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之屋
清晨時分,庭院還裹在霧里,陳蔚青坐在窗邊,披著一件淺灰的呢絨斗篷。
她的手指停在一封剛剛拆開的信上,信紙邊緣已有些卷起,是兩周前從上海寄來的,郵局今天才送到。
她一眼認出那熟悉又跳脫的字跡——“蔚青姐,我這回是真的要演主角啦!”信寫得熱烈,幾乎每一句都在跳躍,像她那個人一樣,一邊用力地朝前奔跑,一邊喊著“你快看我,我做到了!”“我試裝那天,導演一直皺眉,我以為要黃了,結果他說:‘還不錯。
’你知道嗎,他說‘還不錯’的時候,我差點哭出來……我真的以為我不行了。
”“拍攝延期了一天,我在服裝間等了一個下午。
隔壁有幾個姑娘在換戲服,說我長得像她們的親戚,一個日本人。
你說奇不奇怪?我從小就有人說我長得不像我們家,可我還是覺得我就是這里的人。
”“這幾天忙到連飯都顧不上吃。
但我不覺得累。
你說我是不是太蠢了,連累都不敢覺得?我就是想演完這場戲……然后寫信告訴你:我做到了。
”“我知道你忙,我知道你可能收不到這封信——但我還是寫了。
”“我會一直寫的。
”信的最后一行停在紙角,像她說完話,站在舞臺中央笑著鞠了一躬。
陳蔚青的指尖停在那一行“我會一直寫的”上,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鈍鈍地敲在心口。
她笑了笑,突然想起她前兩封信都沒回——這幾個月發(fā)生了太多的事,但這封信一定要寫回信了,要恭喜她拿到了。
想起她在校慶上演的瑪麗婭……她忽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像是想沖出這個不該存在的清晨。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穿鞋。
仆人在門口喚她,她充耳不聞。
風在耳邊呼嘯。
冬天的南州沒有雪,卻冷得刺骨。
她一路跑到后院樹下,腳一頓,整個人忽然就跪了下來。
她抱著那封信,像抱著一個小小的靈魂,喉嚨發(fā)不出聲音,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不是嚎啕,不是大哭,只是一種仿佛撕裂臟腑的安靜的、無法反駁的悲傷。
她不知道她是坐在地上哭了多久,只知道回過神來幾個女仆已經攙著她把她放回了床上。
她緩緩起身,把信紙抹干,重新折好。
“對不起。
”她輕聲說,“我來晚了。
”那之后的事,她幾乎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自己像一團脫了線的布,躺在床上,四周安靜得可怕。
屋外的風敲著窗紙,卻一直敲不進來。
她一直盯著天花板,連眼都不敢閉——只要一閉上,就看見簡在信里朝她笑。
“我這次真要演主角啦!”可是蔚青連這個她要演主角的戲的戲名都不知道。
后來據沈時硯說,羅熾南當天就把工作辭了,買了一張去上海的船票,沒人攔他,也沒人敢攔他。
但三天后,他就回來了。
那天黃昏,女仆來報,說“羅先生來了”。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但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她穿好衣服下樓,看見羅熾南正站在門口,整個人像是風吹久了的老木頭,面頰瘦了一圈,眼窩凹陷,胡子拉碴,手里拎著一個幾乎空的布袋。
他沒有帶回任何行李,也沒有帶回什么“結果”。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從上海那個巨大的絞肉機里,空手逃回來的人。
“她……是在法租界租的小房間。
”他說,“那晚拍完試鏡,劇組說導演請吃飯,她沒去。
她說——如果這個角色是靠陪酒換來的,那她寧愿不要。
”他說得很慢,每一句都像是在拔自己一根骨頭。
“后來她被臨時換了角色。
本來是女主角,結果只給了個連臺詞都沒幾句的邊角戲。
她去后臺問是為什么,有人指著她笑,說——‘你以為你是誰��?一個雜種,還想當女主、還敢拿架子?’”他低著頭,嗓音像從地底擠出來的。
“他們還說:‘你這樣誰會讓你拍戲?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
’”他頓了頓,哽咽了。
“那場戲是在一座仿舊茶樓里拍的,她要從三樓走下那段外挑的木梯,戲里安排她端著茶托走得飛快,好讓鏡頭能‘一氣呵成’。
但她就這樣……就……摔了下去。
”“據說她是分了神。
導演在一旁催場,副導在喊‘快點’,她看了一眼攝影機那邊,聚光燈正對著她臉,那是她換角以后為數(shù)不多的鏡頭……她沒站穩(wěn),腳下一滑,整個人就倒下去了。
”他終于抬頭,眼神死死盯著前方。
“她落地那一刻,攝影機還在拍,燈還沒滅,所有人都在看,但沒人,從頭到尾,整整三大欄,像一份沉默的回響,又像一場無法終止的控訴。
文中并未提到名字,也沒有直接描寫,但字里行間早已把真相寫得清晰:一個南州來的女孩,在上海的聚光燈下試圖成為“被看見的自己”,卻在夜色中墜落于無聲的街角。
她是演員,是碼頭的孤兒,是工人,是工人的妹妹,是一個什么也不確定卻仍愿意奔跑的人。
文章最后一句是:“她還是一個有天賦的作家,她說:‘我會寫的!’。
我們卻沒能為她留住一條可以寫下去的路。
”陳蔚青坐在印報間時,天還沒亮,機器轟鳴聲蓋過了心跳。
她盯著紙張一頁頁吐出,看著自己一字一句地印在那些墨香未干的頁上,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盜火者,偷來一點光,卻遲了一步。
那是婉芝離開后,她——《一個不該死的人》。
永豐紗廠后面的倉庫門半掩著,墻上貼著一張粗糙的手繪標語:“工人夜�!た谷战洕x本·今晚八點”。
紙面被雨水打濕又風干,邊角卷起。
羅熾南在倉庫里搬紙箱。
箱子里裝的是新印好的工人勞動法小冊子和一疊疊未經審查的傳單——全是學生們自發(fā)印刷的。
他親自盯了油印,從配紙、校對到最后的分發(fā),一絲不茍。
黑市上的人勸他別太沖:“你還真把你自己當工人了。
”他說:“那不然呢?我不是工人,還能是什么?”夜校剛散,他把剩下的冊子一捆一捆裝進袋里,遞給幾個年輕工人:“你們往白石橋送,別走主街,繞后巷。
”他語氣平穩(wěn),不緊不慢,像早已習慣。
那幾個工人接過袋子,有個年輕的偷偷問:“哥,你以前真是…混黑市的?”他沒應,只抬頭看了他一眼,像是笑了笑,又像沒笑。
晚上十點,廠區(qū)樓頂。
風很大,他站在邊緣的位置,身后是層層鐵皮房頂,腳下是南州冬夜的燈火。
他一邊看著那份報紙,一邊一支接一支點煙。
風把火光吹得忽明忽暗,像記憶里破舊戲臺上的燈。
有個老工人走上來,把圍巾裹緊了些:“熾南,你在看什么?”他沒回答,把報紙對折,折得整整齊齊。
老工人看到上面那個標題——《一個不該死的人》。
“……你認識寫這報紙的人?”老工人問。
羅熾南站了一會兒,終于低聲道:“不止。
”沈時硯捧著那份報紙坐了許久。
他沒有立即讀,只是一遍一遍地撫過那行字——“一個不該死的人”。
讀完后,他什么都沒說,把報紙對折收好,夾進了他筆記本最內頁。
他去鍋爐房里看了看那臺沉默已久的機器。
他沒開燈,就這樣站在鍋爐房的黑暗里,站了一夜。
幾周后,陳宅前廳響起越洋電話鈴聲。
阿鳳慌慌張張跑上樓,說:“小姐,是巴黎那邊,說是黎小姐……”陳蔚青接起時,電話那頭先是一陣嘈雜——像是穿越了海底的風暴,然后,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從電話線另一頭擠出來:“蔚青……我……我收到了那張報紙,還有……那些信和遺書……”是婉芝。
她聲音哽咽得快說不出話,只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在,我不在她身邊……”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忽高忽低,“我不該…我不該鼓勵她去演電影…不該…”她哭了整整五分鐘,陳蔚青一句話沒插,仿佛只是一具接聽器。
最后,那頭突然傳來另一道說著法語的男聲,然后是蹩腳的中文:“時間到了”。
話還沒說完,長音嘟的一下,電話就被切斷了。
陳蔚青站在電話前,沒挪動一步,像一塊石頭一樣,一直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