚倏地一頓,顧昀落在他頸側(cè)的手隨之停下,用手背在他下巴上輕輕摑了一下:“醒醒!”

    這一下輕拍可能是力道不夠,非但沒把人叫醒,長庚那雙如同要滴血的眼睛忽然瞇起來,像頭被激怒的豹子,回頭給了他一口,咬住了顧昀的胳膊。

    顧昀:“……”

    早知道就大巴掌扇上去了!

    顧昀輕“嘶”一聲,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他這輩子挨過砍、挨過炸,被人恨不能生吞活剝地一口咬住卻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真有心一甩胳膊崩掉那瘋子幾顆門牙。

    然而他手臂僵了良久,最終還是沒下得去手,片刻后,顧昀緩緩地放松了手臂上的肌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長庚的后頸,一邊抽涼氣一邊低聲道:“扒皮抽筋吃肉——咱倆多大仇,你有那么恨我嗎?”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jīng),他眼睛微微一眨,隨后兩行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就下來了。

    長庚也不出聲,只是一邊叼著顧昀的胳膊,一邊悄無聲息地流眼淚,那眼淚似乎沖淡了他眼睛里可怕的血光,良久,長庚的牙關(guān)竟然微微地松了,顧昀試探著抽出自己鮮血淋漓的胳膊,看了一眼,低罵道:“屬狗的混蛋。”

    可是罵歸罵,他還是把人摟進(jìn)懷里,伸手抹去長庚眼角地淚痕,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的后背。

    長庚伏在他胸口上,足足靠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從一片混沌中艱難地恢復(fù)神智,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場大夢里蘇醒,茫然了半晌,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才漸漸回籠。

    一回想起自己剛剛干了什么,長庚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本來是爛泥一團(tuán),這么突然一僵,顧昀就知道人緩過來了。

    “醒了?”顧昀故作淡定地托起他的肩,微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發(fā)僵的肩膀,伸出手問道,“這是幾?”

    長庚心亂如麻,根本不敢看他,低頭一看顧昀那已經(jīng)自己結(jié)痂的胳膊,臉色更難看了,雙手捧起來,嘴唇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唔,狗咬的�!鳖欔啦辉趺丛谝獾乜戳艘谎�,隨后又?jǐn)D兌道,“這狗牙還挺齊。”

    長庚微微踉蹌著爬起來,找來細(xì)絹布和凈水,低頭擦拭他的傷口,整個人好像剛被蹂躪過一樣,三魂七魄一個在家的都沒有,說不出的凄慘。

    然而像顧昀這種天生保護(hù)欲過剩的男人,倘若不論感情,單說一雙眼所見,大概“脆弱”是最能打動他的,美色還要排在其次,他目光當(dāng)時就軟和下來了,抬手將五指做攏,輕柔地整理起長庚方才滾亂的頭發(fā)。

    “去年秋天,我跟季平行至中原一代,路遇一伙以‘起義’為名趁火打劫的土匪,”顧昀用一種比手上的動作還要輕柔的語氣,緩緩地說道,“我們聯(lián)合蔡老收拾了這伙禍害,捉了匪首,那匪首自稱‘火龍’,一身的刀疤,還被火燒過,審問過程中,我們從他身上搜到了一把蠻族的女人刀……是胡格爾的�!�

    長庚的手狠狠地一哆嗦,手中細(xì)絹掉了下去,他神色木然地低頭去撿,卻被顧昀一把捉住了手。

    顧昀:“你那么小也能記得嗎?”

    長庚的手涼得像個死人。

    顧昀嘆了口氣:“其實(shí)陳姑娘都告訴我了,關(guān)于那個……”

    長庚截口打斷他:“別說了。”

    顧昀順從地緘口不言,默默地在旁邊看著他。

    長庚僵坐片刻,手下的動作陡然利索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將那點(diǎn)咬上處理好,而后驀地站起來,背對顧昀道:“雁王府建成之后也有好幾年了,一直沒人管,不太應(yīng)該。我……我天亮回軍機(jī)處,等忙完了這一陣就搬過去……”

    顧昀的臉色沉了下去。

    長庚語無倫次的話說到這里,忽然住了口。他不由得想起年關(guān)時自己去西北犒軍,顧昀那個讓他受寵若驚的態(tài)度——所以他只是知道了烏爾骨的真相?只是可憐他嗎?

    說來似乎不可理喻,長庚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李豐面前展覽舊傷疤,卻連一點(diǎn)端倪都捂著不想讓顧昀看見,誰知他自以為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風(fēng)聲卻依然從手指縫里往外透,長庚緊緊地咬住牙關(guān),感覺嘴里還有方才發(fā)瘋時的血?dú)狻?br />
    腥而甜。

    自從接到顧昀準(zhǔn)備回京述職的折子后,這些日子他晝夜都在期盼,每時每刻都像是在熬時間,然而好不容易盼來了人,長庚卻恨不能立刻逃出顧昀的視線。

    他腦子里亂哄哄的,下意識想逃,轉(zhuǎn)身便要往外走。

    顧昀:“站住,你去哪?”

    長庚渾渾噩噩,沒理他。

    顧昀驟然低喝一聲:“李?F!”

    從小到大,顧昀沒怎么對他說過重話,更難得有火氣。然而他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權(quán)威極高,這么微微含怒一聲喝問,隱約帶著殺伐森嚴(yán)的金石之聲,長庚一激靈,本能地停下腳步。

    顧昀面沉似水地坐在床邊:“給我滾回來�!�

    長庚茫然道:“我……”

    “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個門,”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就打斷你的腿,皇上也救不了你,回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長庚:“……”

    這是雁王統(tǒng)領(lǐng)軍機(jī)處之后,第一個敢當(dāng)面說要打斷他腿的人,長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脾氣撞懵了,一時真沒敢往外走,他鼓足勇氣回頭看了顧昀一眼,心里百般難以宣之于口的委屈與痛苦一股腦地順著胸口涌上來。

    ……只是臉上淚痕猶在,人已經(jīng)太清醒,實(shí)在哭不出來了。

    顧昀實(shí)在受不了他這種眼神,只好妥協(xié)似的起身上前,從身后一把摟住長庚,半強(qiáng)迫地把他扔在床上,拉過已經(jīng)涼透地被子蓋在他身上:“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和我說過?”

    長庚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怕。”

    怕什么?

    顧昀微微一愣,隨即一只手端起長庚的臉:“怕誰?我嗎?”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就讓顧昀明白了什么叫做“愛生憂怖”。

    顧昀本想問“怕我什么?怕我嫌你?猜疑你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一時無話好說了,他便直接動了手,拎起長庚的領(lǐng)子,狠狠地親了他,長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顧昀手撐在他耳側(cè),揚(yáng)了揚(yáng)眉:“現(xiàn)在還怕么?”

    長庚:“……”

    顧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里忽然一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打算干脆把流氓耍到底,抬手便伸向長庚散亂的衣襟。

    不料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幾下煞風(fēng)景的敲門聲,有個姓霍的倒霉蛋不分青紅皂白地在外面叫道:“王爺,快到時辰了,該準(zhǔn)備上朝了,可要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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