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青沒有開車。他把那輛顯眼的警車留在所里,在路邊掃了一輛共享電動車,雨衣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雨水順著帽檐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像一條泥鰍,鉆入北岸錯綜復(fù)雜、監(jiān)控稀疏的小巷里。</p>
他需要絕對的安全和隱蔽。目的地不是檢察院,也不是李振國的家,而是一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地方——北岸公園深處,一個早已廢棄的、用來存放園藝工具的磚石小屋。那是他們年輕時,偶爾避開旁人喝酒發(fā)牢騷的秘密據(jù)點。</p>
公園里空無一人,雨水沖刷著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更顯得寂靜。小屋的木門歪斜著,沒鎖。陳青閃身進(jìn)去,里面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和木頭腐朽的氣味。黑暗中,只有一點猩紅的光忽明忽暗。</p>
“來了?”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濃濃的疲憊。</p>
陳青適應(yīng)了一下黑暗,看到李振國靠在一個堆滿破麻袋的角落,指間夾著煙。幾年不見,他憔悴了很多,眼袋很深,鬢角已經(jīng)花白,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銳利,像鷹隼。</p>
“嗯�!标惽鄳�(yīng)了一聲,靠在另一邊冰冷的墻壁上,摘掉濕透的帽子。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鴻溝。歲月和不同的崗位,早已在他們之間沉淀下太多的生疏和謹(jǐn)慎。</p>
“電話里說不清。到底什么事,讓你陳老恪大半夜用加密線路叫我出來吹冷風(fēng)?”李振國吸了口煙,直接問道,語氣里沒有寒暄,只有檢察官特有的直覺和審視。他用了陳青以前在刑警隊時的外號。</p>
陳青沒說話,只是從內(nèi)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個用證物袋裝著的袖扣,遞了過去。</p>
李振國瞇起眼,接過證物袋,就著煙頭那點微弱的光,仔細(xì)看著。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那枚袖扣上獨特的徽記時,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煙灰簌簌落下。</p>
他猛地抬起頭,盯著陳青,眼神變得無比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驚駭。</p>
“九州會?!”他壓低了聲音,幾乎是氣聲,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有毒,“你從哪兒搞來的這玩意?!”</p>
“北岸。一個孤寡老人的意外死亡現(xiàn)場�!标惽嗟穆曇舾蓾叭~建國,你可能不認(rèn)識�!�</p>
“意外死亡?”李振國的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近乎嘲諷的弧度,“戴著這玩意的人,會和北岸的一個孤寡老頭產(chǎn)生‘意外’的交集?陳老恪,你他媽在刑警隊白干了十幾年?”</p>
陳青沒理會他的諷刺,繼續(xù)道:“所長張大勒令立刻按意外結(jié)案,話里話外提到了趙老板,說是省里的樣板工程,不能出任何岔子。另外,龍騰工地最近意外死亡頻發(fā),今天早上又死了一個。還有這個——”</p>
他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機(jī),調(diào)出那條匿名彩信,遞給李振國。</p>
李振國看著屏幕上模糊的照片和那句“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臉色越來越沉,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他猛吸了幾口煙,直到煙蒂燒到濾嘴才扔掉,用腳狠狠碾滅。</p>
小屋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只有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p>
“媽的……”良久,李振國才低聲罵了一句,聲音里充滿了無力的憤怒和深深的忌憚,“你撈上來的這不是證據(jù),是他媽的閻王爺?shù)拇呙�!�?lt;/p>
他來回踱了兩步,破舊的水泥地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p>
“趙為民……齊�!堯v集團(tuán)……現(xiàn)在又扯上九州會……”李振國喃喃自語,每一個名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這案子,誰碰誰死。別說你一個小民警,就算是我,甚至省院的老家伙,沾上了也得脫層皮!”</p>
他停下腳步,目光如刀一樣扎在陳青身上:“你想怎么樣?讓我?guī)湍惆堰@事捅上去?陳老恪,你告訴我,怎么捅?捅給誰?證據(jù)呢?就憑一枚來歷不明的袖扣和一條匿名短信?對方有一萬種方法說這是偽造的、是陷害!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p>
陳青沉默著。他知道李振國說的是事實,是冰冷而殘酷的現(xiàn)實。</p>
“我沒想讓你捅上去�!标惽嘟K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只是告訴你,有這么回事。這東西,”他指了指那枚袖扣,“放我手里,是炸彈。放你那里……也許只是塊石頭。至少,你知道有這顆炸彈存在過。”</p>
李振國死死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的話里有幾分真意,幾分絕望。</p>
“還有,”陳青補(bǔ)充道,“今天下午,龍騰集團(tuán)的一個律師,叫蘇明玉,直接打電話到所里找我。試探性地問了北岸的意外事件,特別是獨居老人的死亡�!�</p>
李振國的眼神猛地一凝:“蘇明玉?鼎誠律所的那個?她怎么會卷進(jìn)來?還主動找你?”</p>
“不清楚。聽起來不像是替龍騰來封口的,反而……像是在摸情況�!标惽喾治龅溃暗康牟幻�。”</p>
“鼎誠律所……背景很深,水很渾。”李振國沉吟道,“這個蘇明玉,我有點印象,業(yè)務(wù)能力很強(qiáng),但很傲,不像會輕易給人當(dāng)槍使的蠢貨。她找你,要么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想利用你;要么就是……她背后也有人,或者她自己的利益受到了威脅�!�</p>
線索似乎更多,但也更亂了。</p>
李振國煩躁地又摸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一口:“這件事,到此為止。袖扣我拿走,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悄悄查一下來源。但你,陳青,給我記�。骸�</p>
他一步跨到陳青面前,煙霧噴在他臉上,語氣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p>
“忘了這枚袖扣!忘了葉建國!忘了龍騰工地的意外!回去把你的狗屁報告寫完交差!像以前一樣,裝傻,充愣,混日子!別調(diào)查!別好奇!別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聽到了嗎?!”</p>
陳青看著老友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擔(dān)憂和恐懼,緩緩地點了點頭。</p>
“走了�!崩钫駠鴮⒆C物袋緊緊攥在手心,裹緊外套,頭也不回地扎進(jìn)外面的雨幕中,迅速消失不見。</p>
小屋里只剩下陳青一個人,還有滿屋嗆人的煙味和更深的寒意。</p>
李振國拿走了袖扣,也拿走了大部分風(fēng)險。但他知道,這件事,遠(yuǎn)遠(yuǎn)沒有“到此為止”。</p>
那條匿名彩信還在。那個打電話威脅阿樂的神秘人還在。龍騰工地的死亡還在繼續(xù)。蘇明玉的好奇心也沒有停止。</p>
而他自己,那個被磨平了棱角的老警察,真的能像李振國警告的那樣,重新變回那個麻木的、只會寫報告的陳青嗎?</p>
他靠在冰冷的墻上,緩緩閉上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