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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林深的意料,“媽媽死了”這四個字,沒有在他心里激起恨意消散的快感,也沒有引來意料之中的悲傷。他只是瞬間被一種極其古怪的、空落落的感覺所包裹。
他垂下眼,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蜷縮在垃圾堆里的小東西。所以,這就是蘇秀清留下的孩子?是自己……生物學意義上的妹妹?
他看著她身上那些青紫交錯的新舊傷痕,看著她那件破爛得幾乎掛不住身體的衣服,無法想象那個永遠追求光鮮亮麗的女人,竟能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營成這般模樣。
而現(xiàn)在,她死了。
一股尖銳的失落感毫無征兆地襲來,林深的鼻腔猛地一酸。蘇秀清的長相,早已在記憶的湍流中被沖刷得模糊不清,可他對那個女人的感覺,卻從未模糊過。那是一種混雜著無奈恨意與強烈不甘的復雜情緒。
這些年,他拼了命地打工,拼了命地學習,不過就是想早點賺夠錢,治好父親的病。然后,衣錦光鮮地,如同一位得勝的將軍,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面前。
他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她的神情�;蛟S是震驚,或許是嘲弄,又或許……他最渴望的,是能從她眼中看到一絲因他而起的、名為“后悔”的情緒。他想讓她知道,她拋棄的,是一塊璞玉。
可這一切,都隨著那句“媽媽死了”而化為泡影。他十八年執(zhí)念的終點,竟是這樣一個人去樓空的結(jié)局。那個女人留給他的,竟然只剩下眼前這個,散發(fā)著餿味的小東西。
他閉了閉眼,五歲那年的雨天又在腦海里重現(xiàn)。他拉著媽媽的衣角,哭著求她不要走,而她卻像甩開什么臟東西一樣,一把甩開了他,頭也不回地鉆進了外面那輛黑色的轎車里。
那個場景,是他這些年在無數(shù)個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日夜里,用以淬煉自己的烈火。
“那你爸爸呢?”林深壓下翻涌的情緒,又問道。
女孩已經(jīng)用臟兮兮的手背抹了抹眼睛,臉上的污漬被淚水一沖,暈開來,活像一只小花貓。
過了一會兒,那個奶貓般細弱的聲音才再次響起:“爸爸在睡覺�!�
林深皺了皺眉,他忍不住再靠近一點這個小泥人。
她的衣服實在太寬大了,破了好幾個口子,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皮肉。那些皮膚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這些,是剛才那些男孩打的嗎?”他問,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嚴厲,“下次他們再打你,你就把你爸爸喊醒,讓他幫你打回去�!�
說完,林深覺得該問的都問了,便準備起身離開。
但女孩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頓住了腳步。
她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度恐怖的事情,猛地雙手抱住頭,驚恐地哭喊起來:“不要喊醒他!不要喊醒他!”
林深剛站直的身體,又緩緩蹲了下去。他回過頭,盯著她那雙被恐懼占據(jù)的大眼睛:“你怎么這么怕他?難道說……你這些傷,是你爸爸打的?”
女孩的哭聲一滯,小小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下意識地拉緊了破爛的衣領,然后,在林深的注視下,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
林深的臉色瞬間難看到了極致。原來蘇秀清就找了這么一個男人。
那一刻,心中對母親最后的一絲留戀與不甘,終于徹底煙消云散。
但他的人生,是一條注定要往上走的路。
他要去a大,前途光明一片,實在沒有必要,跟這種生活在泥淖里的垃圾家庭扯上任何關(guān)系。
林深看著那個哭著抱緊自己的女孩,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他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往回走。到了巷子口,卻發(fā)現(xiàn)剛才被他罵跑的那幾個男孩,正鬼鬼祟祟地探著頭。
他們手里多了一人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新?lián)靵淼匿X制易拉罐和塑料瓶。很顯然,他們又出去搜集“彈藥”了。
林深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幾個男孩立刻縮回了腦袋。他站在原地,猶豫了幾秒。
……
王晚沒再哭了。她從家門口一個破爛的墻洞里,拖出一個更大的蛇皮袋,然后跪在地上,把身邊的瓶子,一個一個地往里面裝。
她經(jīng)常撿瓶子。后來,那些男孩為了欺負她,就會把她地盤附近的瓶子都提前撿走。
王晚個子小,力氣也小,搶不過他們,但她必須搶。因為,只有賣掉這些瓶子換來的幾塊錢,才能讓她吃上飯。
在她的概念里,瓶子,等于饅頭。
所以,她就算是被人當靶子,當馬騎,甚至被潑過更臟的東西,也還是要出來撿瓶子。
王晚還在一個一個地往里放,忽然,一雙鞋子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剛才那個問路的大哥哥,又回來了。
她聽見他問:“你想跟我走嗎?”
王晚看著他,沒接話,手上的動作也沒停,固執(zhí)地繼續(xù)往編織袋里裝著她的“饅頭”。
林深又問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沙啞:“你肚子餓不餓?我?guī)闳コ渣c東西�!�
聽到這話,女孩的動作終于停了。她緩緩抬起頭,那雙黯淡的、像蒙了塵的黑曜石一樣的眼睛里,突然迸發(fā)出了一縷光。
“當真嗎?”
林深看著那縷光,心里最柔軟的地方被刺了一下,他苦澀地點頭:“……當真�!�
十分鐘后,他們坐在了一家亮堂的小餐館里。林深在店里的洗手間,用香皂給她洗干凈了手和臉。
洗掉污漬的臉龐,讓她看起來不再像一只小花貓,更像一個蒼白瘦弱的小病號。頭發(fā)還是臟得打結(jié),他索性先用一根皮筋,都給她攏到了腦后。
干凈的臉龐,掩蓋不住那份清純絕塵的氣質(zhì)。無論如何,林深都必須承認,蘇秀清的長相一向是出挑的。
這一點,就連被她拋棄的父親,也同樣認同。直到生命的盡頭,父親林雨生也沒有恨過她。
臨走的時候,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沒能給她優(yōu)渥的生活,也沒能照顧好他們唯一的兒子。
而現(xiàn)在,這個蘇秀清留在世界上,可能是唯一的血脈,正緊張不安地看著桌上的菜單,上面印滿了各種各樣誘人的面條圖片。
她雖然還是個小孩子,但是已經(jīng)隱隱可見一斑,以后那不知道要造成多少青春期男生苦痛暗戀的美人坯子。
林深大手一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點:“小妹妹,隨便指,想吃哪個都行�!�
王晚的手指在菜單上游移了很久,最終,停在了那碗最貴的“大肉面”上。然后,她抬起那雙大眼睛,膽怯又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林深買了同樣的兩碗。
女孩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著。她小小的手,在費力地撈著碗里的面條時,寬大的袖子會滑下去,露出那截細瘦的、布滿駭人傷痕的小臂。
那些深淺不一的印記,深深地刺痛了林深的眼。
直到一整碗面都進了肚,林深才拿過衛(wèi)生紙,為這個吃得滿嘴是油的小家伙擦了擦嘴。然后,他又問了一遍,那個她第一次沒有回答的問題。
“你想跟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