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326章
我舍不得吃你
“什么?戚敬塘……那個差點把我藥死的登州小子,奉召與于侍郎一同提督軍務,去圍剿廖、王聯軍?”病榻上,謝時燕驚怒地瞪大了眼睛,激動得連婢女手中的藥碗都打翻了,“皇上是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嗎?”
謝時燕的長子——翰林院侍讀學士謝蘊答道:“皇上自然是知道的,這不,還派了兩位太醫(yī)來給爹診治,并賜不少調理身體的補藥�?梢娀噬蠈Φ是十分信重的�!�
謝時燕揮手打發(fā)走屋中仆婢,對著兒子說了心里話:“太醫(yī)與補藥,那只是姿態(tài),是做給你爹與朝臣們看的,為的是彰顯圣德。至于在皇上心里占不占分量,還得看朝廷定策時,采用的是誰的主張。
“我本打算,先把這登州小子狠狠收拾一頓,等病情好轉就上疏治他個意圖謀害之罪。可誰料皇上提前一步擢升了他,這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謝蘊道:“爹最近病休在家,可知戚敬塘是得了蘇閣老的舉薦才上的位。”
謝時燕往舌下壓了片老參,喘勻了氣,方才說道:“我料到是他。人都關在柴房里了,硬是被錦衣衛(wèi)中途撈走,說什么按律處置,結果呢?分明是蓄意誆詐我!要說錦衣衛(wèi)不是受蘇十二的指使,誰信?”
謝蘊露出一抹古怪而曖昧的哂笑:“爹難道不曾聽聞,錦衣衛(wèi)指揮使沈柒與蘇晏的那點風流韻事么?朝中私下里在傳,說蘇閣老好本事,再利的刀、再兇的獸落在他手里,百煉鋼也能成繞指柔�!�
謝時燕知道二人交好,卻不清楚其中還有這么一層關系。不過說白了,他并不關心誰是誰的姘頭,這件事上沈柒站在蘇晏那邊,就是與他為敵。
蘇晏年紀輕輕就入了閣,與他們這些老臣平起平坐,此事在朝中不是沒有異議。
但新君態(tài)度堅決,且蘇晏本人既有從龍護駕的功勞,又有足夠的政績作為底氣,更是先帝榻前托孤的臣子之一,故而老臣們就算心里不平衡,也不好多說什么。
蘇晏以吏部左侍郎加封文華殿大學士,在內閣中排名第三。排名第二的謝時燕對此忍了�?尚戮终{整了輔臣的職位,把蘇晏與他一同放在次輔的位置上,這下把他噎得,簡直如鯁在喉,幾天吃不下飯。
更令他難受的是,連接幾項重大的國策,新君都聽取了蘇晏的意見。且不論這意見是否正確,單說如此集權于一人,內閣其他輔臣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勢頭不妙啊……”謝時燕喃喃道,“蘇十二這是要一手遮天了�!�
謝蘊聽了嚇一跳:“不至于罷,他才多大!再說,上面還有個楊首輔呢。”
“楊亭?呵,要不要跟你爹打個賭,我賭他這個首輔干不了五年�!敝x時燕斜乜著兒子,眼神中透出在朝堂上全不曾出現過的精明樣。
謝蘊更加吃驚:“爹何出此言?”
“朝野上下,背地里都叫我‘稀泥閣老’,嫌我只會勸架、和稀泥,難道我不知道么?我當然知道,可我仍是要明哲保身�!�
“楊首輔不愛爭風頭,不也是明哲保身?”
“不一樣,楊亭遇事優(yōu)柔寡斷,容易被強勢者影響。他天性溫和,總希望身邊人人都好、所有人的利益都能顧全,可朝堂如戰(zhàn)場,爭利如博弈,哪里來的人人都好?他這不叫明哲保身,叫忠厚天真。這種人不適合當官,哪怕身居高位,也坐不了多久�!�
“爹的意思是,將來的內閣……會是蘇閣老一人獨大?”
“他已經一人獨大了!若是再讓他當上首輔,莫說還有沒有其他輔臣說話的份,只怕連‘內閣’都保不�。 �
謝蘊震驚:“難道還會重設中書省,恢復宰相制?這可是太祖皇帝親自下令撤除的!”
“這可不好說,照目前皇上對他的寵信程度……皇上年方十七,將來幾十年的事,誰能說得準,會有怎樣的風云變幻?”
“那么爹是想……”
謝時燕盯著床前地板上的碎碗與藥漬,語氣慢而重:“你爹我今年五旬有余,還能有幾年活頭?我不像焦陽、王千禾兩人,沒想在有生之年爭什么首輔之位,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位子被一個黃口小兒搶走!
“爹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是兩榜進士、翰林院出身,完全有資格入閣。爹要為你鋪路,把你送上內閣首輔之位,這第一步,就是內閣的最后一個空位——東閣大學士!”
謝蘊雙眼含淚,感動道:“爹!”
謝時燕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爹知道這很難,也知道讓你去獨自面對蘇十二,幾乎不可能有勝算。所以爹要為你做一件事,就是將蘇晏排擠出內閣�!�
“爹方才也說了,蘇閣老極得圣寵,怕是不好撼動�!�
“所以才要聯手一切可聯手的力量。閣臣中,楊亭因著天性與李乘風的關系,估計關鍵時刻還是會支持蘇晏;于徹之乃是性情中人,蘇晏提拔了戚敬塘作為他提督軍務的副手,他暫時是不滿的,但不至于因為這點事就生隙;汪春年我試探過,此人不善言辭、心思深,看著不起眼,卻未必沒有野心。也就是說,于徹之與汪春年,都有望成為我聯手的對象。
“其他朝臣,六部中的吏部與工部官員大多支持他,將來吏部尚書的位置,怕也是他的;戶部與禮部反應較為冷淡,禮部尚書嚴興雖因遺詔之事與他同盟過,但看不慣他不循正道的做派;而兵部、刑部相對中立。
“言官們,尤其是都察院的御史們,對他的評價兩極分化,既有狂熱的擁躉,亦有一心盯著他的破綻的挑刺者。端的就看將來誰坐上左都御史的位置,倘若是楚丘,都察院恐也將成為他的后院�!�
跪門案后,原左都御史因參與聯名請求易儲而遭罷免,如今這個位置還空著,暫時由右都御史兼任。而蘇晏因為調查白紙坊爆炸案結交到的好友楚丘,算是年輕御史中頗有聲譽的一位,晉升有望。
“至于五寺,除了大理寺還有點權力,其他不值一提。大理寺卿關畔也是個明哲保身的,又曾做過蘇晏的上官,想是總會留點香火情�!�
謝蘊聽完父親的分析,驚覺蘇晏為官才三四年,竟在朝中經營出了相當可觀的勢力,將來這大銘朝堂還不得是他的天下?
“爹,這條路太難了,要不你還是別走了……”
謝時燕笑起來,把手放在兒子肩膀上:“你以為你爹要去做什么,披掛上陣打仗?孩子,你要明白一件事——在朝堂上,盟友與敵手往往看起來并沒有分別。你以為爹會對蘇晏橫眉怒目,事事找茬么?不會的,爹會笑瞇瞇地與他共事,繼續(xù)當個‘稀泥閣老’,然后暗中經營,在關鍵時刻,從背后往他要害處狠狠捅上一刀。”
謝蘊若有所悟。他說道:“爹,我忽然想起一件與蘇晏有關的小事,不知值不值得一提�!�
“當然要提,你以為的小事,也許當下真是件小事,可放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或許就成了大事。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就是這個道理�!敝x時燕道。
謝蘊點點頭,說:“蘇晏與故交崔錦屏之間似乎起了嫌隙。前幾日兒子在散朝時,看見蘇晏去找崔錦屏說話,而崔錦屏甩了他的臉子扭頭就走。崔錦屏想加入妖書案的調查,但皇上不允準,他會不會認為這是蘇晏在從中作梗,不肯給他展示才華的機會?”
謝時燕琢磨片刻,也想起了一件事:“崔錦屏身為區(qū)區(qū)五品通政司參議,在去年的易儲之爭中,蹦跶得比他的主官還要賣力。他是太子那邊的,按理說太子登基后,應當論功行賞,可是年初擢升的這一批官員中,卻沒有他的名字。這是什么原因?”
謝蘊知道父親在考他,思索后答:“要么是他根本不入皇上的眼;要么是蘇晏不希望他出頭。”
謝時燕拈須而笑:“同科狀元與二甲,金榜一上一下,入了朝堂這上下卻顛倒了過來,微妙得很吶。回頭想想,同科的榜眼與探花,等于都間接毀在了蘇晏手上,狀元又焉能逃過?”
謝蘊也笑起來:“兒子知道了。這個崔錦屏,日后也許能派上用場。”
謝時燕道:“拿紙筆來,爹要親自寫一份舉薦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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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錦屏有點后悔。
那日散朝時,蘇晏朝他走來,嘴角煩惱地抿著,眼里透著熱切的亮光,分明是要與他解釋。但他那時氣性上來,扭頭就走了,根本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如今氣消了大半,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蘇晏再怎么年輕,再怎么與他有同年之誼,也畢竟是閣老。
這種云泥之別的感覺,令崔錦屏心中羨慕之余,隱隱生出了酸澀——
當年蘇晏才考了個二甲第七,而他卻是獨占鰲頭的狀元。
論文章才華,他自認為完全不輸對方,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晏所提的請求,哪次他沒有盡力幫忙?即便摻雜著私心,但也算是仁至義盡。
可他卻沒有得到預計中的、應有的回報。
崔錦屏猶豫著,要不要再登門求見一次,兩人好好聊聊,但又拉不下臉來,再去挨蘇府小廝的冷眼。
就在這時,兩名通政司的同僚笑盈盈進屋來,朝他作了個長揖:“恭喜崔通政,賀喜崔通政!”
崔錦屏吃驚:“什么?別亂說,下官只是個參議�!�
同僚甲笑道:“今日還是參議,明日就是通政啦!文書已下到吏部,很快就能到崔大人手上了!”
從五品參議到四品通政,整整提了一品不說,更是成了通政司的二把手,升任通政使的機會也大了許多。崔錦屏又驚又喜。
同僚乙補充:“聽說是閣老親自寫了薦書,向皇上舉薦的。崔大人有如此靠山,將來還不得青云直上?”
崔錦屏激動得熱淚盈眶,心想:清河果然還是念著我的,是我錯怪了他!
他抹了把臉,說:“我是該去好好感謝一番蘇閣老了�!�
同僚乙對他的話有些意外:“蘇閣老?不是,舉薦崔大人的是謝閣老啊。我有個親戚在內閣里當中書舍人,就多問了一嘴,聽他說,這事兒蘇閣老并不贊同,但謝閣老堅持己見。蘇閣老不愿與他鬧得太僵,最后才算勉強同意�!�
崔錦屏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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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書房中,蘇晏坐在桌前,翻看從北直隸傳來的奏報——于徹之與戚敬塘所率的京軍,前鋒部隊已同廖瘋子的亂軍進行了一次試探性的交鋒,京軍占據上風,廖賊暫時后退避其鋒芒,但也不排除是誘敵深入。
油燈有些暗了,他放下奏報,用小剪子修了一下燈芯。
沈柒推門進來,將幾份新收到的諜報遞給他。
蘇晏微微一笑:“辛苦了,七郎。地方奏報送至京城總要慢一些,多虧有錦衣衛(wèi)各衛(wèi)所的探子�!�
沈柒朝他點點頭,拎來一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
“今日你與謝時燕起爭執(zhí)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說實話……”沈柒略一猶豫,但仍繼續(xù)說道,“你做得未必明智�!�
蘇晏專注地看著諜報:“我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崔錦屏知道了,可能會對你心生怨恨?有些力量雖然微薄,成為臂助時不覺得有多大用處,可一旦變成了敵意,就要多幾分提防。”
“我想過。”
“可你依然這么做了。”
“是�!碧K晏轉頭注視沈柒,面上浮現一絲無奈,“有些事,明知怎么做會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利益,可我卻出于某種原因,沒有選擇最有利的那一項。莫說七郎,我回頭想想,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傻。”
沈柒微露笑意,握住他的手背,用指間的刀繭輕輕摩挲:“你這般聰慧的頭腦,若還覺得自己傻,把其他人都置于何地?我知道你不會沖動行事,這么做必然有你的理由。”
蘇晏望向他的雙眼,在燭火映照中依稀反射著柔光。他輕聲道:“七郎知我�!�
“可我不能確定這個理由,是出于哪種取舍�!�
蘇晏放下諜報,認真說道:“那我告訴你。崔錦屏是我的好友沒錯,他的優(yōu)缺點我同樣很清楚。他聰明過人、滿腹才華,可也爭強好勝、傲氣十足。他熱衷朝政,固然有為國為民的心思,但更多的是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得到更多人的認同與欽佩。他出身世家,天生就是讀書進仕的料,從未受過挫折,也從未見識過民間疾苦。這樣的崔錦屏,只能當個鮮衣怒馬的狀元郎,擔不了一司主官的重任。
“我原本打算,將他外放至地方好好歷練幾年,從父母官做起,逐漸磨去他身上的傲氣與功利心,讓他明白究竟‘為何為官、如何為官’之后,積累足夠的實干經驗,再調回京城委以重任。
“謝時燕此時橫插一杠,無異于揠苗助長。更何況,謝時燕與他非親非故,為何要提拔他?不外乎存了刻意拉攏之心,要拿他當槍使。也不知他能否參透這一點,還是真把謝時燕做了伯樂,怨我擋了他的升官路。”
沈柒道:“你也可以拉攏他,利用他�!�
“對,我也可以。倘若我只想要個朝堂上的同盟或手下,完全可以施恩于他,籠絡后再利用,至于最后他變成什么樣,與我無關,有用則用,無用則棄。但我把他當朋友,希望他能看清自己的內心,不浪費才華,真正成為國之棟梁�!�
“但他未必能看清,就算事后領悟,也未必會感謝你。”
蘇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但有些事,無論結果如何,我覺得該怎么做,就會義無反顧地去做。也算是努力過,無愧于心了�!�
“你也可以對他說明你的良苦用心�!�
“如今再去說這番話,他更是覺得我巧言狡辯,反而會加深誤解。算了,就這樣吧。也許是我太好為人師,上蒼看不過眼,借著謝時燕的手撥亂了這一局;也許對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磨礪�?傊瑹o論日后他對我是善是惡,該做的事我還是要做。我會盡量解開誤會,但不會任由他壞了我的事�!�
沈柒緩緩揉著他的手背:“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蘇晏搖頭:“你在想什么?”
“想徹徹底底吃了你,連一絲眼神、一縷吐息都不分給他人�!�
蘇晏微怔,繼而失笑:“七郎,你這樣是嚇不住我的。你哪里舍得真吃了我。”
沈柒的目光幽深而滾熱,嘴角隨之勾起:“對,我舍不得。我不僅不敢吃你,還會把你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你若反過來想吃我,我也是愿意的�!�
蘇晏的饑腸很配合地發(fā)出一陣骨碌碌聲。
他立刻捂住肚子,朝沈柒露出個略帶嫌棄的表情:“不,我一點也不想吃你,血腥味太重了。”
沈柒笑出了聲,傾身過去把他壓在椅背上親吻。
窗戶在此刻驟然開啟,勁風卷入室中。荊紅追挾一股山野草木的氣息落在書桌前,冷臉道:“大人可需要屬下幫忙?屬下擅長烤野味,放血、清洗再腌制,保證一點腥氣都沒有�!�
第327章
認了吧要死了
蘇晏與好兄弟親熱時被貼身侍衛(wèi)抓包,即便臉皮再厚也有點當不住,忙一低頭從沈柒臂下鉆出來,起身抻了抻腰,裝作若無其事地道:“阿追回來啦!怎么樣,一路辛苦嗎?調查還順利吧?”
荊紅追頂著沈柒殺人般的目光,語聲沉靜:“還好。那些錦衣衛(wèi)的確是死于蛇毒,比當年鶴先生使用的赤冠銀環(huán)的毒性稍弱些,但可以肯定品種相類。”
“如此看來,又是鶴先生在背后下陰招無疑。真空教果然又卷土重來了�!碧K晏用拳頭抵著下頜,沉吟道,“真空教的民心根基已經毀壞大半,但還能煽動部分教徒撒布妖書,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謂蛇打七寸,我們扭轉輿論、爭奪民心的同時,還得抓住鶴先生和他背后的弈者,只有這兩人伏法了,大銘的內患危機才算真正解除�!�
沈柒道:“妖書案所抓獲的教徒,北鎮(zhèn)撫司會繼續(xù)嚴審,看能不能獲取到有關鶴先生的情報。草寇,你那邊還查出什么,該不會只有蛇毒罷?”
荊紅追沒理他的挑釁,對蘇晏繼續(xù)道:“還有個線索。我在錦衣衛(wèi)死亡的地下印廠調查時,沿著馭蛇者留下的蛛絲馬跡追蹤,發(fā)現他們曾經在外城東的一處巷子里匯合過。那里有個大宅子,據附近的街坊透露,這宅子的主人老病不堪,沒有子嗣,靠著祖產過活,大白天也是宅門緊閉,但夜里卻有些奇怪的動靜,譬如墻頭閃過黑影、不時有人深夜叩門等等。我覺得這宅子的主人有蹊蹺�!�
外城東的大宅子?沈柒微微瞇眼,似乎聯系到了什么。
蘇晏也覺得古怪,正想繼續(xù)問宅子的事,沈柒開口道:“先用晚膳,清河要餓壞了。”
荊紅追便不再說正事,催蘇晏去花廳。
晚膳已經擺桌,三人邊吃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蘇晏在官署里忙碌時耽擱了午飯,這會兒饑腸轆轆,不小心吃過頭,只好捧著一壺消食茶去后院的花園溜達。荊紅追正要跟上,沈柒不動聲色地伸出刀柄,攔住了他。
“作甚,想打架?”荊紅追冷漠的語調里藏著躍躍欲試。
沈柒瞥了一眼屋門外的走廊,蘇晏走得遠了,根本看不見身影,于是從懷中掏出一張京城地圖抖開,用刀柄指了指其中一處紅圈:“你說的外城東的大宅子,是不是此處?”
荊紅追目光掃過,定住,轉而看向沈柒:“你也查到了此處?”
沈柒:“我不僅查到此處,還發(fā)現暗中出入這宅子的人中,有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荊紅追:“誰?”
沈柒:“蘇小京�!�
荊紅追一怔:“你……是看走眼?還是挾私報復?”
沈柒冷笑,不屑分辯。
他這樣,荊紅追反倒信了幾分,皺眉道:“你最好有鐵證,否則……大人會十分痛心。小北和小京,他是當做親弟弟來疼的�!�
沈柒道:“現下還不行,我要放長線、釣大魚。”
“那你就先別告訴大人!”荊紅追立刻道,“等水落石出再說,以免誤傷。小京那邊我也會留意,不讓他太靠近大人,有備無患�!�
沈柒心里頗為認同,但面上仍無好臉色,嫌對方回來的不是時候,臊到了蘇晏,今夜好事怕是要泡湯。
他不高興,荊紅追就高興了,嘴角微微露出點笑的影子:“飯吃完了,你還不回北鎮(zhèn)撫司繼續(xù)查案?大人由我守夜,你盡可以安心�!�
沈柒自陰沉的面色中,忽然綻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幽光,沉聲道:“今夜我要去搜查蘇小京的房間。而你,負責潛入外城東的那座宅子,摸一摸主家的底細�!�
荊紅追反問:“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發(fā)號施令了,當我是你手下的錦衣衛(wèi)?”
沈柒:“那你想如何安排,我倒要看看合不合理。事先聲明,勘察是錦衣衛(wèi)的強項,輕功不是,萬一搞砸了最多打草驚蛇,逃還是逃得掉的�!�
荊紅追:“……我潛入那座宅子摸底細,你搜查小京的房間�!�
沈柒用刀柄點了點他的肩膀,似笑非笑地轉身走了,去后花園陪蘇晏遛彎。
荊紅追雙手抱劍,冷聲罵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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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人,小主人……”
蘇小京在呼喚聲中迷迷糊糊睜眼,推開橫陳在胸口的一雙玉臂,猛地坐起身來,匆忙穿衣,下床開門。
繁嬤嬤在門外欠身,低聲道:“小主人,寧王殿下那邊來人了!”
“寧王……我叔父?什么反應?”蘇小京有些心慌。
繁嬤嬤道:“放心,老身在書信里寫得詳詳細細,并上信王妃留下的襁褓與長命鎖,還托了門路送去河南寧王府。寧王殿下見了,一定會相信小主人的身份。這不,回信來了。老身聽那信使言語中透出的意思,寧王殿下也激動得很吶!”
蘇小京心里的石頭一半落了地,笑道:“叔父若是愿意認我,那再好不過。至少今后我有了真正的親人,不再是沒爹沒娘、低三下四的小廝�!�
繁嬤嬤又安慰了他兩句,便帶他去見信使。
寧王派來的信使,是個曾在信王身邊服侍過多年的老人,落難后去投奔了寧王。信使見了蘇小京后反復打量,最后肯定道:“像信王殿下,也像柳夫人,十有八九就是世子了!”
蘇小京心里另半塊石頭也落了地,反復咂摸“世子”兩個字的分量與滋味,越發(fā)覺得回味無窮。
他忽然想到,倘若信王府當年沒有經歷那場劫難,那么他作為一個侍妾生的庶子,絕無成為世子的可能,說不定連個名分都沒有。這么說來,那場劫難也不全然壞到了底。
信使帶來了寧王的回信,以及不少金銀寶鈔。蘇小京見寧王的信文采斐然又言語溫和,充滿了對兄長的緬懷與對侄兒的關切,面前仿佛出現了一位風度翩翩的年輕君子的模樣,不由感動得落下淚來。
信的末了,寧王請他來河南,說絕不虧待了兄長唯一的血脈,剛好自己沒有子嗣,必將他當做親生兒子看待。
當朝親王的侄子、養(yǎng)子!這是以前蘇小京想都不敢想的身份。但此刻,他卻因著繁嬤嬤說過的話,而滋生出了新的欲望——
“景隆帝是野種,他的兒子,如今的清和帝,自然也是野種。而你,小主人,你才是正朔龍種!別忘了,你父親信王乃是顯祖皇帝的長子,若非朱槿隚竊位,按理說該當上皇帝的是他!”
“你的父親是信王朱檀禮,是真正的先帝。你只有一個親叔父,乃是與你父親一母同胞的寧王朱檀絡。還有小主人你,信王妃在送你們母子離開的那一夜,已親自為你取名——朱賢�!�
“朱賢——才是真正的當朝天子�!�
罪王的庶子、閑散藩王的養(yǎng)子,與撥亂反正的當朝天子,哪個前景更誘人?不言而喻。
蘇小京心亂如麻,就像個押上全副家當的賭徒,忽而想著見好就收;忽而發(fā)狠要孤注一擲;忽而心生愧疚,覺得自己背叛了曾經禍福與共的家人。
信使去廂房休息用膳,繁嬤嬤趁機問蘇小京:“小主人自己是如何想的,未來有何打算?”
蘇小京猶豫半晌,訥訥道:“我、我也不太清楚……但至少……身為人子,不努力試著為親生父親平反,怎么也說不過去……”
繁嬤嬤知道他動心了,嘴角噙著一絲笑意,說道:“無論小主人做何決定,老身這條半截入土的殘軀都會誓死追隨。這樣吧,還請小主人口述,老身代寫一封回信給寧王。寧王殿下若是知道他兄長平反有望,也定然會極力支持小主人的�!�
蘇小京忽然問:“叔父知道那件事么?”
“哪件事?”
“先帝不是……不是顯祖皇帝血脈的事�!�
繁嬤嬤低垂的雙眼中忽然放出了明利的光:“寧王殿下當然知道!但一來他頑疾在身,二來君子品性,并非熱愛爭權奪勢之人。信王滅門既成事實,老身猜測他這十幾年來對景隆帝縱有不滿,也不愿犯君忤逆�!�
“那叔父他……”蘇小京再次猶豫了。
繁嬤嬤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補充道:“但小主人在世就不一樣了。信王殿下留下了個兒子,寧王殿下就像自己有了后嗣一樣,說不定他會為了胞兄、為了你,做出什么驚人之舉�!�
蘇小京心底有些慌亂與麻癢,幾個念頭在腦海中來回拉鋸:
去河南投奔寧王,當個衣食無憂的藩王養(yǎng)子……
留在京城經營自己的勢力,豁出命為父王平反……
算了吧還是回到蘇大人身邊,只當這是一場夢而已……
左右拿不定主意,他在屋里踱來踱去,把十個指尖都咬禿了。繁嬤嬤不忍見他發(fā)愁,勸道:“小主人若是實在為難,老身相信王爺與王妃在天之靈也不愿小主人冒風險……總之,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這句話令蘇小京身心震動。他猛地抬起臉,沖繁嬤嬤大聲道:“什么叫‘活著就好’!是,我活下來了,從娘胎里的朝不保夕、孩提時的忍饑挨餓、毫無尊嚴地被人倒買倒賣中,艱難地活下來了!那又如何,我活得還不如富貴人家的一條看門犬!嬤嬤,我告訴你,我不會再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無論是在蘇府,還是在寧王府。我想取回應該屬于我的一切!”
繁嬤嬤神情激動,道:“小主人果然像信王殿下,胸懷大志,老身沒有看錯人!既然已下定決心,那就一步步往前走,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達成目標。”
“我現在該怎么做?”蘇小京問。
繁嬤嬤反問:“小主人聽說過真空教么?”
蘇小京下意識道:“騙子教?”
繁嬤嬤:“……”
繁嬤嬤:“當年的聞香教主,可是實打實把太祖皇帝送上龍椅的。如今他們想當國教,就得再送一個合適的人上去。”
蘇小京:“太祖皇帝……國教……這是一場交易?”
繁嬤嬤:“這是互惠互利。再說,太祖皇帝上位后,還不是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借勢嘛,未必有借有還。”
蘇小京似乎明悟了什么,默默點頭:“我再琢磨琢磨……嬤嬤,你是真空教徒?可若是普通教徒,恐怕與教主也說不上話�!�
繁嬤嬤低聲道:“小主人容稟。老身之前不敢實說,并非有意欺瞞,也是怕小主人受了先入為主的影響,覺得真空教是邪教。其實它是開國功臣。老身忝為香主,將小主人引薦給教主還是能辦到的。”
“真空教主……鶴先生�!碧K小京曾許多次從蘇晏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但彼時同仇敵愾,此刻暗懷期待,心情竟截然不同了。
他在這股矛盾錯位的心情中沉浮良久,最后長出了口氣,一字一字道:“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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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下棋么?”靜室中,白衣散發(fā)的男子跪坐在窗邊的蒲團上,面前是一張放著棋盤的矮幾。他像是算準了客人出現在門口的時間,頭也不回地問。
蘇小京望著他的背影,像被什么過于皎潔的東西刺了一下,心里不太舒服,垂目答:“不會。沒人教過我�!�
“你的主人蘇晏會不會?他沒教過你?”
“是曾經的主人�!碧K小京立刻糾正,隨后又道,“蘇大人應該是會的,但我很少見他在家里下圍棋,偶爾見到幾次下的也是西洋棋�!�
白衣男子落下一子,嘆道:“他不怎么下棋,可惜了。他若是肯在這上面用心思,必成高手�!�
“我會不會下棋,與接下來要談的事有關?”蘇小京陡然涌起一股膽氣,反問。
白衣男子輕笑:“當然沒有,只是隨口一問。余酷愛手談,但棋友不在此地,久未得對局者,技癢了。”
他從蒲團上起身,整理衣襟與袖口后,轉身略略拱手:“想必蘇公子早已聽說過我,但還是要正式介紹一下——余乃現任真空教主,人稱‘鶴先生’。”
蘇小京也回了個拱手禮:“我不是什么蘇公子,名字也不叫小京。我叫朱賢�!�
“幸會幸會,信王世子殿下。”鶴先生微笑起來,“殿下真的下定決心,要與蘇晏為敵了么�!�
蘇小京道:“我沒想與他為敵。我只是不想時時追在他身后仰望,以及拿回本就該屬于我的東西——所有的東西!”
“好。”鶴先生應道,“我們各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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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濃,外城東的柳宅前院,提燈照亮了身前的一小方石徑。蘇小京不放心地問:“嬤嬤,方才我沒有露怯罷?”
繁嬤嬤立刻回答:“沒有,小主人與教主談得很好。接下來,就按教主的計劃去做罷,他是個善于布局與定策的高手,小主人做完了自己該做的,坐等收獲就行。”
到底心底有些不踏實,蘇小京選擇忽略它,邊走邊說:“他要我再回蘇大人身邊去,可我總覺得……”
繁嬤嬤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未動,情報先行。能否把清和帝從‘正朔’的名分上拉下來,這一仗至關重要�!�
蘇小京沉默片刻,點頭道:“好罷,我明早就回去。”
燈光與腳步聲消失在房門內。
黑黝黝的屋檐上,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浮現出來,正是穿著夜行衣的荊紅追,但很快又隱沒于夜色中。
蘇府主屋內,沈柒剛沐浴完畢,穿著寢衣坐在床沿,低頭注視蘇晏熟睡的面容,不禁微微一笑,正待低頭湊近,窗戶悄然無聲地開啟。一陣夜風拂過室內,床邊就陡然多了個人影。
沈柒面色鐵青地抬頭,鷙視再一次攪擾了自己好事的不速之客。
荊紅追泰然道:“蘇小京今夜與鶴先生會面,明早回來。”
沈柒道:“他還有臉回來,來當奸細?”
荊紅追:“我會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仡^等他再與鶴先生碰頭時,一網打盡�!�
沈柒:“少個分量更重的‘弈者’,就不叫一網打盡�!�
荊紅追:“你還有什么伎倆?”
沈柒:“是計策——念沒念過書?”
荊紅追:“沒念過�!�
沈柒:“……草寇!弄清楚蘇小京的價值在哪里,就讓他們先利用。在自以為成功的前夕血崩,功虧一簣的挫敗感最能逼人發(fā)狂,不顧一切地出手挽回�!�
荊紅追:“都是屁話。怎么個血崩法?”
沈柒冷冷道:“憑什么告訴你?從我與清河的寢室里滾出去�!�
“貼、身、侍、衛(wèi),”荊紅追一字一字慢慢道,“蘇大人親口封的。念過書的解釋一下,什么叫‘貼身’?”
沈柒:“……滾!不然要你的命!”
荊紅追:“怎么要?”
聲音大了點,蘇晏在睡夢中轉個身,抱著被子面朝外側躺,還無意識地咕噥了幾聲夢囈:“七郎……阿追……別吵架……吃火鍋……”
連做夢都在吃三人火鍋。
床前的兩個男人忽然生出了一股無力感,覺得再怎么爭到頭破血流,在蘇晏的夢中還是得被摁著頭,一起和和氣氣吃火鍋,實在是……讓人連打架的勁兒提不起來了。
沈柒決定不管荊紅追,手撐床沿一躍,就上了床,往蘇晏的被窩里鉆。
荊紅追當即去扣他胳膊,想給拎起來甩出去,可此刻蘇晏感覺到后背的熱源,自發(fā)主動地又轉個身,抱住了沈柒的胳膊。
這下總不能硬扒。蘇大人睡得那么沉,想是累極了,怎么忍心驚醒他……荊紅追沉默片刻,驀然轉身離開了床前。
沈柒無聲地嗤笑一下,把蘇晏摟進懷里,嗅著發(fā)間的氣息,閉上眼。
須臾后,他猛地睜眼,見荊紅追換下了那身夜行衣,竟也穿著寢衣,坐在床的外側。
“看來你是真想死。”沈柒咬牙,但沒忘了壓低嗓音,同時將手摸向枕下的一把備用匕首。
蘇晏又向壁里翻了個身,這下床沿處空出了不少地方。荊紅追理所當然地躺了下來,并朝沈柒做了個食指叩擊眉心的動作,意為“當心一劍穿心”。
沈柒手握匕首正要拔出,蘇晏又咕噥了兩句:“皇爺……腿麻了……真的不行小爺……”
匕首僵在枕下,沈柒深深深呼吸。
荊紅追忽然低笑一下,閉上雙眼前,用氣聲說道:認了罷。
激烈的呼吸聲中,沈柒盯著黑暗的帳頂,看了不知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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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過花格木窗間的云母明瓦,朦朦朧朧地灑進室內。
蘇晏緩緩睜眼,腦子還處在長達好幾秒的剛睡醒空白期——直到他意識到,床上加他自己一共睡了三個人為止。
“……你們這倆混蛋昨晚干了什么?!”蘇晏猛地坐起身,拍著被面怒喝,臉頰一陣陣發(fā)燙,“還要不要逼臉了!都給我滾下去。”
其實之前他呼吸頻率一變,荊紅追就醒了,只是閉眼裝睡。
沈柒似乎通宵未眠,這會兒面色不僅陰沉,還有點煩躁。他伸手將蘇晏按回枕頭上,二話不說就親了上來。
“還沒刷……唔……”蘇晏徒勞地掙扎,手指在被面上亂抓。但沒過多久,這股掙扎就成了自暴自棄的“隨他去”,繼而又變成了意亂情迷地迎合。
荊紅追面色嚴肅,等到兩人不得不換氣的工夫,把蘇晏往自己懷里一帶,說:“屬下也想親大人,但不想吃到第三者的口水,怎么辦?”
蘇晏惱羞成怒,喘氣道:“你們都不滾……我滾!”
他撲騰著要翻過荊紅追下床。荊紅追在圈著他不放的同時,無意間摸到關鍵處,頓時了然:“大人一早上挺有精神�!�
蘇晏絕望地閉上眼,喃喃道:“要死了。”
第328章
寡人有疾無藥
蘇大人終歸還是沒有死。
非但沒有死,還頑強地在午前起了床,一邊在活血化瘀的藥湯浴桶里泡著,一邊哼哼唧唧地罵人。
挨罵的兩個男人被攆出浴室,在主屋的客廳里各自靠氣場占據了半壁江山,彼此冷著一張討債臉,竟還能在言語上有來有往,說起了正事。
荊紅追問:“你昨夜在蘇小京的房間里查到了什么?”
“未見蹊蹺之處。你呢?”沈柒反問,“夜探那座宅子,還有什么發(fā)現?”
荊紅追道:“那宅子主家姓柳,老頭兒本身沒什么特別,但有個管教嬤嬤頗有嫌疑,似乎她才是主事人。蘇小京與鶴先生的私下會面就是她牽的頭�!�
沈柒仍有些疑竇:“蘇小京不過區(qū)區(qū)一小廝,哪怕是清河身邊的,在整個時勢中也不值一提,鶴先生究竟看上他什么?”
荊紅追道:“無論是什么,既然對方用他布局,就不能掉以輕心。等會兒大人出來,我會告訴他這件事,讓他有所防備�!�
沈柒想起昨夜錦衣衛(wèi)暗探傳來的情報:崔錦屏連夜登門拜訪次輔謝時燕,感謝對方舉薦之恩。
本來是件合情合理的事,但在眼下這個時機、在蘇謝二人起了齟齬的情況下,崔錦屏此舉就透出了琵琶別抱的意味。對清河而言,這也許稱不上背叛,卻顯然是友朋離心。
這事清河遲早會知道,現在再加一個背主投敵的蘇小京,雙重打擊,他能受得了么?
沈柒略一躊躇,道:“蘇小京的事……等徹底解決之后,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清河�!�
荊紅追:“此事已經證實,你還想瞞著大人處理?”
沈柒很想說,我不愿清河嘗到真心錯付的滋味。更不愿他為了顧全大局、配合釣魚之計,一面痛心難過,一面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面對蘇小京。
這些思量他沒有說出口,面上只是一片陰沉的、不近人情的凌厲。
但荊紅追似乎窺見了什么,冷冷道:“我勸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轍。曾經我散功離開,以為把真相瞞著他才是對他好,結果你也看到了。”
沈柒沒吭聲。
荊紅追又道:“知道我為何一直都不待見你?因為你城府太深、手段太臟,對大人的心思又太過偏執(zhí)。你雖有‘情’,卻無‘誠’。無誠之人,情越癡,越容易害人害己。”
沈柒面色極難看,手指扣在桌角,把堅硬的木料捏出道道裂紋。
“你我都想護大人萬全,可大人卻并非只能受人呵護而經不起風雨,他比你我所料想的還要強韌。從今以后,我不會再有任何事隱瞞他。至于你,好自為之罷!”
荊紅追說完,轉身走入內室。
沈柒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片刻后他聽見了內室嘩然的水聲、硬物落地的聲響以及含糊不清的話語聲——依他的功力,完全可以聽清,但那些語聲中飽含的震驚與難過、心痛與失望,令他不愿細聽。
他只聽清了最后一句:“……我知道人各有志,也知道同行者難免會分道揚鑣,但至少我真心以待的人,希望他們離我而去時也能不懷怨惡,好聚好散,是我錯了嗎,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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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要出門?我這便去準備馬車�!碧K小京把澆花的壺往地面一擱,手在腰間系的巾上擦了擦,往馬廄去。
“……小京!”蘇晏喚了一聲。
蘇小京回頭,見竹梢灑下的細碎光斑漾在大人的臉上,水波似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蘇小京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為何想起自己被蘇大人挑中帶走的那日,他穿的就是一身竹葉青色的衣衫,簡直神仙中人。
“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蘇晏忽然笑了笑:“上次你不是問我科考的事么?你若一心向學,我送你去書院,與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一起讀書如何?回頭把奴籍消了,對外就說是我的堂弟,因為叔父早逝由我撫養(yǎng)。等你學有所成,金榜題名,就可以入仕為官,另立門戶了。”
蘇小京怔怔地站了一會兒,也笑起來:“大人可別取笑我,我哪里是讀書的料,上次隨口瞎說,倒讓大人費心了。大人這是去官署還是哪里?想讓誰駕車?”
蘇晏無聲嘆息,道:“我奉召進宮。你若現下有空,就駕車送我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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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殿中,三幅油畫并排掛在壁上,朱賀霖與蘇晏站在畫像前仔細觀看。
站在一旁的愛華多穿了身待詔的官服,一臉緊張地等待結果。直到皇帝與副相都滿意地點點頭,他才松了口氣。
“不錯,就照此模板復制四十五幅,月底前要全部完工。先畫完的那些,可即刻派人送去最邊遠的府城,確保下個月底的全國公祭準時舉行�!敝熨R霖吩咐道。
時間緊任務重,愛華多連一秒時間都舍不得耽擱,當即告退,回到畫院去趕工。
朱賀霖是以驗收油畫為由把蘇晏召進宮的,這會兒畫看完了,又說要與他一起驗看上次說的給梨花配種的那只公貓。
蘇晏本想回官署,這下只好派人回府去抱貓,自己留在宮里等。結果等到貓送來、驗過關了,朱賀霖仍不放他走,說要觀察一下兩只貓?zhí)幍萌诓蝗谇�,順道陪個午膳。
午膳后,兩只貓玩熟了。波斯貓海棠是面脾氣,被梨花又撓又搓也不怎么反抗,一個巴掌拍不響當然融洽。朱賀霖見狀笑道:“這真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成了�!�
蘇晏趁機提出告退。朱賀霖眼珠轉了轉,愁眉苦臉地重重嘆了口氣。
蘇晏問他何事煩心,是因為作亂的賊軍,還是北漠局勢?
朱賀霖搖頭不答,有苦難言似的又嘆了口氣。
問不出緣由,這下蘇晏難免擔心起來,又聽朱賀霖看貓時異常沮喪地感慨了句:“沒得治了……還不如個貓�!备切闹幸蓱]不已。
朱賀霖讓他自便,折回寢宮去睡午覺。
蘇晏知道這小子精力旺盛,從沒有睡午覺的習慣,越發(fā)感覺蹊蹺。告退離開時,在走廊碰到個捧著藥壺和碗的小內侍,朝他躬了躬身,匆匆忙忙進殿去了。
左思右想,蘇晏覺得朱賀霖有事瞞著他。莫不是生病了,可這有什么好對他隱瞞的?
于是他臨出宮時拐去了太醫(yī)院,向當值的一名姓曾的院判詢問起皇上龍體是否安康,御藥房送的是什么藥。
曾院判的神情中掠過一絲為難與尷尬,笑道:“圣躬無甚大礙,還請閣老放心。御藥房送的也只是些調理陰陽的補藥。”
蘇晏沒那么好打發(fā),追問:“‘無甚大礙’的意思是有小恙?要真是好好的,調理什么陰陽?”
曾院判被逼不過,只好支支吾吾道:“龍體的這個陽氣嘛……也不是說不足……就是太足了,長期沒能得以疏解,就容易堵塞經絡……這堵了就不通啊,不通就難免萎靡,萎靡了就……”
蘇晏實在沒耐煩聽他叨叨,猛一拍桌面:“到底是什么毛病,限你五個字內說清楚!”
曾院判嚇一跳,脫口而出:“皇上陽痿了!”
剛好五個字。
蘇晏呆若木雞,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驟然發(fā)起飆來:“胡說八道!皇上年紀輕輕、身強力壯,陽……痿個屁!我看你不是庸醫(yī)誤診,就是打著補陽的幌子誘騙皇帝用丹!我告訴你,鉛丹不能吃,那是害命的毒藥!”
曾院判嚇得面如土色,跪地道:“閣老明鑒,下官絕對沒有向皇上獻丹,所開的真就是溫補的方子!”
蘇晏盯了他片刻,說:“癥狀具體說說,藥方也給我。”
懷中揣了張藥方,蘇晏官署也無心去了,坐上馬車直奔醫(yī)廬,在車上還換了身便服。
他找了個市井間小有名氣的內科大夫,把藥方給對方看過。大夫仔細看完,說道:“的確是補中升陽的良方,不過怕是沒什么療效。以公子所描述的癥狀看來,這是長期郁遏,以致命火不能用事,即便勉強舉事,也會孤陽早泄的典型案例。故而欲助命陽,就得把阻遏命陽者先給除了�!�
蘇晏聽得暈乎乎,問:“怎么除?”
“心經火郁,阻遏真陽。先平心火、除心疾,再以蒺藜一斤炒香、去刺、研末服之,保證藥到病除�!�
意思是……得先把心火瀉掉,心情舒坦了、得償所愿了,吃藥才有效果?蘇晏琢磨來琢磨去,忍不住懷疑起朱賀霖的毛病是因他而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