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弈者是何人?”
褚淵一怔:“這……臣不知。”
景隆帝又寫道:“那就讓火繼續(xù)燒。”
褚淵深吸了口氣,依然不能平息心中疑慮:“難道皇爺就不擔心這四面大火燒得太兇太烈,危及大銘江山,也危及小爺?”
景隆帝寫道:“滅火是治標,擒住縱火者才是治本。至于人君,若無定風波之能,何以御天下?”
若不是皇爺只有小爺這么一個嫡子,褚淵幾乎要以為這是把小爺拋出去,去做吸引火力的靶子了……等等,也許他這一絲驚念窺破了某種真相——新君在位,先帝如何還朝?
褚淵暗罵自己荒謬,皇爺與小爺父子情深,斷不至于此……然而李淵與李世民,李隆基與李亨,哪一對不是曾經(jīng)的父子情深呢?結果該奪位的時候、該軟禁的時候,誰也沒手軟過。
皇爺曾因絕癥發(fā)作時動了開顱奇術,不得已才傳位儲君,難道龍體痊愈之后,就沒有考慮過帝位歸屬的問題嗎?
天家之事,豈能以尋常父子情度之!自己一再勸皇爺重視小爺安危,萬一被當做心生貳意……褚淵背上冷汗?jié){出,低頭道:“皇爺說得是,事已至此,不繼續(xù)釣出幕后黑手,就前功盡棄了。臣相信以小爺?shù)暮楦�,定能逢兇化吉�!?br />
最后一句純屬套話了,若只靠福氣運氣就能化險為夷,天底下哪里還有劫難?但褚淵在短暫的混亂后依然選擇了效忠他唯一的君王,所以這句套話再空泛,也說得堅決。
景隆帝抬頭望了褚淵一眼,目光中的深意無人能參透。他翻過一頁新箋,緩緩寫道:“你認為是否該離開此處?”
褚淵知道景隆帝動了移駕的念頭,是因為元宵之夜意外折斷的燈桿,將本來隱匿在暗中的身形暴露在了蘇晏眼前。即使蘇大人那時正因腦傷服藥,神志未必十分清醒,可之后有便衣的暗探于東市附近出沒,雖未能查出皇爺行蹤與此處水榭,畢竟是個隱患。
想了想,他謹慎地答:“此處藏于野山密林間,偏僻隱秘,但時間久了也難保不會被勘破�;薁斎粲写艘猓荚偃更加隱秘之地,不過恐怕得離京城有一段距離�!�
景隆帝沉吟片刻,寫道:“再去城東打探,若發(fā)現(xiàn)那些便衣暗探撤了回去,就暫留不動。反之則即刻轉(zhuǎn)移�!�
褚淵領命而去,沒幾個時辰回來復命,說他所發(fā)現(xiàn)的那些暗探果然撤得一干二凈,就像元宵之夜的相逢一面從未發(fā)生過一樣。
清河知道朕不愿露面必有隱情,他選擇遵從朕的意愿,所以才阻止賀霖派人暗查……景隆帝既欣慰又有些悵然。他將之前所寫的幾張素箋丟入炭盆,另換了一張帛條,筆觸凌厲地寫了兩個字:
——驚蟄。
褚淵接過帛條,并不好奇這密語背后的含義,也十分熟稔地知道該送去哪里,毫不猶豫地告退了。
景隆帝又重回到獨處的高寒中,望了望窗外密云不雨的天色,張嘴似乎想說句什么。但嘴唇開闔之間,極力運用喉舌仍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后他無奈地輕嘆口氣,提筆在“日照江山圖”的重樓上,在迎著朝陽的高臺邊,用筆尖點出了兩個背影。
背影如小而淡的兩個墨點,卻依稀能看出是并肩而坐的姿勢。
除了背影的原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是誰,為何偌大的江山之上唯有這兩個并肩的人影。直至這幅御寶流傳到五百年后,仍有許多史學家、考古學家對這兩個人影的身份,與畫作者大銘圣宗皇帝的筆下之意爭論不休。
有人說他是緬懷亡妻,也有人說是對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的反注釋,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人,堅定地認為這就是那對著名的君臣關系曖昧的又一鐵證。隨即跳出另一撥憤怒的人馬,反駁說——不要張冠李戴!那對著名君臣里的“君”明明是大銘武宗皇帝,怎么可能是他那中道崩殂的爹?于是又引出了罵仗的第三方,罵之前兩撥人磕CP磕到瞎了狗眼,愣把那么證據(jù)確鑿的文臣武將知己情給無視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冒出了零零散散的幾個野史考據(jù)黨,沒什么底氣地說:中道崩殂其實是假的,圣宗皇帝的帝陵入口有二次開啟的痕跡,與安葬封陵的時間隔了數(shù)十年。期間圣宗也是去五臺山出家……然后被以上全員調(diào)轉(zhuǎn)槍頭,以造謠的罪名合力罵了個狗血淋頭。
當然,這是很遙遠、很遙遠以后的事了。眼下,這幅名作墨跡未干,作畫之人筆下有帝王雄心與深阻的城府,亦有難以割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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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古雁率部叛逃,南下入侵山西,據(jù)說遭到銘軍阻截,不知勝負如何。阿勒坦隨即領兵十萬有余,駐扎于云內(nèi)平川,似有犯闕之意,卻又按兵不動�!碧阶臃A報道。
“豫王呢?”鶴先生問。
探子不太有把握地說:“靖北軍在偏頭關附近出沒過,但不太清楚是不是全軍。豫王并未出兵攻打阿勒坦,也許是因忌憚對方兵力強大,也許是因阿勒坦并未踏入國境線。”
“豫王呢?”鶴先生又問了一遍,優(yōu)雅的語氣里有股微妙的不悅。
探子立刻低頭坦白:“不知具體行蹤。屬下繼續(xù)盡力打探�!�
鶴先生揮手打發(fā)他出去,轉(zhuǎn)身對沈柒說道:“豫王這種好戰(zhàn)分子,在敵酋大兵壓境時竟然沒有反攻,你不覺得奇怪么?”
沈柒披著七殺營主的血袍,即使室內(nèi)并無外人,面具也須臾不離身,從面具后傳出沉悶的聲音:“你在懷疑,阿勒坦大兵壓境的背后另有圖謀,還是懷疑豫王養(yǎng)寇自重,用以要挾朝廷?”
鶴先生微微一笑:“都不是。我懷疑阿勒坦和豫王有一腿�!�
雖然戴著青銅面具,但似乎能感覺到面具后面的那張臉錯愕了一下,露出了一瞬間的匪夷所思的表情。
鶴先生仿佛惡作劇得逞,矜持地加深了笑意:“能使處變不驚的營主大人稍稍變色,余倍覺榮幸。”
沈柒越發(fā)覺得鶴先生有病,以前是假模假樣的虛偽病,最近依然假得很,又平添了故意硌硬他的新愛好,似乎對于他的冷言冷語終于找到了正確的報復方法。
“那你就這么去對弈者稟告。”沈柒言罷調(diào)頭就走。
鶴先生在他背后提高了點聲量:“說真的,你認為阿勒坦會不會遵守與我們的盟約?”
沈柒冷冷拋下一句:“誰跟他有一腿,你去問誰�!�
鶴先生哂道:“可真是個不討喜的人啊。這種性子,究竟是怎么成情種的?”他不再搭理沈柒,趿著一雙古意十足的木屐,大袖飄飛地前往弈者的居所。
弈者下榻之處飄忽不定,天底下也許只有鶴先生一人能在寢室內(nèi)找到他。
正準備就寢的弈者沒有戴笠幔,鶴先生通過重重哨卡,叩門而入,兩側(cè)青銅燈架上的燭火在他衣袖蕩起的夜風中忽閃。
弈者對鶴先生的突然造訪并不意外,起身慢條斯理地挽起長發(fā),隨意簪了個道士髻,問道:“有事?”
鶴先生在弈者面前袖手站定,開口道:“朱栩竟會是個大麻煩�!�
弈者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微微頷首:“的確,此人屯兵塞上,虎視眈眈。即使阿勒坦守約,配合我們的行動,也難保不被他攪擾�!�
鶴先生道:“必須有人拖住他,或是超度他,以防他到時馳援京師�!�
弈者道:“朱槿城手握重兵,又用兵如神,想要他的命并非易事�!�
“世人皆有軟肋,皆有所圖,所謂的‘戰(zhàn)神’也一樣,總不會無懈可擊�!�
“你認為他的軟肋是什么?”
鶴先生略一思索,說:“他有個獨子,養(yǎng)在封地懷仁的王府里�!�
弈者慢慢笑了起來:“禍不殃及家人。朱槿城的兒子才五六歲,你可真夠狠毒�!�
鶴先生亦笑,笑容雅潔有出塵之姿:“我五六歲時,可沒人教給我什么叫‘禍不殃及家人’。還有,你始終叫他‘朱槿城’而非‘朱栩竟’,是有什么講究?”
弈者收斂神情,從眼底滲出一絲冷意:“朱槿隚,朱槿城,一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好兄弟。如今兄長身亡,作為胞弟的,又怎能不去殉他呢�!�
鶴先生道:“看來你比我狠毒。真空教與太祖皇帝的恩恩怨怨,也許早已隨著百年時光淡去,如今的我,心中只有宏愿,而無私仇。而你卻不同,你的執(zhí)念再過三十年也不會淡去分毫。”
弈者伸出雙手,做了個接納某物的姿態(tài),平靜地說道:“說少了。便是身化白骨,這股執(zhí)念也將成為不散之陰魂,百年、千年矢志不移�!�
鶴先生微嘆口氣,抬起雙手放在他的手心上:“你我皆有所圖,既然目標一致,且不論今后能不能長久,現(xiàn)在不妨再說一句——合作愉快�!�
弈者用一種要捏碎骨骼的力道,狠狠攥住鶴先生的手骨,刻毒的恨意終于從平靜里破土而出:“合作愉快。”
第419章
他是一道曙光
長城外被年年燒荒的“黑界地”,牧草鮮嫩的芽尖從將融的薄雪下探出。河套以北、陰山以南的云內(nèi)平川,迎來了清和二年初春的第一場雨。
這場雨為“塞外小江南”的耕種田地帶來生機,卻難免耽誤了新云內(nèi)城的建設進度。不僅忙碌的北漠戰(zhàn)士們得以休息,參與建城的漢人繪圖師、工匠們也各自找地方避雨。
牧民歇陽趕著羊群路過城墻外時,一名披蓑戴笠的漢人繪圖師向他買羊奶喝。
“一碗現(xiàn)擠的公羊奶。”那人操著一口流利的北漠語,將銅板塞進他手里。
歇陽愣住,仔細打量對方藏在斗笠下的半張臉,失聲道:“千——”
樓夜雪微抬起臉,朝他點頭示意。
歇陽當即帶他遠離城墻,進入自己的穹帳,忙不迭道:“千總大人如何忽然出現(xiàn)在云內(nèi)城?還作這副打扮�!�
樓夜雪不答,反問他:“你是如何回來的?”
于是歇陽將自己當初因為急著向靖北軍傳訊,沒有救羊而暴露了身份,遭到瓦剌騎兵一路追殺,負傷逃到凍結的冰河上,湊巧遇見釣魚的豫王殿下與蘇大人,被他們所救的經(jīng)過一一道來。
末了他說道:“卑職傷愈之后離開斗狹谷營地,打算繼續(xù)潛伏在瓦剌軍中,但不敢再回原本的小隊,就去投靠住在旗樂和林的親戚,想著由他引薦也許會穩(wěn)妥些。誰料剛到王都,就聽說胡古雁叛逃,阿勒坦與豫王殿下打得不可開交,我便隨著南下的大軍來到這云內(nèi)平川,謀了個軍中牧羊的差事。”
樓夜雪盯著這個北漠皮囊中原心的夜不收游騎,判斷著對方值得多少信任,片刻后方才開口:“我來救霍惇。他還在俘虜營?此次阿勒坦率軍南下,是否也帶了俘虜營?”
“沒帶俘虜營。但霍總旗的確在瓦剌軍中�!�
“怎么說?”
歇陽露出個一言難盡的神情。“據(jù)說……霍總旗降了北漠,但王帳侍衛(wèi)長斡丹并不相信他,便向阿勒坦討要來放在自己麾下,時刻派人監(jiān)視著�!彼q豫了一下,問道,“千總大人,霍總旗是真投敵了?”
……一根筋的蠢貨!是不是以為我為離間胡古雁與阿勒坦而離開旗樂和林,棄他于不顧,所以在毫無接應的情況下擅自開啟了原定的詐降計?樓夜雪閉眼深吸了口氣,迅速睜開:“不是真的。不過時局瞬息萬變,如今他這一計詐降用得不是時候了。沒有我為他做鋪墊,非但斡丹不會相信,阿勒坦也絕不會相信他。他得立刻離開瓦剌軍中,以免遭了斡丹的毒手�!�
歇陽急道:“那我們該如何救出霍總旗?”
樓夜雪問:“你先去打聽打聽,他的住所在何處,斡丹派誰監(jiān)視他?”
歇陽領命而去。半天之后,他濕淋淋地回來,稟告道:“霍總旗住在阿速衛(wèi)的那一片穹帳群,我只是牧軍身份,接近不了。不過我打聽到,監(jiān)視他的人叫赫司,是個很受斡丹信任的阿速衛(wèi)�!�
赫司?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樓夜雪想起來,霍惇做俘虜時,負責看管的獄卒守衛(wèi)就是這個赫司,是個混血的阿速衛(wèi)�;魫獮榱苏覚C會聯(lián)系上他,還故意挑釁赫司,被對方打成重傷,這才見到了喬裝成漢人郎中的他。
樓夜雪沉吟片刻,緩緩道:“如今在這云內(nèi)城附近,還能聯(lián)系上的夜不收暗探算上你也只有三人,想要救走霍惇并非易事�!�
歇陽琢磨來琢磨去,眉頭皺成一團:“要是能有一支突擊小隊,或許還能盡力一搏。”
“阿速衛(wèi)的穹帳群離馬廄多遠?”樓夜雪忽然問。
歇陽微怔,答:“不遠,兩塊區(qū)域就挨著�!�
樓夜雪道:“我有一計,叫做‘渾水摸魚’——下雨時戰(zhàn)馬不再露天放養(yǎng),都被收入廄中避雨,今夜趁著天黑雨大,讓兩名暗探潛入馬廄在草料中下毒,驚嚇戰(zhàn)馬制造混亂。而我喬裝成獸醫(yī),跟著你穿過阿速衛(wèi)的穹帳區(qū)前去醫(yī)治,中途趁亂與霍惇碰面,把人帶出來。不過,需要你收拾掉那個監(jiān)視他的赫司,至少也要把人制服住。”
歇陽覺得此計可行,雖不知赫司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但他身為大銘利刃“夜不收”,勢必竭力一戰(zhàn)。
兩人商議定了,各自行動,一個去聯(lián)絡其他兩名夜不收,另一個去準備牲畜用的毒藥與喬裝成獸醫(yī)的行頭。
到了深夜,雨越下越大,除了巡邏隊之外的北漠將士皆躲入穹帳避雨。兩名夜不收暗探懷揣毒藥,在雨簾的掩蓋下悄悄接近馬廄,在豆餅草料中下毒。
一些戰(zhàn)馬吃完加料的夜草,不多時發(fā)作起來,口吐白沫又嘶又吼,尥開蹶子到處亂踹,馬廄頓時一片騷亂。一名暗探還扔了條在樹洞里順手掏的毒蛇進去,馬兒嗅到蛇味,更是炸窩一樣發(fā)起狂來。
離馬廄最近的阿速衛(wèi)們聞聲而出,分隊追趕沖破廄門的馬匹,檢查馬廄內(nèi)的情況,發(fā)現(xiàn)溜進一條毒蛇,咬傷了好幾匹戰(zhàn)馬,當即派人去找獸醫(yī)。
正在剁草料的歇陽自告奮勇領了這個差事,騎著馬匆匆離開,不多時帶一名身背藥箱的獸醫(yī),仿佛心急抄近路,從阿速衛(wèi)的穹帳區(qū)中間穿了過來。
巡邏隊高聲喝止,歇陽摘下氈帽,露出一張純粹的北漠長相的臉,用瓦剌語大聲說:“來不及繞路,好多戰(zhàn)馬要被蛇咬死了!獸醫(yī)有解毒藥!”
戰(zhàn)馬不僅是北漠人的寶貴財富,更是與他們一同沖鋒陷陣的戰(zhàn)友,人馬之間可謂感情深厚。巡邏隊頭目一聽,揮手放他過去,還叮囑了聲:“斡丹大人的帳子在西邊,記得繞開�!�
歇陽應聲好,帶著獸醫(yī)繼續(xù)奔馳,在兩頂并排的穹帳附近停下,下馬對喬裝成獸醫(yī)的樓夜雪低聲道:“前方右邊那頂就是霍總旗住的帳子。待我先摸進左邊帳子里,把赫司放倒�!�
樓夜雪頷首。歇陽最后檢查一遍身上淬毒的匕首,捧著酒食走入左邊帳子。一刻鐘后,他走出帳子,對藏身陰影中的樓夜雪低聲道:“成了�!�
兩人當即潛入右邊穹帳,見到了一身北漠將領打扮的霍惇。
其時霍惇正夜不能寐,在油燈下擦著佩劍,皺眉思索。突然見闖進來兩個不明身份的北漠人,劍鋒刺出時,聽見其中一人叫了聲:“老霍!”一瞬間濕了眼眶。
“來不及解釋了,跟我走�!睒且寡┫铝畹�。
霍惇二話不說歸劍入鞘,脫下身上的皮袍戰(zhàn)甲,換上樓夜雪帶來的仆役衣物,就同他們一起走出帳門。三個人牽著兩匹馬,避開巡邏隊,逐漸接近了帳區(qū)的邊緣。
前方是一道柵欄門,歇陽故技重施,說:“我?guī)ЙF醫(yī)來給戰(zhàn)馬治蛇毒,就去前面的馬廄。”
守門的士兵盤問:“漢人獸醫(yī)?”
“對,大半夜的,只找到這一個�!�
“他呢?”士兵一指低頭縮在樓夜雪身后的霍惇。
歇陽說:“是獸醫(yī)的學徒,打下手的�!�
士兵狐疑地上前查看,歇陽的冷汗混進雨水里,霍惇暗中握住了袖中的劍柄。
此刻一個騎兵飛馳而來,大聲叫道:“獸醫(yī)怎么還沒到!你,剁草料的,帶獸醫(yī)來了嗎!”
歇陽如獲大赦,連聲答:“來了來了,我身邊這兩人就是�!�
守門的士兵不疑有他,放行了。
歇陽三人跟著這個打馬來尋的騎兵馳出百丈遠,來到偏僻處,樓夜雪與霍惇互相使了個眼色,打算就在這里把騎兵干掉。
一支利箭突然從黑暗中朝著樓夜雪激射而來,霍惇一驚,劍鋒鏗然出鞘,擊落了箭矢。
人影從前方的夜色中浮現(xiàn)出來,強弓在手,三支連珠箭直指他們。
歇陽認出對方,驚道:“赫司!你沒死?”
混血阿速衛(wèi)赫司如攫食的鷹隼緊盯著他們,冷笑道:“我要是不將計就計,怎么把你們一網(wǎng)打盡?”
“你們先走!”霍惇持劍提氣,便要飛身下馬朝赫司撲去。
一直面沉如水的樓夜雪忽然伸手,拽住了霍惇的胳膊,用漢話說道:“既是要一網(wǎng)打盡,怎么不見伏兵?這位壯士若想放我們一馬,我們承情,感激不盡,還望告知身份,日后定有報答�!�
歇陽吃驚又不解,急道:“他是阿速衛(wèi)的一員,是斡丹的心腹,怎么可能放我們一馬?我和他拼了,你們先走!”
赫司一箭射落了歇陽頭戴的氈帽,旋即對樓夜雪道:“你是主事?你可敢下馬,與我單獨聊?”
這下?lián)Q霍惇死死拽住樓夜雪的胳膊。樓夜雪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這位壯士有多大的秘密,我就有多大的膽量。放手吧,老霍。”
霍惇知道自己這位摯友有多固執(zhí),一旦下定決心,九頭牛也拉不回,又聽樓夜雪皺眉低喝一聲“事急時間緊,作甚婆婆媽媽”,只得無奈放手。
樓夜雪下馬,在箭矢洞身的威脅下一步步朝赫司走去,近前后平靜地說:“我們聊聊�!�
赫司緩緩放下弓箭,上下打量他,用漢話輕嘆一聲:“沒想到新一任的夜不收主官,竟是個文弱書生!”
樓夜雪敏銳地抓住“新一任”這幾個字眼,問:“莫非你與前任的夜不收主官有什么淵源?”
赫司搖頭:“我不認識主官,新的舊的都不認識。我只認識一個夜不收的暗探,在她死了以后。”
樓夜雪:“她是誰?”
赫司:“……是我娘�!�
說話間,雨不知不覺停了。赫司從懷中掏出一個陳舊的小包袱,遞過去。樓夜雪打開包袱皮,取出一塊令牌。令牌呈菱形,色作漆黑,正面圖案為云煙環(huán)繞一柄若隱若現(xiàn)的匕首,背面刻著“榆貳拾柒”四個字。
樓夜雪一眼就認出,這的確是夜不收的獨屬令牌,并非偽造。但這個舊版式如今已經(jīng)作廢,他擔任主官后,把夜不收的令牌全部換新了。
“隸屬榆林衛(wèi),第二小隊,十七號暗探。”樓夜雪輕聲說道,接著展開了令牌下的一卷巴掌大的羊皮紙。
羊皮紙上寥寥數(shù)語,是一名執(zhí)行任務時受了重傷,死里逃生后試圖歸隊,卻發(fā)現(xiàn)全隊覆沒,與上峰徹底失聯(lián)的女暗探的臨終遺言。她愧疚于自己受了一個北漠牧民的救命之恩,歸隊未遂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對方的骨肉,無奈之下只能隱姓埋名,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但夜不收的身份始終是她不能忘記的使命,她保留著這枚令牌與故國之思,直至郁郁而終。
臨終前,她把十五歲的兒子叫到床前,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自己的真實身份,并留下一番遺囑:
“娘把自己的身子與后半生都報答給了你爹,只因他不僅是娘的恩人,也是娘愛上的人。娘死后,不要舉行天葬,將骨灰裝入壇中,好好保存。將來你若是能碰見大銘夜不收的人,把娘的令牌與骨灰交給他們。告訴他們,娘愧對家國,愧對君恩,愧對袍澤。但娘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國家,一直一直在等待夜不收的征召。可惜啊,娘等不到了……
“你可以繼承娘的令牌,去夜不收為大銘效命;也可以拿起你爹在阿速衛(wèi)時所使用的弓箭,做一個草原兒郎。一切都看你自己的選擇。但是,娘要你答應一件事——無論如何,絕不能殺害夜不收,他們都是娘的同袍戰(zhàn)友——一個也不能!”
直至十五歲的赫司發(fā)下毒誓,他的娘親才溘然長逝。這件事赫司對誰也沒有說,連他爹都被瞞在鼓里。兩年后,他爹追隨亡妻而去,赫司自己也成了阿速衛(wèi)的精銳,卻始終保存著這個小包袱,等待著實現(xiàn)他娘遺言的那一天。
一個嫁給了北蠻子的夜不收!同時也是一個至死不忘使命的夜不收……樓夜雪心底諸般情緒涌動,最初的惱怒與鄙夷漸漸沉了下去,一種更復雜的唏噓之感浮現(xiàn)而出。
他長出一口氣,沉聲問:“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孫繡竹,陜西延安府人士,但我不知她出生于哪個村鎮(zhèn)�!�
樓夜雪頷首:“夠了,能查到。我會將她的骨灰?guī)Щ丶亦l(xiāng),以陣亡將士的名義下葬,再為她申領撫恤金,送到她的父母兄弟手上——你要這筆撫恤金么?”
赫司知道,這不是問他要不要撫恤金,而是問他愿不愿繼承母親的身份——畢竟夜不收并不講究血統(tǒng),其成員也不乏異族人,只要他們有一顆報效大銘的心。
但他仍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我是阿速衛(wèi)。此生只效忠一個人,那就是圣汗阿勒坦!”
樓夜雪沒有再次出言挽留,收好包袱后,微微點頭:“承君之情,有緣再會。”
他轉(zhuǎn)身走出兩步,赫司忽然開口叫住他:“等等!”
“還有事?”
“想……向你打聽個人�!�
“什么人?”
“……烏尼格�!�
樓夜雪霍然轉(zhuǎn)身,目光嚴厲:“我勸你不要打聽他,最好這輩子都不要提起他!”
赫司毫不避縮地迎上這道毒箭一樣的眼神:“我想你若是有機會,幫我?guī)拙湓捊o他,就說……說我一開始被他耍得團團轉(zhuǎn),我認了。但我并沒有他想的那么單純,在他胡攪蠻纏要去見霍惇時,我便已猜到了他的意圖。我沒有戳穿他,甚至主動回應了霍惇的挑釁,故意把霍惇打傷,為的就是配合這一場戲,看你們究竟想做什么。”
樓夜雪意外地挑眉:“那時你就猜到了?”
“猜不精準,但總歸沒有脫靶。我也很矛盾……烏尼格別所有圖,利用我沒關系,但不能利用真心對他的圣汗,所以我答應斡丹大人,勸他嫁給圣汗�!�
赫司在樓夜雪殺人般的目光中停頓了一下,低聲道,“我從烏尼格身上看到了大銘與北漠交好的曙光。我希望將來有一日,能光明正大踏上娘親的故鄉(xiāng),對她的家人說一句:我,阿速赫司,是她引以為傲的兒子!”
樓夜雪沉默不語。
赫司忽然笑了笑:“在遇到烏尼格之前,我以為這個愿望有生之年都實現(xiàn)不了。但如今,我心存希望。請你轉(zhuǎn)告那位尊貴的大人——赫司對他還是那句話,希望他能珍惜圣汗的一片真心。”
樓夜雪嘴角扭曲地轉(zhuǎn)過臉,頭也不回地離開。
顛簸的馬背上,霍惇難忍好奇,問道:“那個赫司對你說了什么話?”
樓夜雪迎風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悻悻然答:“蠢話!”
宿雨停歇,原野上漫長的夜色將盡,他們策馬向東南奔馳,曙光就在前方。
第420章
會有人來救我
雨夜營地里混入了奸細,戰(zhàn)馬中毒數(shù)十匹,受驚嚇無數(shù),詐降的俘虜霍惇還被人救走,這一連串壞消息讓斡丹怒不可遏。
他黑著臉去找圣汗謝罪同時申請出兵,要親自帶隊揪回霍惇與其同伙,把他們的首級掛在轅門上警示眾人。
阿勒坦得知后卻陷入沉吟。手指下意識地撫上左臂,發(fā)現(xiàn)少了那條從不離身的緞帶,他微微皺眉,繼而開口道:“主動聯(lián)系鶴先生,告訴他,豫王雖未發(fā)兵,背地里小動作不斷,甚至派出夜不收潛入營地想要謀刺我。我與銘國仇怨之深,縱掘陰山之土不能填!
“如今盟約已簽,我也見到了中原變天的征兆。但我們北漠人瞧不起畏畏縮縮之輩,弈者若繼續(xù)藏身暗處,不敢光明正大出來扛旗,那就休怪我不配合了。我將按自己的行軍計劃行事,提兵南下踏破長城,直搗黃龍!”
斡丹點頭道:“放心,我一定親自帶到。對了阿勒坦,那個霍惇——”
阿勒坦隨手拿起桌面上的兵符,丟給他。斡丹連忙接住,感激道:“那我去了……等等,怎么五萬人這么多?我不過去追個俘虜,一支精騎就夠�!�
阿勒坦嗤笑一聲:“誰讓你去追霍惇?去偏頭關附近,把靖北軍引出來。老一套,誘敵深入,兩翼包抄。不必實打?qū)嵉亟粦?zhàn),困住他們就好�!�
斡丹瞪圓了眼睛:“不實打?qū)嵲趺创�!困住了難道他們不反擊?反擊了難道我們不殺敵?”
阿勒坦道:“困住了,敵軍自然會敗逃,記住窮寇莫追。好了,按我說的去做,如若違令,軍法處置!”
斡丹這才相信他是認真的,只得領了這條古里古怪的軍令告退,先去給鶴先生留下的什么“守門人”傳話,再去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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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狹谷大捷,靖北軍殺敵兩萬人,北漠大將胡古雁被梟首。巨大的戰(zhàn)績功勛令靖北軍上下人人振奮鼓舞,可一軍之將豫王殿下的臉上卻不見幾分喜色。
清掃戰(zhàn)場后,沒有找到樓夜雪的遺體,也許是被滾石砸爛、被塵爆炸碎,忠心報國的一員干將死無全尸,總歸是件令人心痛之事。豫王對樓夜雪的性情不置可否,對其一顆公心與滿腹智計卻頗為贊賞,故而十分遺憾。
前幾日下了一場大雨,他在長城外巡視時,見黑界地冒出了可人的茸茸綠意,新一年的春草又將覆蓋這片燒荒后的不毛之地,竟覺得有些唏噓。
“春風吹得草原綠,卻吹鬢發(fā)白……”豫王感慨道。
“將軍可是覺得年年征伐,歲數(shù)漸長,敵患卻如這野草一樣難以根除?”華翎感同身受地問。
“不,”豫王轉(zhuǎn)頭看自己的心腹,“我是想起了清河。覺得我要是沒在鬢發(fā)白之前多睡他幾次,簡直太虧本�!�
華翎:“……”
華翎:“不愧是豫王殿下�!�
從城垛下來后,有傳令官匆匆來報,說阿勒坦大軍忽有異動,其將領斡丹率部數(shù)萬,向著偏頭關方向急行,像是要叩關。
華翎聞言大為皺眉:“這個阿勒坦是怎么回事,身為一國之君,竟毫無信用!說要清理門戶,胡古雁的首級也給他了,如今翻臉不認賬要出兵。難道是買首級的黃金給多了,不甘心?”
豫王垂目略一思索,說道:“兵來將擋。無論他打什么主意,想動刀兵,我們迎戰(zhàn)便是。走,點齊人馬,去偏頭關�!�
兩人迅速上馬趕回營地,將至營門,又見一隊騎兵絕塵而來,卻不是傳令官,而是豫王府的守衛(wèi)。
這些守衛(wèi)從大同懷仁日夜兼程地趕來,一律的風塵仆仆,面帶焦灼之色,在豫王面前滾鞍下馬,急聲稟道:“王爺,世子不見了!”
此言一出,饒是久經(jīng)沙場的豫王也變了臉色,厲聲問:“你說什么?!”
“五日前,小世子在我等護衛(wèi)下去集市玩耍,見有個草臺班子正在變戲法,他興致勃勃要去嘗試,結果幕布一蓋一掀,活生生一個人就不見了!卑職當即拿下整個戲法班子嚴加拷問,那些人卻立時服毒自盡。卑職同時也派出大隊人馬四下搜查,甚至封城大索,依然不見小世子蹤影,只在城門樓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書信,寫著‘靖北將軍親啟’,卑職不敢耽擱,星夜火急送來�!蓖醺匦l(wèi)統(tǒng)領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呈上,滿心愧悔地連連磕頭。
豫王面色鐵青,撕開信封抖出信紙,一目十行地瀏覽過后,將紙頁緊攥成團丟在地上,咬牙罵道:“無恥鼠輩,鬼蜮伎倆!”
華翎連忙撿起紙團,打開掃了幾眼,失色道:“真空教綁走了小世子!還以此要挾將軍,逼迫靖北軍撤回大同,要將軍親自去接人,否則就……就……”
豫王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就活烹了我兒!”
“他們是要以小世子的性命,換取河套門戶大開!”華翎悲憤交加,“難怪阿勒坦忽然發(fā)兵,這是兩頭勾結好了,就等著靖北軍撤兵后趁虛而入!”
豫王急怒攻心,在面上化作了一片全無溫度的冷笑:“休想得逞�!�
“將軍,世子可是你唯一的親兒!”華翎急切地勸道,“將軍萬不可輕易做取舍,總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豫王寒聲道:“我若不立刻決斷,做出取舍,對方便知他手中籌碼有多少分量,會逼著我一步步獻出邊關,獻出陜西、山西,繼而獻出京師。屆時北漠大軍長驅(qū)而入,直抵順天府,攻打京城,會有多少百姓生靈涂炭!我兒何德何能,一人能抵百萬、千萬條性命?”
華翎見他意態(tài)決絕,苦苦哀求:“將軍能舍親兒救天下,卑職卻不能眼睜睜看著豫王府絕后。求將軍先顧一顧自己,暫且撤兵,待到救回了世子,再驅(qū)除韃虜不遲�!�
豫王心如刀割,緩緩搖頭。
華翎沒轍,只能再退一步:“要不這樣,留下三萬人馬,卸去靖北軍的戰(zhàn)甲,只做普通邊軍打扮,交由卑職率領,前去偏頭關迎敵。將軍自帶其余人馬回大同,與鶴先生交涉,伺機救回小世子。”
豫王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后說道:“姑且一試。若是偏頭關擋不住,敵軍突入山西后,必然轉(zhuǎn)向東撲襲京師。那時我便也顧不得阿騖了,將棄太原與大同防線,率余部直接東進,守住內(nèi)三關。內(nèi)三關絕不能失陷,否則京城就成剝了殼的栗子,任人采擷了!”
兩人議定后,正待下令整軍,又見一名傳令官手持令旗,飛馳而來。華翎暴躁罵道:“屋漏偏逢連夜雨?又什么破事沒完沒了!”
卻見傳令官近前稟報:“將軍,夜不收的樓夜雪回來了,還帶回了被俘的霍惇!”
樓夜雪沒死?豫王一怔后,吩咐道:“速帶他來見我�!�
二人在傳令官的帶領下策馬近前,霍惇率先告罪:“是卑職身陷敵營,連累樓千總冒死來救,卑職愿受懲罰�!�
樓夜雪也只好跟著告罪:“斗狹谷一役之后,因擔心將軍與阿勒坦有交易而阻攔我,所以故意避開靖北軍,擅自去往北漠軍中救人。我愿受軍法懲處,此事與霍惇無關,他奉命去行苦肉計,并無違背軍法之處�!�
豫王冷冷道:“我與阿勒坦能有什么交易!就算有,也是他與鶴先生、與弈者有交易,白瞎了清河一片苦心�!�
樓夜雪面露詫色:“當真?我還以為阿勒坦真的對蘇大人……”
豫王打斷他:“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二人隨我進屋,我有事交代�!�
經(jīng)過短暫的一番密談,樓夜雪與霍惇走出屋子,騎馬離開靖北軍,再次不知所蹤。
而華翎依照方才商定的,領三萬更換了邊軍棉甲衣的靖北軍騎兵,北赴偏頭關去迎戰(zhàn)斡丹。豫王本人則帶著剩余的人馬轉(zhuǎn)向東北,披星戴月趕往大同。
與此同時,有個叫“阿騖”的六歲幼童,對著綁匪惡狠狠道:“你等著,會有人來救我的!”
綁匪見他人小肉多,奶聲奶氣地口吐威脅,不禁笑道:“指望誰來救,你那個身為靖北將軍的爹?”
“才不是!我爹在外面打仗,來不及救我。”阿騖朝對方吐舌頭做鬼臉,“是我修仙的娘親,她會用一道靈光劈死你們的!”
綁匪一怔,繼而哈哈大笑。
“修仙……靈光……哈哈哈哈,我們就等著她來劈。來,小世子,該吃飯了�!�
阿騖氣鼓鼓地說:“我才不吃你們這些賊人的飯!”
“不吃就餓著,餓暈了給你灌泔水�!�
阿騖用力呸了他一口:“我是說不吃你們的飯,又沒說不吃你們的肉。把肉給本世子端過來!”
第421章
一定要找回她
臥西大捷、威虜鎮(zhèn)大捷、斗狹谷大捷……一連串勝仗讓朝臣們對靖北軍戰(zhàn)斗力的信心極度膨脹,儼然忘了“天下無常勝不敗之軍”這一至理名言。
偏頭關外的一場敗仗,兵潰百里,如同一盆冷水猛地潑在朝堂諸公頭上,不少人先是難以置信,認為迎敵的三萬人馬是守關的邊軍,而非靖北軍。但后續(xù)軍報傳來,證實了的確是靖北軍,由黑云突騎長華翎率領,不知為何更換上邊軍的戰(zhàn)甲。
朝中議論鼎沸,人人都在問同樣的問題:豫王殿下呢?那個號稱戰(zhàn)神的靖北將軍,去哪兒了?十萬靖北軍,還有七萬人馬又去哪兒了?
御座上的皇帝臉色也不太好看,直至從大同傳來消息,說豫王帶著七萬精騎奔赴大同府,結果也沒去軍鎮(zhèn)邊堡,就駐扎在封地懷仁附近,不走了。
什么意思?阿勒坦大兵壓境,豫王臨到關頭,撂挑子回老家了……這是嫌朝廷給他的權力不夠大、待遇不夠好,所以趁火打劫,坐地起價呢?
朝臣們又驚又怒,一些官員礙于他皇叔身份不好直接開噴,另一些頭鐵牙癢、眼里不揉沙子的已經(jīng)架好嘴炮,開始抨擊靖北軍驕兵致敗,豫王養(yǎng)寇自重、禍心暗藏了。
世間事大抵如此。拿了九十九次勝績,只需一次失利,便會被看客們倍加憤怒地詆毀,仿佛前九十九次他們獻上的歡呼與贊譽都喂了狗,一顆追捧之心遭到了無情的辜負,于是蜂擁而上破口大罵,甚至比殺父仇敵罵得更狠。你若問那些看客:你們也取得過勝績嗎?你們實際上損失了什么?看客們還會振振有詞地說:我吃個雞蛋品評好劣,還需要自己會下蛋么?
站在最安全的地方指點江山、毀譽他人,于高潮時群起而捧,于低潮時群起而詈,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輕松、最不用負責任的快意之事了吧。
皇帝被吵得腦仁疼,態(tài)度粗暴地叫這些官員閉嘴,接著往大同懷仁的豫王府發(fā)去敕令金牌,措辭頗為嚴厲地批評靖北軍不經(jīng)朝廷許可擅自離開守地,要求豫王立即回邊關退敵,總算是暫時平息了朝堂上的炮火。
下朝后,皇帝把神態(tài)自若的蘇閣老叫進了御書房,問道:“你怎么一點羞愧之意都沒有?”
蘇閣老反問:“我羞愧個啥?”
皇帝說:“你極力舉薦的大將有避戰(zhàn)縱敵之嫌,這次怎么著也該問他作戰(zhàn)不力之罪吧?回頭朝臣們再告他一個通敵叛國,看你還怎么保他!”
蘇閣老把手一攤:“某人得了風寒,我推薦一種風寒藥,當下藥到病除,我這推薦人就算盡到責任了�?偛荒芩暮蟀胼呑用恳淮物L寒啦、痢疾啦、腿肚子抽筋啦,都要我承諾用這劑藥膏能包治百病、售后終生吧?”
朱賀霖沒繃住臉,嗤一聲笑了:“就你歪理多!牙尖嘴利誰敵得過。”
蘇晏也笑:“我看你方才在朝會上惱火得很,卻大半不是對豫王,而是對那些嘴炮們。能硬生生憋住,可見修煉已有小成�!�
朱賀霖被心上人夸獎了,有些不動聲色的得意,說道:“豫王這次再怎么不靠譜,也是戰(zhàn)功卓著的親王,能由得他們指手畫腳?朕知道他們的恐懼所在,因為衛(wèi)王、谷王等藩王都露出了叛逆之相,他們擔心豫王步其后塵。誰叫豫王僅憑手中十萬精騎,就足以顛覆我大銘半座江山?”
蘇晏嘆道:“也幸虧皇上信得過他�!�
朱賀霖把臉一沉:“人心隔肚皮,朕可信不過他!”
“不過——”蘇晏似笑非笑。
“什么‘不過’?”
“后面轉(zhuǎn)折的內(nèi)容呢?我想聽你的真心話�!�
朱賀霖無奈,接著道:“不過,豫王這次若是真敗了,我寧可相信他是因為得意忘形而掉鏈子,就像云內(nèi)城之戰(zhàn)把你弄丟了一樣。而不是那些什么縱敵叛國之類捕風捉影的罪名。”
蘇晏搖搖頭:“那次不算他的錯,人力在天災面前何等渺小。而這一次,我也不認為豫王會掉鏈子�!�
“……你就這么信賴他?”朱賀霖的臉色愈發(fā)不好看了。
蘇晏笑道:“我也信賴你啊。”
“嘁!”
“是真的。這樣吧,你派人去懷仁調(diào)查豫王,看他這番異動究竟出于什么緣由。若真是他的錯,我這次絕對站在你這邊,狠狠責罰他�!�
朱賀霖這才陰轉(zhuǎn)晴,冷哼道:“這還差不多。我打算派錦衣衛(wèi)去查一查�!�
“錦衣衛(wèi)……你看北鎮(zhèn)撫司的那個高朔合不合用?暗探出身,專業(yè)能力沒話說,身手也不錯。”
“他一個小小總旗,何德何能入了蘇閣老的眼?”朱賀霖用狐疑的目光瞪蘇晏,“我知道了,高朔是沈柒的舊日心腹,你這是愛屋及烏,賣個香火情給他��!”
這次輪到蘇晏無奈了。他嘆氣道:“賀霖,不要什么都扯上沈柒,我都已經(jīng)同他割席斷義了,你還想要我怎樣?”
朱賀霖斜乜他:“也沒想怎樣。你當初與他怎樣怎樣,如今就與我怎樣怎樣,我就信你真的放下那筆孽債,不覺得怎樣了。”
蘇晏秒懂,佩服漢語詞匯含義之豐富的同時,把臉一拉:“你跟自己怎樣怎樣去吧!”
朱賀霖不高興了:“我一個血氣方剛的大好男兒,每晚就抱個貓睡,現(xiàn)在貓也不愛讓我抱了,嫌我燥熱。你死活不點頭,我還不是自己怎樣怎樣?這話說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賣慘永遠管用。蘇晏有點心虛,訥訥道:“好吧,其實真與沈柒無關。我看高朔與我義姐頗有點意思,私心想拉拔他一下,給他個立功的機會。而且高朔此人確實也靠譜�!�
他這么解釋了,朱賀霖方才接受:“既然是阮紅蕉出面向你求的情,那就高朔吧�!�
蘇晏謝恩告退,走出兩步后又折回來,問:“你女兒女婿和大孫子呢?帶過來給我擼幾下�!�
朱賀霖反問:“我弟弟你要擼嗎?”
蘇晏抓起桌面上的果子丟他。朱賀霖笑嘻嘻地接住了。
把御貓梨花、海棠和它們的娃兒逐一擼過一遍后,蘇閣老這次是真告退了�;实郦氉栽谟鶗坷锍隽藭䞍荷�,忽然琢磨道:“朕好像真有個弟弟……好像給太妃們拿去養(yǎ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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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晏出了宮,沒有坐車回府,而是拐去了北鎮(zhèn)撫司,準備告訴高朔這個好消息。
這個差事路程不遠、難度不大、對方又是個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回頭他聽完豫王的陳情,再到御前一稟告,就算將功折罪了,多好。
誰知剛爬完臺階,就一頭撞上了匆匆往大門外跑的高朔。
蘇晏身無武功、底盤不穩(wěn),眼見要被撞得摔下臺階去。高朔嚇個半死,連忙扯住他衣袖,把人拽回來。
“做什么火急火燎……”蘇晏驚魂未定,又見高朔一身遠行打扮,連火鐮、雨具都帶了,追問道,“你要出京?誰指派的差事?”
高朔強忍眼中焦急之色,答:“無人指派,是卑職擅離職守。還望蘇大人手下留情,等卑職此行回來,再行責罰�!闭f著要沖下臺階。
蘇晏拽著他的胳膊不放:“把話說清楚!不說清楚休想走�!�
高朔不敢忤逆他,只得無奈吐露實情:“阮姑娘……在霸州出事了!”
“什么?!”蘇晏驚問,“出了什么事?”
高朔道:“先前她說有一筆霸州的買賣出了點問題,影響到分店開張,于是招攬了不少商隊護衛(wèi),親自前去解決。卑職不放心,硬是派了幾個精干的錦衣校尉微服護送她。
“誰知今日,其中一個校尉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說王氏兄弟的亂軍剛剛攻下霸州的州城,他們與阮姑娘在破城的混亂中失散了。他擔心阮姑娘一介女流又身懷巨款,怕不遭亂軍劫掠,也會被難民沖撞,故而急忙回京報信。卑職要親自跑一趟霸州,去把阮姑娘找回來!”
蘇晏聽得心驚肉跳,咬牙道:“是要去找阮姐姐!不僅你去,我也要去。當初她為了維護我,連命都不要,我絕不能讓她有什么閃失!”
高朔吃驚:“大人親自去?這可怎么行!亂軍十數(shù)萬之眾,那邊兵荒馬亂的,太危險了,還是卑職帶一隊兄弟去……”
蘇晏道:“擒賊先擒王,我還想趁這個機會,把王武、王辰這對賊頭兄弟收拾了呢�!�
高朔知道蘇晏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曾經(jīng)連沈大人都奈何不了他。于是無奈地左右望了望,問:“荊紅追侍衛(wèi)呢?若是有他在大人身邊,卑職也能放心些�!�
蘇晏一怔,似乎下意識地覺得荊紅追始終在身邊,轉(zhuǎn)念方才說道:“我派阿追去辦事了,近些日子回不來。沒事,你點一批精銳,我們喬裝成商隊,速去速回。順利的話,來回不過四五日�!�
高朔仍覺得不放心,問他要不要稟報皇帝。
蘇晏想了想,說:“我打算告幾天病假,就算不說,也瞞不過皇上。我得琢磨琢磨該怎么說服他�!�
第422章
說你是他義姐
“不行,絕對不行!”
果不其然,想去霸州的想法一說出口,就遭到了朱賀霖的堅決反對。
蘇晏再三堅持,朱賀霖惱了,指著他大聲說:“不是不擔心你義姐,也不是要阻止你去救她,而是要你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想從亂軍攻陷的城池中救人?這不是肉包子打狗嗎?”
這話太不客氣,蘇晏也有些著惱,反駁道:“書生怎么啦?延安城是不是我這書生守住的?衛(wèi)家是不是我這書生斗垮的?真空教是不是我這書生連根拔起的?我隨靖北軍上戰(zhàn)場,拖過誰的后腿沒有?哪怕是重兵圍繞的北漠王都我也能全身而退,憑什么瞧不起我!還有,今后再從你嘴里聽見‘手無縛雞之力’這幾個字,我就拿板磚掀你前臉兒!”
朱賀霖與蘇晏相處,深諳此消彼長之道,對方心虛與矛盾時他勢如破竹趁機拿下,這會兒見對方炸毛,他自然而然地就慫了。面上仍端著個皇帝的架子,嘴里沒滋沒味地回道:“你敢!再說又不是只我一個這么說,憑什么單單掀我臉……你自己也這么說過的�!�
蘇晏振振有詞:“我說自己‘手無縛雞之力’,這叫自嘲;別人說我,叫人身攻擊!”
雙重標準叫朱賀霖無話可說,賭氣道:“不行就是不行。高朔可以帶一隊緹騎去救你姐姐,你老實待在京城等。豫王那邊,我另派人去調(diào)查,你也不準去。有本事你抗旨,看飛不飛得出城墻!”
蘇晏一氣之下想放貓撓他,可惜梨花并不配合,又擰身回來撲胸,把他氣得簡直要七竅冒煙。
強硬的路子走不通,蘇晏開始采用懷柔政策,深吸口氣,溫聲道:“賀霖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別,別!”朱賀霖警覺地伸手示意他打住,“就算說破了天,我也不會同意你獨自去犯險。有荊紅追護著還好,如今他——對了,你前陣子似乎說過他做什么去了?”
蘇晏道:“我讓阿追出京辦事去了。”
“辦何事?”
蘇晏含糊地答:“跑腿的事,阿追腳程快。”
朱賀霖并不太關心荊紅追的去向,蘇晏不想說,他也沒繼續(xù)追問,而是盤計著一件在心里謀劃了很久的事。
“之前咱們不是議定了,要增派一名提督,統(tǒng)領調(diào)來的宣府、遼東精騎?如今這支邊軍已至京城,隨時可以奔赴戰(zhàn)場,剿滅王氏亂軍。只不過,這提督軍務的將領不好找�!敝熨R霖道。
“不會吧,大銘武將可不少,總有不遜于侍郎與戚將軍的人才�!碧K晏在腦海中努力搜索,看還能不能再挖掘出幾個當世名將來。
朱賀霖似笑非笑:“于徹之倒是提名了幾個,可朕都不甚滿意。朕心里另有人選�!�
“皇上屬意誰?”
“此人名為——”朱賀霖隨手在桌面的紙張上寫下兩個字,“沐勛�!�
……這哥們兒哪位?完全沒聽過啊。蘇晏怔怔地望著朱賀霖,見他眼中閃著狡黠的精光,豁然反應過來:將“霖”上頭的雨水放在林木旁邊,化為“沐”;“賀”字打亂部件再重組,便成了“勛”�!般鍎住笨刹痪褪恰百R霖”二字的顛倒?
這是要給自己的化名封個提督軍務的職銜,變相的御駕親征��!
蘇晏一邊佩服于小朱皇帝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一邊啼笑皆非地搖頭:“不行,絕對不行!”
“清河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敝熨R霖手揣袖子,迤迤然說道。
“拿我的話來打臉也沒用。眼下內(nèi)憂外患,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盯著京城,你身為皇帝怎能輕易離宮?”
“虎視眈眈沒錯,可這些老虎都只是工具,背后養(yǎng)虎之人始終不露面。既然弈者這么老謀謹慎,朕不妨給他制造一個中門空虛的好機會。他若再不入主京城,小心被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們拔了頭籌。”
蘇晏頓時理解了朱賀霖的思路,這是要唱反空城計,請君入甕。此計風險之大,不亞于他這個手無……呸,是有勇有謀的書生獨闖亂軍攻陷的霸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