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對于大清河畔的這場戰(zhàn)役,《銘史·武宗本紀》中有一段記載:“二年春,白臂賊熾,進犯京畿。帝幸霸州,親部署,以水師佯攻誘敵奪舟,掘堰引大水覆之,與賊殊死戰(zhàn),破敵無算。追殲匪首于孤山,賊禍始平。”
這場仗從巳時打到酉時,期間王氏兄弟數(shù)次想要突圍,都被朱賀霖所率的邊軍鐵騎死死堵截,于是又想趁著水位回落渡河撤退,卻發(fā)現(xiàn)南岸也埋伏了大批人馬,是戚敬塘一部。
到天黑時分,近十萬“義軍”已是七零八落,死的死,降的降。王武與王辰不愿被俘,拼死反抗。王辰甚至一箭射落主帥的紅纓盔,險傷圣躬。這下把朱賀霖惹出了真火,親自執(zhí)天工院改良后的掣電銃,于百步外一發(fā)射中王辰的右肩,將他打落馬下。
王武見弟弟受傷,便要回援。王辰卻扯斷脖頸上的狼牙項鏈,遠遠地拋給他,大聲吼道:“走!咱們兄弟倆不能都折在這。等你脫困后東山再起,為我報仇!”
弟弟說得沒錯,王武牙一咬、心一橫,把接住的項鏈系在脖頸上,與自己那條一并掛著,在親信的護衛(wèi)下含淚撤離。
“哪里逃!”朱賀霖喝道,“將士們,拿住匪首王武,死活不論!”
眼見紅馬飚馳,率部追著王武的殘兵去,蘇晏心里有些忐忑:到底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還是窮寇莫追?隨軍參贊稟道:“王武逃竄的方向,只有一座光禿禿的孤山,做不了埋伏地�;噬铣藙僮窊�,還請閣老放心�!�
蘇晏知道自己騎術還行,火銃與小蝎弩也用得挺溜,但畢竟不是馬背征戰(zhàn)的角色,跟去只怕反而拖后腿,于是留下一邊等朱賀霖大勝而歸,一邊監(jiān)督戰(zhàn)場掃尾。
王辰落馬后,想要救他的白臂軍兵士們都被亂箭射退,一隊大銘騎兵朝他包圍過去。王辰拖著重傷的身軀死死苦撐,射光了箭矢后,又拔出馬刀繼續(xù)砍殺。
就連銘軍頭目也忍不住感慨:“賊首王六實悍勇不畏死矣!”
最后王辰力竭而倒,傷處的血也流失殆盡,仍怒目向天不肯服輸,吼道:“我亡于天,非亡于銘!”
蘇晏聽見這聲怨憤難平的吶喊,嘆了口氣,對左右親衛(wèi)道:“帶我過去瞧瞧�!�
錦衣衛(wèi)護著蘇晏走近,離王辰還有兩丈遠時停下,示意他不能再靠近,以防萬一。蘇晏微微搖頭,再次邁步走近,最后在王辰身邊停住。
王辰躺在泥地,模糊的視線中出現(xiàn)了一張臉。他深深吸著氣,抬手抹去眼皮上的血污,把那張臉看得更清楚些,咬牙道:“果然是你!你小子……計用得真狠,真狠!輸給你,我不甘心……”
蘇晏替朱賀霖背了黑鍋,但也不能完全撇清干系,畢竟這次的作戰(zhàn)計劃他也參與了制定,建臨時堰壩制造水位落差,再用水雷炸開形成人工洪峰也的確是他想的招。
“你不是輸給我,也不是亡于天�!碧K晏低頭注視王辰,輕聲道,“你是輸給了民心向背,亡于膨脹的野心與欲望�!�
王辰想起他曾經(jīng)“別扯旗打口號”的告誡,咬牙道:“休要提‘我早就警告過你’諸如此類。老天注定我們兄弟要走上這條路,成王敗寇,沒什么好說!”
蘇晏搖搖頭:“‘敗寇’是肯定的,‘成王’卻未必。你可知鶴先生背后還有人?”
王辰一驚,問:“什么人?”
“一個以江山社稷為棋盤、以內(nèi)外諸般勢力為棋子的下棋人,我稱之為‘弈者’�!�
“弈者……”
“對他而言,你們兄弟也只是一顆棋子罷了。就算讓你們攻下京師,你們能入得了皇廷嗎?恐怕鶴先生他們也是勸你說,名不正言不順,先扶持傀儡皇帝登基,今后再行禪讓之舉,對不對?”
這小子明明不在場,卻仿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似的。王辰心海翻涌,脫口問:“弈者是誰?”
蘇晏再次搖頭,挪近半步,在王辰身旁蹲下身來。
周圍錦衣衛(wèi)抽了口冷氣,下意識上前想要拉開蘇晏,唯恐垂死掙扎的賊首暴起,給這位年輕文弱的閣老一拳,哪怕只是拳風,也夠他喝一壺的。
蘇晏伸手阻止錦衣衛(wèi)的接近,甚至還擺了擺手指,示意他們退開幾步。被一大圈人重重圍著,他憋得慌。
“好歹相識一場,王辰,你還有什么遺愿不妨告訴我,若是不違天理國法,在我能力范圍內(nèi),我可以替你達成�!�
王辰緊盯著蘇晏,想著自己也曾經(jīng)這么自下而上的看過他,在陜西鷹嘴山的寨子里。他被他們兄弟綁票,身上披著破爛的袍子、赤著雙腳踩在臟污的地板上,可依然那么泰然自若,從眼中放出湛湛然的光彩。
彼時他說了許多話,自己和哥哥也說了許多話,如今具體的字眼已記不清,但擊掌為誓的那一刻,激動與誠切的心情并非作偽。
如今想起那一幕,只清晰地記得——他的腳真白啊,白得好似牛乳,一個繭子都沒有。他跟他們兄弟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也許曾經(jīng)有過一路追隨的機會,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徒然,亦是惘然。
“我很癢啊……”王辰喃喃地說,“時不時地發(fā)作,尤其是夜深人靜時……又痛又癢�!�
你的遺愿該不會是讓我?guī)湍阒文_蘚吧?蘇晏無奈地問:“哪里癢?”
王辰吃力地挪動胳膊,指向自己的右肋:“這里……有個箭頭卡在肋骨縫拔不出,后來皮肉長好了,把鐵片封在里面……那鐵片扎得我又痛又癢,我知道該把它取出來,但是……也許我正是用它的癢,壓制另一種癢,用它的痛,壓制另一種痛。
“如今,不需要壓制了。麻煩你,幫我把這箭頭取出來�!�
王辰從腰后拔出一柄解腕尖刀。
周圍又是一片騷動,重任在身的錦衣衛(wèi)要撲過來解決他。蘇晏喝了聲:“都別動手!往后退,我自己解決!”錦衣衛(wèi)們這才手按刀柄,皺眉繼續(xù)觀望。
王辰將刀柄塞入蘇晏手中:“來,動手,別怕見血�!�
蘇晏握著刀柄,試圖勸他改變主意:“你要是真想把箭頭挖出來,我這兒有軍醫(yī),下手快、準頭好,還有鎮(zhèn)痛的曼陀羅湯�!�
王辰慘笑一聲:“將死之人,鎮(zhèn)什么痛?放心,我不會吭一聲。我就是要你親自動手,把我體內(nèi)那塊鐵片,把那團愚妄之念,挖出來!”
蘇晏心弦有些顫動,但手還算是穩(wěn)的。他深吸口氣,用刀刃割開對方右肋的衣物,露出一處疤痕凹凸不平的舊傷。
刀尖抵在息肉處,蘇晏遲疑著。
王辰一把握住他的手背,將刀尖插入皮肉,而后緩緩割開,鮮血頓時汩汩涌出。“這里,兩根肋骨間……看見了么?”
撲鼻的血腥味讓蘇晏感到眩暈,他咬住舌頭,讓自己保持冷靜與清醒。
王辰操縱著他的手,把刀鋒在自己的肋骨間用力地撬,瞬間迸出滿頭冷汗,卻真的一聲痛也沒吭。
刀尖在血肉間攪動片刻,忽然聽見“咯”的一聲響。蘇晏半撇著臉,也不知是肋骨終于被撬斷了,還是觸碰到那枚箭頭了,只在心里不是滋味地想:媽的這個賊頭真彪……可惜了,可惜了。
“噗”的輕微一聲,被挖出的箭頭落在泥地上,沾著血,連著肉。王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經(jīng)年輾轉的癡心妄想終于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有種空蕩蕩的迷茫。
蘇晏丟了刀子,用對方衣服上割破的布料去堵那個血窟窿:“你按著,按著這里止血�!�
隨著血流走的,除了妄念還有溫度。王辰?jīng)]有理會肩頭的火藥傷、腰間的血窟窿,也不再看蘇晏一眼,而是怔怔地望著遠茫深邃的夜空。他緩緩閉眼,低聲說了五個字:
“要是能重來……”
重來的話,會怎樣?也許還是會走上這條路,歷史總是有著驚人的相似性。也許……未來有無限種可能。
為什么呢?蘇晏仰頭望向夜空,老天爺為什么只把這個“重來一次”的珍貴機會給了他?
心底無聲的疑問,得不到老天爺任何回答。也許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只有他自己。如果現(xiàn)在還不能交出這份答卷,那就用賺來的后半輩子時間,用心思考,仔細作答。
蘇晏站起身,垂著沾滿血跡的雙手,沉聲道:“王辰已死。你們將他就地收殮歸葬,不要損毀尸體�!�
一名錦衣衛(wèi)忍不住提醒:“王辰乃是作亂匪首,罪大惡極,將之碎尸萬段也不為過。蘇大人,要不要等皇上回來再拿主意?”
蘇晏淡淡道:“這個主,我做了。回頭皇上若是怪罪下來,我一力承當。去辦吧。”
錦衣衛(wèi)們這才抬了王辰的尸首,用沖上岸的船身木板釘了口簡易的棺材,在土坡上挖了個坑埋好,沒有立墓碑。
一個親兵很機靈地舀來河水,給蘇晏沖洗雙手。
“皇……沐將軍回來了!大獲全勝!”有人叫了起來。
蘇晏回首,見火把的微光中,朱賀霖正騎馬飛馳而來,朝他興奮地揮了揮拳頭。
“匪首王武逃上孤山,妄圖負隅頑抗,最后被亂箭射死,全軍覆沒……”
說話聲在蘇晏耳中漸模糊,他望著朱賀霖那張意氣飛揚的年輕面龐,仿佛面對著浩麗江山上初升的一輪紅日——
“清河!我們勝了!”他的君王飛身下馬,笑著擁抱他。
蘇晏也微笑起來:“是啊,我們勝了�!�
霸州城內(nèi),高朔連同幾十名故意被抓的錦衣衛(wèi)從地牢里掙脫出來,一路殺著零碎的亂軍,策馬直奔枚園。
“阮姑娘,阮姑娘!”他著急地呼喚著,推開一扇扇房門。
終于,小樓上的某扇房門被推開后,高朔看見了倒在地板上的阮紅蕉。他心驚肉跳,連忙上前扶起對方,用顫抖的手指去試她鼻息。
阮紅蕉睜開雙眼,疲竭地吐了口氣:“抱歉,高大人,奴家又累又餓,不小心睡過去了……”
是暈過去了。高朔想緊緊擁抱她,卻不敢褻瀆,最后說了句:“走,我送你回京城。”
阮紅蕉在他的攙扶下站起身,忽然腳下一崴,裊娜地往他身上倒,嬌聲道:“奴家氣虛腳軟,走不動路,有勞高大人親手護送一程了。大恩大德,必有報答……”
她將“報答”二字在唇齒間縈繞出了令人遐想的余味,高朔卻正色答:“我既不是對姑娘施恩,也不需要報答。我是真心佩服阮姑娘,鐵骨錚錚,巾幗不讓須眉。”
阮紅蕉愣住了�!叭崛魺o骨”的評價以前她常聽,“鐵骨錚錚”是什么意思……
“高朔�!彼洳欢〉亟�。
“在!”高朔下意識答,忽然意識到這不是點名,有點尷尬,“阮姑娘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不怎么討女子喜歡?”阮紅蕉問。
高朔更尷尬了。
阮紅蕉嫣然一笑:“沒關系。奴家中意就行……哎呀,高大人,你怎么掐奴家的腰,男女授受不親,這下你可得負責到底了�!�
第427章
這盤棋要收官
京畿西南,房山縣。夜雨攜著料峭春寒,將這座斗大的山腳小城浸泡在一片濕冷中。
盡管離京城不過六七十里,房山卻顯得荒涼貧瘠,與宛平、大興這樣的京縣相較很不起眼,又因為深夜有虎下山飼人,如今更是家家閉戶,入夜一片沉寂。
一串飛馳的馬蹄聲踏碎沉寂的街巷,停在了縣衙大門外�!笆亻T人”翻身下馬,五短四長敲了九下,大門吱呀開了條縫。在他閃身進去后,門又重新關閉。
縣衙前半部分是官署,后半部分是知縣與家眷居住的院落。此時,房山知縣正摟著失而復得的獨苗幼子,一臉狂迷地在佛堂給彌勒像叩頭,嘴里不斷叨念:“永劫不壞,萬法真空……”
“守門人”進入后院花廳,對一個在廳內(nèi)踱來踱去的錦衣少年行禮:“世子殿下�!�
那名錦衣少年抬起臉來,正是曾經(jīng)的蘇府小廝蘇小京,如今恢復了本名、被叔父寧王收為養(yǎng)子的朱賢。
“如何?”朱賢急聲問道。
“都打探清楚了,清和帝私下離京,還帶走了一支親衛(wèi)騎軍。如今內(nèi)閣楊亭主事,把這消息瞞著朝中上下,并關閉了京城九門,宵禁戒嚴�!�
“果然如鶴先生所言,外門把得這么嚴,是為了掩蓋中廷空虛。這是個大好機會,鶴先生還沒回來么?”
守門人搖頭:“屬下只知前些日子教主收到韋香主的飛鴿傳書后,動身去了山西,不知是否已回來�!�
朱賢習慣性地咬起了指尖:“關鍵時刻,鶴先生卻不在,這是叫我自己拿主意?”沉吟片刻后,他眉目間的猶豫之意忽然褪去,露出尖銳發(fā)狠的神色來,“本就該我這個真龍?zhí)熳幽弥饕猓 ?br />
他揮手讓守門人退下,隨即帶著繁嬤嬤與守在門外的一干侍衛(wèi)穿過走廊,來到東廂房。
婢女正端著喝完的藥碗從廂房里出來,見到朱賢后立刻屈膝行禮:“世子萬福�!币娭熨t打算推門進去,連忙道,“世子,寧王殿下服完藥要歇息,要不您明日再來罷?”
朱賢反手一巴掌抽在她臉上:“賤婢,連你也想指使我?”
藥碗落地,婢女捂臉哭著跪下來,連連求饒。
“滾!”朱賢厲聲喝道。
太多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動——打掃庭院的蘇小京;吹著燒火棍的蘇小京;在門房打著盹等候的蘇小京;捧著待客的桃花釀偷喝的蘇小京;以及一臉憧憬地跟在他的主人身后,卻永遠追不上對方步伐的蘇小京……肺腑間一股無名火躁悶地燒,他的眼眶被陡然滲出的濕意模糊。
我不是蘇府小廝,更不是那個被人牙子賣來賣去、連個大名都沒有的針線娘的兒子!
孩童時有一頓沒一頓、與雞同屋吃睡,少年時天天干雜活服侍人——我永遠、永遠不要再過這樣的日子!
他朝曾經(jīng)狼狽不堪的自己,朝所有蔑視過、欺辱過、同情過他的人,朝整個大銘天下無聲地咆哮:我是顯祖皇帝的長子獨孫,體內(nèi)流著大銘皇朝最尊貴的血液!
回到五年前被挑中的午后,他終于敢抬眼直視那位穿了一身竹葉青色衣衫的神仙中人�!澳憬惺裁疵�?”當對方問出這句話時,他挺起單薄的胸膛,振聲道:“我叫朱賢!”
蘇晏,你記住了,我叫朱賢。
朱賢深吸了一口氣,推開房門,走入藥味濃郁的寢室。
寧王每夜用完藥便要及時就寢,婢女在離開前已服侍他換上寢衣、解散發(fā)髻。聽見腳步聲,他從枕上半抬起身,輕聲問:“賢兒,是你么?”
朱賢掀開床帷,側身坐在床沿,注視著病弱無力的叔父,心情有些復雜。
寧王苦笑一聲:“你來看我死了沒有?”
朱賢道:“叔父何出此言?我對叔父的一片孝心,天日可表,正如對我的父王一般。”
“你對我莫說有孝心,哪怕只是幾分敬重,也不至于這般不顧我的病體,強行架著我入京�!睂幫跻粴庹f了長句,有些氣喘,用隨身的帕子掩住了嘴,“我看在兄長的份上收養(yǎng)你,上書朝廷為你請封世子,無論朝廷答不答應,至少我已盡了心力。如今我只是想安度殘存不多的余生,為何你連這都不肯成全?”
朱賢抬起手,用袖口輕輕印去他額頭虛汗,說出的話卻與溫情動作截然相反:“我一心復仇,想取回本該屬于我的一切,叔父卻只想著獨善其身,這可怎么行呢?其他藩王都響應我的檄文,暗中招兵買馬,各路進發(fā)京城。叔父你倒好,一封上書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凈,說你不清楚也不支持,還要朝廷寬恕你的‘失察之過’。叔父啊叔父,你若不想管我死活,為何當初要收留我?為何要給我為父平反的希望?”
寧王一把抓住朱賢的手腕,強忍著胸口欲咳之癢,喘氣道:“你想做什么,如今本王也管不了了。你若成事,我不圖分毫;你若不成,何忍連累寧王府上下數(shù)百人口一同陪葬?放我回去罷,我不礙你,也幫不了你�!�
朱賢搖頭,哂笑:“叔父未免太過自謙。親王之中,你的身子骨最差,口碑卻是最好,十六歲在民間便有了‘賢王’的名聲,若論民心,衛(wèi)王、谷王他們?nèi)悠饋硪膊患澳闳帧J甯赴�,反正你也不久人世了,就把這君子名聲借我一用罷!”
寧王驚痛地放下帕子,嘴唇蒼白如紙,更襯得眼下那粒小痣殷紅欲滴。他顫聲道:“賢兒,你——”
“叔父放心,進宮后我一定讓太醫(yī)給你醫(yī)治,讓你盡量多活幾日。”朱賢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的印信我早就接收了,王府金庫的鑰匙也在我手上。我還以寧王的名義暗中招募了不少江湖人士,再加上真空教、七殺營的力量,以及廖瘋子死后潰散的兵馬也被我收攏來一部分,足足五萬人,勉強夠用了�!�
寧王搖頭,溫潤眉目間滿是不贊同之色:“遠遠不夠。哪怕京軍三大營都派出去剿匪,還有天子親衛(wèi)近二十萬人,京城固若金湯,你還是及時收手罷!”
朱賢道:“朱賀霖微服離京,還帶走了一支親軍,除了首輔楊亭,其他官員都還蒙在鼓里,哪來的‘固若金湯’?該叫‘群龍無首’才是。再說,我以你的名義號召其他藩王一同來‘勤王’,就算指望不了各懷鬼胎的藩王們有多大戰(zhàn)斗力,至少我還握著一張最大的后牌,能把整個京城的兵力全部掏空�!�
寧王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你要是有這等能力,早就造反了,何必來投靠我。說吧,是誰在背后指點你,真空教主鶴先生?”
朱賢笑起來:“不止,除了鶴先生,還有個藏身更深的大人物,對方自稱‘弈者’。我與他們達成了一筆交易�!�
寧王問:“這個弈者是何許人,你與他們做了什么交易?”
朱賢道:“這就與叔父無關了,畢竟再多的內(nèi)幕,也帶不進墳陵不是?叔父只需聽侄兒的話就好,還能多過幾天舒服日子�!�
他拍了拍被面,起身道:“京城入春風沙大,要刮西北風了。從前我跟著我娘討生活時,每到這時節(jié)就要修屋頂,以免茅草被吹跑,當時我多恨刮風啊……如今,這狂風也該輪到我來刮,好去掀翻朱賀霖的金琉璃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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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豫王世子的確已被扣押作為人質(zhì),而豫王為了獨子的性命,也不得不受真空教脅迫,龜縮在封地不敢輕易動彈后,鶴先生從大同出關,直奔云內(nèi)平川上的新城。
新的云內(nèi)城已經(jīng)建出了雛形,阿勒坦一邊繞著城墻視察,一邊頗為客氣地接待了他。
“弈者大人說,時機已至,如今正是圣汗出兵的大好機會�!柄Q先生強忍潔癖,陪阿勒坦踩著雨后泥濘的土路。
阿勒坦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嘴里還嚼著干牛肉條:“出兵沒問題,只是我得考慮考慮行軍路線。若是像胡古雁一樣殺入太原,轉向東還得突破內(nèi)三關。若是從大同入關吧,得攻打李子仰的防線,附近的懷仁縣還蹲著個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暴起的朱栩竟�!�
鶴先生知道他這是在討價還價,便按與弈者商議后的方案說道:“走太子城,直接突入宣府,一路向東南便是京師,這是最短的路線。宣府龍門衛(wèi)、延慶衛(wèi)的騎兵被朱賀霖征調(diào)去北直隸,討伐王五王六的義軍了,邊防削弱,圣汗正好可以趁虛而入�!�
“居庸關不好打啊,得再援助些軍備物資�!卑⒗仗拐f。
這竹杠敲得鶴先生暗中咬牙:“大批量運送軍備,目標太明顯,反引朝廷懷疑。這樣吧,我會動用埋在兵部的最后一顆暗子,關鍵時刻調(diào)開部分長城守軍,助圣汗盡快入關�!�
阿勒坦這才懶洋洋地笑了,拍了拍手上的牛肉屑,一巴掌蓋在鶴先生的肩頭:“就這么說定了!”
雪白長衫上多了塊油汪汪的手印,養(yǎng)氣功力更上一層樓的鶴先生保持著涵養(yǎng)與微笑:“那就預祝天圣汗馬到功成。北漠大軍圍攻京城之日,便是弈者這一盤黑白棋收官,大銘改朝換代之時�!�
第428章
你也是一枝花
近來接連罷朝,算算前后也有二十余日了,莫說御門聽政,清和帝連大臣的面兒都不見一個,有什么急要事務都是由富寶公公傳話,再交由內(nèi)閣處理。這讓群臣不得不懷疑,他們這位新登基才一年的天子要么厭倦政務,假病逃避早朝,要么就是真出了什么大事,紛紛向懷疑知曉內(nèi)情的首輔楊亭討說法。
楊亭先是托詞搪塞,又拿皇帝留下的諭令進行安撫,可隨著時間日久,到后面什么法子都不管用了。群臣們鬧著要面圣,逼得楊亭不得不祭出了《居守敕》,證明他并沒有在暗中策劃什么陰謀,皇帝的確是把監(jiān)國之職臨時托付給了他。
那么問題來了——圣駕何在?難道真如流言所說暗中離京,是南巡還是北狩?
有人想起,上個月從宣府與遼東調(diào)來平亂的邊軍,皇帝親自任命沐勛提督軍務,并加封其為正三品昭勇將軍。可這個從未聽說過名字的“沐勛”究竟是何人?
就在群臣們面面相覷,為圣駕所在爭論不休時,一個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噩耗如晴天霹靂炸在了眾人頭頂:
北漠騎兵大軍在阿勒坦的率領下,突破宣府防線一路南下,經(jīng)由涿鹿逼近八達嶺,抵達居庸關。
更離奇的是,守關的將領竟聲稱收到兵部文書,非但沒有迎戰(zhàn),反而調(diào)開部分邊堡的守備力量,任由對方長驅(qū)直入。算來,這份急報傳至朝廷時,阿勒坦大軍的前鋒已至昌平附近,可以說與京城只隔一箭之地。
兵部尚書封思仲聞訊面色鐵青,大喝道:“我兵部從未下過這等開門揖盜的軍令!”隨即命人調(diào)查文書是出自誰人之手。
因為盜用鈐印的舉動太過明顯,層層下達的文書可以輕易追溯源頭,此人很快就曝了光,是兵部的一名員外郎,在兵馬司上門緝捕時服毒自盡了。
身為兵部左侍郎的于徹之急怒交加,不顧復發(fā)的舊傷要披掛上陣,前去昌平州御敵,被家人苦苦勸阻。
但讓他改變主意的,卻是從京畿地區(qū)接二連三傳來的消息:
寧王攜世子,率王府護衛(wèi)軍及“鄉(xiāng)勇”進京勤王。
衛(wèi)王率王府護衛(wèi)軍及“鄉(xiāng)勇”進京勤王。
谷王……谷王倒是不敢自己拉出支隊伍,但為琿王做了一回帶路黨,看樣子是信不過寧王、衛(wèi)王這親爹生的倆兄長,倒是比較親近琿王這個堂兄弟。
這些消息很難單純地說是好是壞,畢竟藩王們之前請愿“清君側”后,挨了皇帝一頓冷嘲熱諷,還把譏責的詔書公之于眾,如今他們不好再提“清君側”了,改為“勤王”,意為君主有難,臣下起兵救援。
還有那些所謂“鄉(xiāng)勇”,名義上說是投奔而來的報國民眾,但誰不知道其實就是藩王們豢養(yǎng)的私軍、招募的傭兵。
究竟是真勤王,還是真謀反,在眼下如此復雜的形勢下,朝廷眾臣也不好給藩王們蓋棺定論——或許藩王們見北漠大軍壓境,意識到安內(nèi)必先攘外,決定槍口先一致對外呢?
最要命的是,朝中沒有人能親口把這些消息上送天聽,也沒有人能請得到圣旨。該如何應對這些藩王,就連首輔楊亭也沒了主意。是命令他們?nèi)スゴ虬⒗仗�?把他們斥責一通后攆回封地?還是直接出動京軍,冒著腹背受敵的風險兩頭開戰(zhàn)?
這個決策太重大了,關乎國祚,楊亭下不了。
朱賀霖不在,猶如中天無日。內(nèi)閣也好,六部也好,朝中沒有哪個大臣敢對此下決斷,怕?lián)黄疬@份責任,也怕失策誤國,遺臭萬年。
而除了當朝天子之外,還有一個最有資格與能力之人,坐鎮(zhèn)在眾臣目不能及的暗夜,面對桌案上的輿圖與情報,卻遲遲沒有表態(tài)。
跪在桌案對面的褚淵急了,膝行兩步,懇求道:“皇爺!這可真到了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了��!您若是不方便出面,就讓微臣攜密旨去聯(lián)系騰驤衛(wèi)指揮使龍泉大人,動用親軍十二衛(wèi)去解京城的倒懸之危罷!”
景隆帝提起朱砂筆,在輿圖的京畿地區(qū),紅彤彤地圈出了一個“霸州”。
褚淵與他相處久了,頗有幾分心領神會,當即答:“王氏亂軍兵敗于霸州,民間眾說紛紜,有說是被戚敬塘打敗的;有說是犯了天怒,上蒼降洪水以滅之;還有說是一個不知名的將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所以輕易摘了王氏兄弟的腦袋。
“但其實,微臣的手下探查到,率軍打敗王五王六的是小爺與蘇晏蘇大人!小爺為掩人耳目,還給自己取化名,封了個昭勇將軍的武散階�!闭f到這里,褚淵的眼神很有些一言難盡,似乎對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御駕親征實在不知作何評價。
景隆帝微微嗤了聲,不知是嘲還是嘆,提筆寫道:“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褚淵叩首苦諫:“小爺眼下不知所在,請皇爺回宮主持大局,解京城危難,以安人心!”
景隆帝繼續(xù)寫:“你去京城內(nèi)外放出風聲,就說北漠大軍兵臨城下,皇帝朱賀霖唯恐城破被俘,倉皇出走。如今大位空虛,朝臣們正商議著要請出太皇太后,另立新君主持局面。太皇太后素來偏愛幺兒,很有可能會把豫王朱栩竟召回來繼位�!�
平地一聲雷,直把褚淵驚得面色大變,脫口叫道:“皇爺這是要做什么?!”
景隆帝饒有興味地朝他笑了笑,寫道:“造謠。”
造自己兒子的謠,有什么好處?褚淵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景隆帝再次寫下:“到了這份上,不由得他不出頭�!�
“他是……”
“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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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在刻意傳播之下如同長了翅膀,不出幾日就飛到了朱賀霖的耳邊。其時他正率軍追剿白臂軍殘部,興致勃勃地斬草除根,似乎對新弄出來的“昭勇將軍沐勛”的身份還沒玩夠。
聽到這個在輾轉過程中一再被人添油加醋的流言,朱賀霖先是一臉錯愕,繼而哈哈大笑。
蘇晏促狹地望著他:“皇上還笑得出來?龍椅都快要不保啦。”
朱賀霖笑道:“朕倒要看看,誰會在這個關頭跳出來搶椅子,是聞訊正中下懷趕回京城的豫王?是心懷不甘與妄念的其他藩王?還是再不露面就要為人做嫁衣的……弈者�!�
“看來這流言無論是誰放出的,都可以說是歪打正著�!碧K晏隱隱有所猜測,但并未說出口,只按捺住涌動的心緒,盡量做到神態(tài)自若。
朱賀霖卻忽然斂了笑:“不過,我也聽到了些很不好的消息�!彼堕_桌面上的京畿輿圖,手指用力戳在居庸關,“這是拱衛(wèi)京畿西面的最后一道關隘,阿勒坦的大軍若是真突破了居庸關,再無天塹可以阻擋,只怕我們就要打京城保衛(wèi)戰(zhàn)了!”
蘇晏脫口而出:“不會的!”
“你是說阿勒坦不會攻破居庸關,還是說我們不會到背水一戰(zhàn)的地步?”朱賀霖轉頭看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難道直至阿勒坦兵臨城下,你仍認為對方不會生出狼子野心,對我大銘趁火打劫?”
蘇晏心念陡轉,答道:“不會有人眼睜睜看著北漠大軍圍城。藩王們哪怕再懷著異心,也首先是大銘宗室,斷不會任由阿勒坦兵進京城,否則他們就算篡了位,又怎么坐得穩(wěn)?甚至連弈者也不會。涉及江山大業(yè),親兄弟尚且不一定齊心,更何況異族。就算弈者與阿勒坦勾結,那也是同床異夢,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互相算計呢�!�
“還有豫王。四皇叔龜縮在封地有一個來月了吧,朝廷以金牌問責催兵,他倒好,回了兩個字——‘暴病’。我信他個鬼!糟老頭子壞得很。”朱賀霖悻悻然道。
蘇晏聽在耳中很不舒服,當即反駁:“豫王才三十三歲。男人三十一枝花,說什么糟老頭子,盡扯淡!”
朱賀霖本來只是隨口吐槽,以前生他親爹氣時,也口不擇言地吐槽過“老臘肉”,其實未必真這么想。但眼下被蘇晏這么一維護,他心里的不爽登時從三分漲到了十分,酸得直冒泡:“什么花?殘花敗柳的花?你要真喜歡年紀大的,我父皇不比豫王好十倍?至少專情,比他干凈多了�!�
蘇晏可以當著豫王的面罵他騷且浪,卻聽不得旁人攻擊他的黑歷史,且被“干凈”這誅心之辭扎到痛處,能噴薄出五千字議論文來據(jù)理力爭。于是,鐵齒鋼牙蘇十二拍案而起,一張嘴……啞火了。
原因無他,朱賀霖像只被嫌棄的、倔強而委屈的狗子一樣盯著他,眼眶都紅了。那憋悶的神情,控訴的目光,極力裝作不在乎卻又難掩沮喪的別扭姿態(tài),叫蘇晏霎時成了個針扎的皮球,只能噗噗地往回漏氣。
不僅漏氣,還忍不住捫心自問:我是不是有些過于厚此薄彼了?這要換作槿城背地里罵他小屁孩,說不定我還會跟著呵呵笑兩聲呢�?烧婢褪磷犹糗浀哪螅�
良心發(fā)現(xiàn)的蘇十二破天荒成了啞炮,訥訥地擠出一句:“男人十八也是一枝花……那啥,花期比較長。”
朱賀霖向下抿著嘴角,越發(fā)顯出少年人那種招人疼的委屈:“又糊弄我。從小到大就沒把我放眼里,更別提放心上了�!�
蘇晏第一百零一次心軟了,誠心誠意地哄道:“真沒有。我若沒把你放心上,怎會陪著你風里來雨里去,又勞心又勞力?再說,如今在我眼里,你不僅是個成熟有擔當?shù)哪腥耍故境鲆晃皇ッ骶魉鶕碛械哪芰εc氣度。遠的不說,就說大清河一役,換作我來指揮,未必能有這般的大獲全勝,賀霖,有時我是真的佩服你,天資卓越�!�
“‘有時’佩服?其他時候呢?”
“其他時候……心疼你呀。一夜追擊,早膳還沒用吧,我去給你端來。”
哄人的一溜出房門,被哄的就恢復了如常神色,暗道:這么個明顯的軟肋,我以前怎么早沒抓��?
轉念又想:也真是因為上心,所以他才愿意低頭讓步,否則就憑這張利嘴、這么要臉面,什么時候吃過癟?清河看我的眼神已不同以往,雖然他自己不承認�?磥砦业米プ恰當?shù)臅r機,把他徹底拿下,好叫他死心塌地,不僅當我是男人,更是“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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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朱賀霖下令全軍沿盧溝河北上,繞過京城,奔赴百里外的昌平州探查北漠大軍的動向時,朱賢挾著寧王,率部從房山出發(fā),經(jīng)良鄉(xiāng)、盧溝橋,直抵京師。
他的想法很簡單,也很有些單刀直入的犀利——京城群龍無首,大臣們指著太皇太后那個退居深宮的老婆子搬救兵,還不如指望他。
他有正統(tǒng)名義、有可以助朝廷御敵的兵馬,還有寧王這個有口皆碑的養(yǎng)父,更重要的是,他比豫王快。這種亂中取勝的局面,是難得一見的機遇,誰先入主紫禁城,誰就搶占了先機。
他還聽取了鶴先生留下的軍師的建議,前鋒未至,先派人在京縣四處散布“占巢之鳩,畢竟凡鳥,偽帝離宮,正主歸位”的讖謠為自己造勢。繼而向朝廷再次申明“勤王”的立場,說自己與寧王此次入京只是為了助力退敵,并無他想。
然而在送至朝堂的文書上,卻光明正大蓋上了“大銘顯祖皇帝長子長孫”的印章,其意昭然若揭。
群臣也因此犯起了嘀咕,隨后對“是否同意寧王及其世子入京”開始起爭論。
反對者認為如今形勢不明,任由藩王未奉召入京只會加劇混亂,必須等到御駕回京才能做定奪。
而一部分態(tài)度搖擺的官員則認為,京城危難迫在眉睫,要把能用的力量都先用起來,合力抵御北蠻。朱賢再怎么樣也是顯祖皇帝的親孫,其父又是民間有口皆碑的賢王,不如就讓他進宮拜見太皇太后。若是太皇太后點頭,那么朱賢的勤王之舉就順理成章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北漠都要打到京城墻根了��!
吵了一個多時辰仍沒有定論,于是群臣將目光投向內(nèi)閣,看閣老們是什么態(tài)度。
謝、江二人平日里不得清和帝青睞,忠心也微薄,此刻又頗有些病急亂投醫(yī),用一種默許的姿態(tài)不置可否,被秉性剛烈的于徹之指著鼻子罵。
首輔楊亭是唯一知道皇帝離京內(nèi)情的人,但眼下他也不知皇帝去向、不知御駕何時能回京,只能一口咬死了京城九門已封閉,御駕未歸絕不開啟,不會對任何一個藩王例外。
至于郁懣成疾的太皇太后……已經(jīng)纏綿病榻一年多了,驚不驚動也沒差。哪怕當下受刺激,拍榻而起要親自給豫王寫懿旨,人剛下床,就癱軟在宮女們的驚呼與攙扶中。與朱賀霖的政斗的徹底失敗,使她的身體與精神迅速垮塌,顯然已沒了當年一言撼動朝堂的英姿與本錢。
而鶴先生就在這個緊要關頭,從山西趕回京郊,見面對朱賢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用豫王世子的安危,換得一封豫王的手書,向朝廷宣告靖北軍將獨立于兵部之外,不再受朝廷管轄,亦不會在其他宗室藩王在場的情況下參戰(zhàn)�!�
朱賢聞言大喜,繼而又有些不滿足:“只是不參戰(zhàn)?就不能為我所用嗎?他可只有這么一根獨苗,聽說他還是個斷袖,想也生不出第二個。刀架在親兒脖子上,難道他還能眼睜睜看著?”
鶴先生心底鄙夷朱賢,面上仍是云淡風輕:“豫王并非尋常心性,自然也不能以尋常人父看待,不參戰(zhàn)已是他的底線,策反他難逾登天。若是逼得他玉石俱焚,對我們反倒不美。”
朱賢也只能遺憾地嘆口氣,心道:他這親爹當?shù)模不如我一個叔父。我都把寧王逼到這份上了,那病秧子哭歸哭、氣歸氣,整天拿著我父親信王的囑托說事,始終沒生出殺心來,換作是我,早就賣個破綻,手起刀落啦!
鶴先生又道:“七殺營主可以助你入主京城,不過此人陰狠桀驁,即便是弈者大人的命令也未必真心遵從,眼下更不好說會不會盡力幫你�!�
不知為何,朱賢對永遠一身紅袍、面具覆臉的七殺營主有種天然的忌憚,從來都是避而遠之。哪怕偶爾一室碰見,他也盡量不動聲色地躲到鶴先生身后去。
他知道那不是一個人,是兇獸的妖王、厲鬼的統(tǒng)領,是一柄能殺敵也能弒主的利刃。他也曾想過如何掌握,然而與對方藏在面具下的雙眼一對視,心里那股“真龍?zhí)熳印钡臍鈩菥酮q如山峰雪崩,轟然解體。
無論弈者將來會不會留著那個連營主,我終有一日要殺了他!朱賢暗下決心。
但目前,的確需要借助旁力,哪怕是妖魔鬼怪的力量。
于是朱賢問:“他有什么軟肋么?”
鶴先生澹雅地笑了笑:“當然有。他親手撬掉了自己身上的軟肋,丟棄在敵營里,卻不準任何人染指�!�
“是什么?”
“唔,具體是什么,余也不得而知,畢竟與他話不投機半句多�!�
朱賢思來想去,沒轍了。
鶴先生說道:“你就告訴他——殺光那些染指的人,軟肋就不再是軟肋了,他可以再安回身上去,此后永遠只屬于他一人�!�
朱賢不明所以地點頭,想了想又問:“似乎有些日子沒見到弈者大人了,大人抵京了么?”
鶴先生依然微笑著,眼底卻倏然冷了下來:“弈者大人的行蹤,還需要向你匯報?”
他說得溫聲和氣,卻明顯地點出主使之分,朱賢默默咬牙,告誡自己事成之前必須忍耐,勉強笑道:“是我冒犯了。連營主何在,我這便去找他商議進京之法�!�
第429章
最會下棋的人
朱賢從兩排站得筆直的血瞳刺客中間穿過時,被死氣與殺氣激出了滿背寒栗。那些毫無感情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隨著他的行走而轉動,實在是堪比噩夢的恐怖畫面。
而在甬道的盡頭,無論天光還是燈光都照不亮這一隅,只依稀看到血紅長袍幾乎融入石壁投下的陰影中,裹著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陰神。
朱賢在兩丈外站定,深吸了口氣,大聲道:“我來找營主,想私下求教一件事�!�
陰影無聲,仿佛不屑一顧。
朱賢暗中咬了咬牙,又道:“是鶴先生讓我來的。他說,營主就算不給我這個世子殿下幾分薄面,也要顧及弈者大人的大事。”
片刻后,陰影中傳出輕微的一聲嗤,響起了沙啞冷淡、不辨男女的聲音:“你們都退下。”
接到指令的血瞳刺客齊刷刷轉身,迅速離開�?諘缬陌档姆块g里只剩兩人,朱賢有點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清咳一聲:“鶴先生說,七殺營主可以助我入主京城。我與營主雖然交情甚少,但畢竟同在弈者大人的陣營,也算是戰(zhàn)友同伴了,還望營主不吝賜教。”
敵暗我明的感覺很不好,朱賢邊說著,邊嘗試走近兩步,終于看清一身血袍的七殺營主正斜倚在太師椅的椅背上,以手支頤,單腿翹在扶手,另一條腿向前方地面長長地伸出去。這般無禮的姿勢,在對方身上不僅顯出桀驁,更透著一股難以捉摸的邪氣。
他本以為對方會借機拿喬,不料營主卻干脆地說道:“辦法我是有,還不止一個,不過成不成要看各人的本事。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飯,可別撐死了�!�
朱賢忍下話中的暗諷之意,道:“不妨都說說,我擇善而行。”
“只要能賺開京城九門的任意一門,就算你贏了一半。能踏入紫禁城,便把剩下的一半也贏了�!�
“誰能為我開門?”
“多得是。太皇太后算一個。她與朱賀霖從來敵對,太子繼位時險些把他弄倒了臺,朱賀霖記恨她,只礙著祖孫的倫理,將她軟禁在宮中。如今朱賀霖離京不知所蹤,太皇太后難道沒有死灰復燃的野心?我不信�!�
“我也聽說了,太皇太后想趁機把豫王召回來搶占大位。不過很遺憾,朱栩竟回不了京了�!敝熨t略帶得意地笑了笑,“誰讓他不多生幾個兒子呢?”
“豫王回不來,太皇太后下一個考慮的肯定是扶持二皇子昭,那才是她的親孫子,而且年幼好掌控�!�
“這么說,怎么也輪不到我了?看來太皇太后這條路走不通�!�
營主嘲道:“走不通的路,我何必提?所以說了,你胃口太小,畫個餅也吞不下。”
朱賢的臉半青半白,咬牙道:“還請指點�!�
“鶴先生如何對付豫王,你同樣可以如何對付太皇太后。把朱賀昭的小命攥在手里,她能不給你開門?這條路的關鍵,在于你得有能力潛入京城與皇宮,綁架朱賀昭�!�
朱賢思來想去,無奈搖頭:“難如登天!”
“是你手下無可用之人�!睜I主繼續(xù)嘲——若是有荊紅追那樣的高手為你效命,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擒不到?
朱賢很想反唇相譏:“你行你上?”可轉念一想,對方百分百會冷笑“把我當手下,我看你是想死”,只得硬生生噎了回去,忍氣吞聲又問:“還有其他的開門人么?”
“第二個,內(nèi)閣輔臣。以首輔楊亭為最佳,其次是兵部的于徹之。不過,若是次輔謝時燕與江春年力主迎你進城,也未必不能成。”
朱賢皺眉:“我與這幾個閣老都沒有交情,面也不曾見過。如何說服他們?yōu)槲宜茫恳f利益,若是豫王或二皇子昭繼位,他們照樣當著位極人臣的閣老,我繼位也給不了他們更多,又拿什么來籠絡?”
“那便是你手中無籌碼了,既不能利人,亦不能懾人�!睜I主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指間的一根銅錐,心道:很困難?就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進能讓楊、于為其鋪路,退能讓謝、江為其扶轎。與他比,你算個屁!不,屁都不是。
朱賢仿佛感應到對方的鄙夷之意,深呼吸了好幾下,從齒縫里擠出:“還有沒有其他開門人?”
“第三個,阿勒坦。”
“北漠圣汗?一個敵酋,如何為我開門?”
“用他的鐵騎刀槍,撞開京城大門。當后宮與朝廷人人自危,難御強敵時,你出面力挽狂瀾,擊退阿勒坦,自然就可以憑借武力入主大寶�!�
帶兵打仗?跟野獸一樣的北蠻子?真打?朱賢為難地“嘶”了一聲,忽然眼底乍亮:“我倒是有所耳聞,弈者大人與那個阿勒坦暗中有協(xié)議,鶴先生還是牽頭人。你說有沒有可能,我讓阿勒坦來配合演一出?”
這次營主的哂笑聲回蕩在暗室,叫朱賢恨不得撲上去砸爛他的面具,把銅塊都塞進他嘴里——當然,也只能想想而已。
營主笑夠了,嘲道:“所以阿勒坦勞師動眾,就是為了送你上龍椅,然后自己功成身退回草原繼續(xù)放羊?你真當自己是金仙下凡,能隨意點化信眾呢?”
朱賢終于忍無可忍,怒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其實你根本沒有法子對吧?都說是歷任最強的七殺營主,不過如此!”
營主霍然起身逼近兩步。朱賢嚇一跳,連連后退方才站定,聲色俱厲:“都是一條船上的,你想做什么?!”
“就你這點能耐……”營主冷哼,“也罷,還有最后一個開門人,再適合你不過�!�
“是誰?別又是看得到,夠不著的!”
“沈柒�!�
朱賢愣住:“誰——你是說——沈——那個錦衣衛(wèi)指揮使?”
“前指揮使�!睜I主淡淡道。
朱賢腦子里混亂了好幾息,終于稍微理清思緒:“沈柒的確是投奔了弈者大人,但聽說不得重用,也不知被發(fā)配去哪里,如今幾乎沒有了他的消息。他如何開得了門?”
“‘聽說’,聽誰說,鶴先生?”
“是啊�!�
營主露出個微薄而古怪的笑意:“不錯,沈柒是沒落了,可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又曾是京城的地頭蛇,且不說還有不少舊部香火情在,就是九門防守薄弱之處他也了如指掌�!�
朱賢琢磨片刻,問:“沈柒如今在哪里?能否盡快聯(lián)系上?”
營主道:“他前些日子已潛入京城埋伏下來,伺機報復朝廷。你若想借用他的力量,寫張紙條約個時間地點碰面,我可以替你轉達。
朱賢狐疑:“你與他什么關系,說聯(lián)系就能聯(lián)系上?”
“他是個野心勃勃之人,想得到重用,就來走我的路子,一來二去就有了幾分交情。你若不放心,可多帶人馬去會面,只是要瞞著弈者與鶴先生�!�
“為何?”
“他們總怕手下之人拉幫結派,最好個個都是天煞孤星,好掌控�!�
朱賢想了想,發(fā)現(xiàn)的確是這樣,之前聽說王氏兄弟打出“建朝扶賢”的旗幟,他懷著暗中拉攏的心態(tài),提出要與王氏兄弟見面,就被鶴先生一口回絕了。如此看來,弈者與鶴先生不僅對他,對七殺營主、沈柒以及其他部下都防著一手。
如今看來,自己除了一個“信王之子”的血統(tǒng),一個“寧王世子”的名分,實際上什么實權都沒有。
不如就依營主所言,與沈柒聯(lián)系上,看能不能看在往日交情與今后利益的份上,合作上位,甩掉別有所圖的鶴先生與弈者。等他成為新君,再卸磨殺驢也是容易事。
朱賢嘆口氣:“可我也瞞不住啊,帶來的這幾萬人馬,除開寧王府的府兵不說,剩下的不是真空教招攬的江湖草寇,就是當年廖瘋子一部潰敗后來投奔的馬戶軍余,說實話,我雖然是名義上的統(tǒng)領,卻未必指揮得動他們�!�
營主道:“那就看你怎么同鶴先生說了。就說……阿勒坦大軍抵達昌平州后就停下整頓,似在等我們先與京軍打起來,他好坐收漁利。得叫阿勒坦先發(fā)兵攻城,給朝廷施加壓力,他們才會接受眾藩勤王,我們也才有可乘之機。而說服阿勒坦這事,恐怕只有鶴先生能辦成�!�
朱賢撫掌:“我懂了!先把鶴先生調(diào)去昌平,哪怕只是短短兩日路程,也足夠我聯(lián)系沈柒,突破京城九門了�!�
營主道:“世子殿下倒是有幾分聰明才智。鶴先生不在,指揮權便落在你手里。不過要小心寧王,他雖病重,但畢竟是正宗親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扣著他做人質(zhì)沒錯,可也不能讓他太過清醒�!�
“那簡單,叔父每日要喝不少湯藥,我在王府醫(yī)官熬藥時暗中動個手腳,把他藥暈過去,帶著必要時候做擋箭牌不就好了�!�
營主頷首:“辦法都給你了,你自己選了這個,那就好自為之吧。”
“——營主,你圖什么?”朱賢冷不丁問。
營主微怔,反問:“與你何干?”
“哦,難道不也是與我一樣,圖拿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嗎?”朱賢想起鶴先生的交代,丟下似是而非的一句,昂然負著手走了。
營主在幽暗中沉默良久,冷笑一聲:“你是什么東西?敢說他是東西。不知死活的東西!”
過了半個時辰,一個人影走入密室,在正用棉布拭刀的營主面前站定,是笠幔掩面的弈者。營主抬眼瞟了他一下,問:“不放心?”
弈者道:“你辦事,我自然放心。朱賢此人,看似找回了與血脈相匹配的皇室氣度,下手也夠狠毒,其實色厲內(nèi)荏,骨子里依然是那個莽撞又怯懦的蘇府小廝。若是明白著叫他打頭陣,他絕對要推三阻四,甚至扯后腿。倒是你這離間利誘之法用得妙,把人心的卑劣自私都算盡了�!�
營主微微冷笑:“我說的可都是實話——你從未相信過任何人,朱賢,我,甚至鶴先生。使手下們互相猜疑算計,不正是你樂見的?”
弈者笑道:“九分真一分假的話,才最是打動人心啊。我也有一句真話送你——我說過不動你的軟肋,把他原封不動地送到你面前,是真的�!�
“我能信你?”
“信不信由你。不過時至今日,如同蹴鞠只差臨門一腳,斷無猶豫之理。越是大事將成,越是要格外謹慎,步步為營�!�
營主道:“你是我見過的最會下棋的人,之一�!�
“之一?”
“還有一個,”營主從面具底下發(fā)出瘆人的輕笑,似乎怨氣難消,從積年的墳塋下緩緩滲出來,“已經(jīng)埋在皇陵里了。”
第430章
你不是個男人
“阿勒坦逼近京師卻不攻城,有隔岸觀火之意……營主此言一語中的�!甭犕曛熨t的回復,鶴先生沉吟道,“看來我的確該去提醒提醒他了——他們北漠兒郎所謂的契約精神呢?”
朱賢道:“阿勒坦若展開進攻,京軍與天子十二衛(wèi)必傾巢而出,屆時朝廷無論是主動向勤王的諸藩求援,還是想驅(qū)逐藩王們卻分身乏術,我們都能有趁虛而入的機會�!�
鶴先生微笑:“這話是營主讓你傳的罷,倒是說得不錯。”
朱賢勉強笑了一下。這話其實是他自己想的,營主只是叫他以阿勒坦為借口,調(diào)開鶴先生�?蛇@又如何呢?從弈者、鶴先生到營主,這些有實力的人沒有一個真正看得起他。他能感覺到那種根深蒂固的輕視,也曾經(jīng)憤怒過、沮喪過,如今已經(jīng)想開了——在蘇府時,他曾聽蘇晏說過一句話,“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所以,只要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就夠了,只要能贏,他可以做任何事。
時間緊迫,鶴先生交代好諸般事宜,讓他看住寧王、率部在京畿等候,同時再上一封勤王請愿書,借此刺探朝廷的態(tài)度。自己當即動身前往昌平州,說如果此行順利,兩日后就能返回。
鶴先生出發(fā)的當夜,朱賢就往寧王服的湯藥中動了手腳,確認對方陷入昏睡后,悄悄去找七殺營主。
營主不在房中,但給他留了張紙條,說自己應鶴先生之請,同去一趟昌平見阿勒坦�!芭滤赖煤�,偏又愛裝腔作勢”,營主在紙條中鄙夷鶴先生,看得朱賢深有同感,快意而笑。紙條里還說,沈柒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他只要在約定時間來到五里亭的京畿界碑附近,就能見到對方,至于能不能進一步合作成功,還得看雙方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