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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方才靈位上的紙人,一個接著一個扔進(jìn)了火堆旁,那處的火舌很快吞噬過來。

    滾滾濃煙之中,最早著火的紙人們一身血紅全都褪去了顏色,形狀扭曲,如在掙扎,如感痛苦,在火光中漸漸化作一抔漆黑的焦土。

    趙羨驚覺,拼命掙脫駱雄的手,趔趄著向那燃燒的火堆爬去,一向膽怯的面上竟有痛意,斥道:

    “你、你們怎能把那紙人也燒了��!她只剩這一縷魂魄了�。 �

    他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聲馬嘶,驚破夜穹。

    “將軍回來了!”

    一道黑影已掠過眾人,迅疾如電,不懼烈火一般地踏入熊熊火堆之中,直沖向一個紙人。

    “將軍!”在場所有人大駭,驚喊出了聲。

    第08章

    招魂

    顧昔潮一路追殺逃犯一無所獲,一回到趙宅,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還有那個將要被投入火中的紙人。

    那一瞬間,他心頭無數(shù)個念頭奔流而過,無數(shù)次想過抽身離去。

    不要過去,他想。

    那不過是幻覺。

    先前的幻覺里,她穿著嫁衣,與他拜了堂。

    這是他經(jīng)年終而復(fù)始的幻夢,這個夢,十年前常做,十年后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只這一回的夢境雖無比詭異,卻又無比真實(shí)。

    既然是夢,他心想,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平靜而又癲狂地,和一個紙人拜了堂。

    那次還能視作是為了辟謠破案,是情勢所迫,那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覺里了。他對自己道。

    那個人,早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體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決斷。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沖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時,顧昔潮翻騰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驟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竄得老高。

    可他好似渾然不覺,直沖到那團(tuán)火芒前面,長腿一跨,猛然踢開了那側(cè)燃燒的柴火,同時雙手伸入火中,將其中那個燒得已近蜷曲的紙人一把撈了起來。

    所有形貌相同的紙人當(dāng)中,他偏偏一眼就選中了那一個。

    愣在原地的一眾軍士醒過神來,飛奔過去,替他褪去燒著的氅衣,猛力撲打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顧昔潮提著紙人步入正堂,又將紙人放回了太師椅上后,轉(zhuǎn)身離去,留眾人在雪地里茫然無措。

    夜深雪重。

    顧昔潮沒有和軍士們一起圍著篝火,而是獨(dú)坐階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滿皚皚殘雪。

    茶水沸騰的聲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響起,還有一些聽不清的人語和鼾鳴。

    “要我說,這紙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燒了便燒了,再讓他扎一個便是。將軍又是何必?”

    “你沒看到,那個女紙人是將軍之前拜過堂的。這么多年,你何曾見他近過女色?沒有啊,這可是頭一回!竟還只是個紙人!”

    “你胡說些什么,將軍只是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紙人成親吧?”

    “可我總覺得,將軍對那紙人不一般……”

    駱雄瞪了竊竊私語的軍士們一眼,那幾人便不敢再出聲了。

    他跟了將軍十余年,從京都到北疆,哪怕當(dāng)初接下貶謫北疆的圣旨,將軍也不過一笑置之,何時見過他這般反常的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駱雄一面撣去氅衣上燒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燒破的箭袖,還有手臂的舊傷,不禁長嘆一口氣,遞上了剛煮好的茶:

    “近月來北疆雪災(zāi),將軍奔馳救災(zāi),不辭辛苦,曾連日不曾合眼。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線索,又是馬不停蹄追擊數(shù)夜,還受了傷�!�

    “這一次,又給那人逃了,將軍明日起定是又要晝夜不歇地搜查吧?”

    顧昔潮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一飲而盡。

    邊關(guān)的粗茶,不比京都濃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帶澀,毫無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飲了十年,還未習(xí)慣,仍是覺得難以下咽。

    然而,此刻這縷苦澀縈繞唇間,倒也令他生出幾分清醒來。

    她活生生地咒罵于他的樣子亦是他腦海中的臆想。因?yàn)樽詮拇酒绞拍曛�,她只會冷冷看著他,不發(fā)一言,一出手就是殺招。

    顧昔潮舉目望去,親衛(wèi)已四散,小院寂靜無聲,只余空空蕩蕩的雪地,階前積雪又深幾寸。

    他從磨得發(fā)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簫,緩緩吹起了一支調(diào)子。

    簫聲古樸悠遠(yuǎn),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靜默。

    駱雄聽到簫聲先是一愣,而后搖頭輕嘆。

    將軍每有心事,都會吹起這首曲子。他曾問起過,將軍說,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么故人,讓將軍十年如一日這般惦念?

    駱雄深知,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睡眼朦朧,倚在門前打起了瞌睡,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我是否仍在身在夢中?”

    像是在喃喃自語。

    “這……”駱雄驚醒,撓了撓頭,以為他在問自己,呆滯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道,“我想想,我做夢時候,夢中一切都是幻覺,那么打架也不痛,受傷也不疼�!�

    聽到他的回答,簫聲戛然而止。

    顧昔潮放下了短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他垂眸,瞇起了眼,被火燒著的手臂微微一動。手背上已被火燒出了點(diǎn)點(diǎn)黑色的焦痕。

    皮下埋著骨,骨間連著筋。

    方才不覺,可是現(xiàn)下,未有一處,不曾生疼。

    升騰的熱氣氤氳了顧昔潮的面容,看不清神情,只見薄韌的唇微微揚(yáng)起,勾出幾許嘲諷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覺,還是幻覺么?

    ……

    灼燒的劇痛漸漸散去,沈今鸞蘇醒過來。

    身上四處的焰火不見了,纖薄的紙皮被熱焰熏得皺了許多,看著更加丑陋扭曲。

    方才荒蕪的寂靜中,飄蕩著似有似無的簫聲,曲調(diào)她有幾分熟悉,是她幼時在北疆常聽的那一首。

    她痛得昏死過去,聽著簫聲莫名覺得心中很安定。

    此時醒來,她的眼簾勉強(qiáng)扯開一道線,看到她身邊是

    殪崋

    趙羨,周圍四散著幾張符紙,他正在用符紙修補(bǔ)紙人身上的洞眼。

    “敬山道人?

    趙羨一下子驚醒了,看著空空蕩蕩的正堂,目光最后落在那個紙人上。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師椅上,頭顱雙肩燒穿了好幾個洞,兩頰胭脂詭異的紅,嘴角僵硬地上揚(yáng),似是要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那細(xì)細(xì)的聲音像是從紙人天靈蓋里冒出來,禮貌至極,卻不怒自威,似含憤意。

    趙羨撫了撫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發(fā)制人地道:

    “哎!你先別動手,是我不顧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蠻不講理,以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這紙人出了氣。幸好我將他們痛斥一頓,才最后救下的你�!�

    沈今鸞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隨著紙人焚燒,如萬蟲噬心,痛苦難耐。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漸漸閉上的眼縫里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來,緊接著,有雙遒勁有力的手緊緊環(huán)著她虛無的腰身,將她從一片熾熱中撈了出來。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這趙宅,家徒四壁,寒風(fēng)蕭瑟。趙羨還在盡心竭力地為她修補(bǔ)紙人,一時間,她被投入火中的憤恨和恐懼頓時泄了氣。

    趙羨將畫好的符咒糊在了紙人頭上,補(bǔ)上一個漆黑的窟窿,嘆氣道:

    “你這孤魂存于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實(shí)在可惜。我為了薊縣損了陰德多年,救你也算攢下一些功德罷。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既然這樣,你再幫我一回吧�!鄙蚪覃[道。

    趙羨畫符的手一頓,驚異地道:

    “你的魂魄本就虛弱,紙人又被燒得這般慘烈,你現(xiàn)在動一下都困難,又如何能追上那來去無蹤的鬼相公?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趙羨苦口婆心,沈今鸞卻漫不經(jīng)心,她看了一眼還留在院中的軍士們,眉峰一揚(yáng),道:

    “這不正好有一陣東風(fēng)么。我正好可借這東風(fēng)尋人�!�

    憑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撈針,確實(shí)難以尋人。但顧昔潮兵馬遍布北疆,一聲號令,將整個北疆翻個遍也不過翻手之間,找個人不過探囊取物。

    再者,以她這幾日來對顧昔潮的觀察,就算不為顧辭山,他也會傾盡全力找到那逃犯,斬草除根。

    既然目的一致,她略施小計(jì),驅(qū)使顧大將軍也并非難事。

    她雖然極不情愿和顧昔潮合作,但是為了父兄的遺骨,為了早日往生,也只能取這下下之策了。

    這邊廂,趙羨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好聲好氣地道:

    “顧將軍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幾日你也看見了,他擺明了一點(diǎn)都不信鬼神,又怎么會相信人被鬼抓走了這套說辭?”

    那位將軍,即便粗衣布服,也有一股凌烈之氣,令人凜然不敢逼視。他可不想再去觸霉頭。

    沈今鸞挑了挑眉,輕淺地道:

    “就算他不信,我讓他信不就成了。道士,你最后助我一次�!�

    ……

    “大人們是不是在找那逃犯?

    駱雄抬頭,又見那窩囊道士畏縮的樣子。他騰然起身,按住刀,厲聲道:

    “你知道人在哪?”

    “我不知道,但、但是……”趙羨心一橫,豁了出去,大喊道,“她、她們知道�!�

    所有人下意識地順著趙羨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正堂之中,昏暗異常,供桌上香火繚繞,十九座靈位,如層巒疊嶂,威嚴(yán)聳立。每一座牌位之后,各自立著一個紙人,身軀僵硬,面目詭譎,卻如有生氣。

    靈位底下的太師椅上,仍是端坐著那個舊舊的紙新娘。

    紙人一身紅衣,如血浸染,身側(cè)香火煙云繚繞,氣度雍華不俗。

    “我能招來她們的魂魄,助各位大人找到鬼相公,追兇尋人�!�

    “人有人路,鬼有鬼道。大人們又何妨一試呢?”

    趙羨一鼓作氣,按照劇本念完了臺詞,深吸一口氣。駱雄怔了怔,又要大罵,卻見將軍穿過了眾軍士,疾步走進(jìn)了正堂。

    此時無風(fēng),堂前一片簾幕卻被吹得翻涌不息。

    此時無聲,三縷香火裊裊卻有細(xì)語如同幽咽。

    此時無光,紙人空洞雙眼卻如目光炯炯相望。

    趙羨小步走到供桌前,點(diǎn)燃了準(zhǔn)備好的三支蠟燭。可怪,哪怕燃了三支蠟燭,堂內(nèi)依舊昏暗無比。

    只見他向供桌前正中的紙人叩首,假意恭恭敬敬地道:

    “貴人在上,若有回音,燭火為信�!�

    接著,他裝模作樣地開始做法,唱誦道: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dú)w來,歸來!”

    忽明忽暗的火光里,駱雄瞄了一眼沉默的將軍。

    男人立在堂中,雙眸沉黑,看不清究竟是在看滿堂的神位,還是在看那個詭異的紙人。

    不言贊成,不言反對。

    駱雄心中驚異,這竟然是默許了,只得退下,再未阻攔。

    只見趙羨故作玄虛地?zé)艘粡埫鼽S色的符咒,扔向晦暗的半空,火星子紛紛揚(yáng)起,散落滿地,緩慢地湮滅。

    他一面念念有詞,一面揮舞著不知哪里來的拂塵,最后大喝一聲,問道:

    “可曾見過鬼相公?”

    “啪嗒”一聲。

    陰風(fēng)吹來,供桌上第一支蠟燭滅了。其余兩支紋絲不動。

    一陣煙氣裊裊飄散,又緩緩聚攏,簇?fù)碓诹思埲松磉叀?br />
    不言不語,勝似言語。

    這,便是“見過了�!�

    最末幾名軍士緊張地握緊了腰際佩刀,手指不住打顫,刀柄發(fā)出一聲鐵器相擊的清脆嗡鳴。

    駱雄瞪大了眼睛,抱臂在胸,不屑地道:

    “巧合罷了�!�

    趙羨繼續(xù)燒了一張青色符紙,又問道:

    “鬼相公是否帶走了那名逃犯?”

    第二支燭焰輕輕顫抖一下,靜止不動。

    “呵——”駱雄輕嗤一聲。

    就在眾人要舒出一口氣時,第二支燭焰一下子滅盡了。

    堂內(nèi),又暗了幾分。

    趙羨拾起最后一張符咒,紫繒為底,黑墨作書。他環(huán)視一圈,將符咒投入香爐之中,大聲道:

    “可知那逃犯身在何處?”

    話音剛落,甚至紫繒符還未燃盡,最后一支蠟燭已倏然熄滅,整間正堂再度陷入無邊晦色之中。

    沒有人敢出聲,沒有人敢動一下。滿堂的人,宛若石像一般靜止了。

    良久,輪到駱雄結(jié)巴了,他手指了指虛空,又收了起來,從來洪亮的聲線顫了顫,道:

    “這、這……將軍?”

    “出去。”

    從始至終一言不發(fā)的顧昔潮突然令道。

    他的語調(diào)波鎮(zhèn)定如常,一絲顫意也無,甚至還帶著一絲疲憊。

    眾軍士尚在懵怔,杵著不動,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聲音冷厲:

    “都出去!”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如蒙大赦一般退出了正堂,噤若寒蟬。

    人走后,正堂兩頁破漏的大門,也在這時戛然合攏,將這座正堂圍作一間暗室。

    紙人里的沈今鸞心中竊喜。一場戲便能引得顧昔潮上鉤,真是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她輕咳幾聲,坐直了身子,指了指腳下,命令趙羨道:

    “你跟他說,我可以幫他找到鬼相公抓回那個逃犯,只要他跪下,在此給我磕三個響頭�!�

    趙羨聽得一個頭兩個大,委婉地轉(zhuǎn)述道:

    “將軍大人,若貴人愿意出手相助,可需小人即刻招魂?”

    顧昔潮手持長刀,在供桌之前踱著步子。那一寸刀尖抬起,緩緩移至最后的第十九座靈位旁邊,那一處空白的缺口。

    正是前日被他劈斷的,她沈今鸞的靈位所在。

    男人聲音低啞,唇角微微的弧度猶似嘲諷笑意,淡淡地道:

    “此人的魂魄,你也能招來?”

    香火搖曳一下,沈今鸞魂魄莫名一顫,茫然之間,男人手中的那一道森寒鋒刃已至紙人頸側(cè),輕柔地拂開烏黑鬢發(fā)。

    “既是要招魂……”

    顧昔潮薄唇微啟,氣息拂動,每一個字都暗藏殺機(jī):

    “顧某,只要她的魂魄�!�

    第09章

    入局

    沈今鸞只需稍稍一動,便能沾染頸上帶血的利刃,其上的血腥之息甚至比她的鬼氣更為濃烈,擦著她的魂魄尖嘯而過。

    天知道這些年顧昔潮用這把刀殺了多少人。

    她倒是鎮(zhèn)定自若,畢竟這輩子沒少在顧昔潮之手刀口舔血。

    一旁的趙羨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僵笑道:

    “將軍,那么多鬼娘子都

    依譁

    能幫忙,為何獨(dú)獨(dú)要招她的魂魄呢?”

    沈今鸞屏息以聽,感到頸側(cè)那柄刀似是在微微顫動,顧昔潮似有所覺,放下了刀,漫不經(jīng)心地道:

    “她,像是一位我多年未見的故人。既然也同在其中,不如請來一見�!�

    再見一面,好讓他再殺她一回嗎?沈今鸞恨得紙人骨架咯吱作響,而后,低低冷笑一聲。

    所幸,顧昔潮這突如其來的一出試探,早就在她算計(jì)之中。

    畢竟,她生前和他斗了那么多年。

    和趙羨布這一場局的最初,沈今鸞便細(xì)細(xì)謀劃過,預(yù)測到顧昔潮會走的每一步。

    每一步,她都讓趙羨熟記于心,倒背如流。

    “顧昔潮自小由大儒教導(dǎo),從不信鬼神。但是,你若以逃犯下落誘他,他為了追兇,不得不病急亂投醫(yī),暫信你一回�!�

    沈今鸞依稀記得,當(dāng)年在顧辭山死后,顧氏內(nèi)亂,顧昔潮蟄伏多年,手段狠辣,不惜與親族決裂,屠戮了不少顧家人,最后才成了隴山顧氏的家主,為元泓所器重,從此青云直上。

    多年來,逃亡在外的顧家人定是他心頭一根刺,必會不惜一切捉回,殺之后快,永絕后患。

    “此為第一步。”

    第一步,她算到了顧昔潮會步入正堂,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態(tài)冷眼趙羨裝神弄鬼。

    到時,她只需摧動鬼魂之力,略顯神通,便會讓顧昔潮動搖幾分,再多信幾分,直至全然落入她的算計(jì)。

    難得有一回,她算計(jì)他,引他入局,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他幫忙。

    “第二步,”她對趙羨道,“顧昔潮此人,與我素有仇怨。你曾供奉我的靈位,我亦是鬼相公陰婚的十九位女子之一,招魂之時,他若指名道姓要招來我的魂魄……”

    “你便說,我的魂魄太過虛弱,沒有香火供奉,陰婚未成,早已魂飛魄散,不存于天地之間了�!�

    她與顧昔潮的深仇大恨,他毒殺了她還不夠,得知她魂魄都已消散,總該不再深究下去,解氣了罷。

    “到了第三步。你就說,招來的是另一位被迫陰婚的女子。到時候我再為他指路追兇,他追兇一無所獲,必會入局一試�!�

    “如此,我的局,便算做成了�!�

    ……

    趙氏祖宅的正堂里,香火搖曳,暗光凄迷,像是被一重薄霧籠罩。

    趙羨心驚肉跳,默默擦去了額邊不斷冒出的冷汗。

    果如那紙人所料,向來不信鬼神的顧將軍為了追兇,走出了第一步,此刻,已到了第二步,點(diǎn)名就要招來她的魂魄。

    他脊背僵直,微微屈身,小聲道:

    “大人,我法力低微,這招來誰的魂魄,可不是我說了算的……”

    顧昔潮厲眸輕飄飄掃過去,趙羨慌忙改口道:

    “可以一試!我試試!……”

    語罷,他含了一口糟糠酒,手舉桃木劍向朱雀玄武方位各舞動一下,猛然往劍身噴了一口酒,念念有詞:

    “天道正法,萬念歸一�!�

    “魂兮來歸——魂兮來歸——”

    香燭的火焰倏地?fù)u晃一下,趙羨故意跌倒在地,直搖頭道:

    “沒、沒召來啊。將軍,招魂一事,全憑緣分。有的鬼魂愿意來,有的不愿來……”

    顧昔潮眉頭一皺,忽回身望了紙人一眼,打斷了趙羨的話:

    “她是不愿來?”

    豈止是不愿來,她巴不得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光看你一眼,都就要折她陰壽好幾年。

    趙羨把眼一閉,不敢直視男人穿透人心的眸光,直接照本宣科,道:

    “有的魂魄可能早已去輪回轉(zhuǎn)世,再有的,或許早已魂飛魄散……”

    “讓本道人來算算……”趙羨裝模作樣掐了掐手指,突然頓住,嘆息道:

    “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皆無蹤跡�!�

    “將軍,你要找的這個魂魄啊,早就魂飛魄散了�!�

    萬籟俱靜。

    香火“倏”地一下湮滅幾許,煙氣裊裊,將顧昔潮環(huán)繞其中,再看不清是何表情,不見是悲是喜,只聞衣袖獵獵飛揚(yáng)。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后,他拾起一炷燃燒的線香,目光在跳動的光焰里顯得有幾分空茫:

    “魂魄如若魂飛魄散,又是為何?”

    聽到他這一問,沈今鸞表面聲色不動,紙皮的寒毛都要掀起來了,內(nèi)心暗罵了千百遍。

    問得如此精細(xì),這是要確認(rèn)她魂飛魄散才安心嗎?!

    趙羨搖了搖頭,鄭重地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漸散,三魂之中一魂主輪回,一魂附于靈位,一魂守在墳頭,一魂入地府投胎轉(zhuǎn)世。”

    “你問的這個人啊,是一個孤魂,無親無故,寡情寡心,不見墳頭,也不俯靈位,更沒有至親至愛的香火供奉,真是凄慘至極。因此,很快魂魄就消散了,沒能輪回往生,也不會有來世了�!�

    沈今鸞心有戚戚,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趙羨的話術(shù),是她親口教的,說得無限凄涼也并非謊言。就是為了讓顧昔潮知道,她魂魄都沒了,也不會有來世,總不至于下一世還要追著她殺,趕緊死了這條心罷。

    “擦——”

    很細(xì)微的一聲,卻在寂夜里猶為清晰。

    是顧昔潮突然折斷手中那段燃燒的香火,像是哪一個字眼觸及了他的逆鱗。

    火星子灼傷了掌心,香灰碎裂,化為齏粉,消散在黑暗中。他的身影也從繚繞的煙氣中走出來。

    “你又怎知,她無人供奉?”

    “非親族所奉香火,可有用?”

    男人冷哼一聲,聽起來語氣冷淡,像是自言自語,字音卻咬緊低沉,似是死水下攪動而起的一絲恨意。

    沈今鸞怔怔地,不由想起趙羨說過的那個人。仔細(xì)想來,應(yīng)是她幼時認(rèn)識的哪位不知名的親屬,在北疆十年如一日地?zé)愎┓钏?br />
    因?yàn)樗�,她在這世間,就不再是無人可依的孤魂野鬼。

    咦,可顧昔潮突然問這個做什么?

    趙羨也是一愣,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回道:

    “不是親族的話……若是心頭摯愛,也自然是有用的。能在靈前焚香為更佳�!�

    顧昔潮仰首,眼底發(fā)青,黯淡的目光遙望著深邃的靜夜,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趁著他失神的當(dāng)口,沈今鸞飛速給趙羨使了一個顏色。

    按照劇本,該走第三步了。

    趙羨一身冷汗浸透了道袍,他閉起了眼,一甩拂塵,口中又念了一段無名的咒語,忽然朝著供桌躬身大拜,道:

    “恭喜將軍,我已召來另一位鬼娘子的魂魄,她愿助你一臂之力�!�

    顧昔潮沒有作聲,只是回應(yīng)。

    他越是沉默,沈今鸞越是看不透。

    這短短幾息的沉默里,她如坐針氈,透明的手扯了扯一旁趙羨的袖口,小聲問道:

    “他為什么不說話?”

    趙羨自然也不明就里,只得硬著頭皮再問一遍:

    “大人可需貴人相幫?”

    “不必�!�

    顧昔潮終于開口,卻是一句拒絕。

    他立在破舊的簾幕之下,縱使身姿英挺如松,總有若有若無的疲態(tài)。

    聽他拒絕,紙人里翹著二郎腿的沈今鸞傻眼了,再也笑不出來。

    她和顧昔潮自小相識,那么多年,無論為友為敵,他的秉性脾氣,心思手段,她一清二楚。

    她縝密布局,謀算他每一步的舉動,打消了他的顧慮,甚至都算到了他恨不能讓她魂飛魄散。

    然而,他卻在她精心謀劃的最后一步,偏離了她預(yù)設(shè)的套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也并不符合他一向的秉性和習(xí)慣。

    “為什么?”沈今鸞百思不得解,盯著他的背影,小聲地自言自語道,“難道不想找到那個逃犯嗎?”

    晃動的簾幕漸漸停了下來。簾幕一側(cè),那道高大清瘦的人影轉(zhuǎn)過身來。

    顧昔潮開口,聲線端嚴(yán)低沉:

    “想。哪怕上通神明,下問鬼魂,我也定要找到此人�!�

    “但……”男人暗沉的視線亮起一絲明光,最后定焦在太師椅上孱弱的紙人,道,“人鬼殊途,此事與你無關(guān),鬼魂理應(yīng)早日去往生,以免魂飛魄散�!�

    趙羨瞪大了雙眼,最先反應(yīng)過來,頓時毛骨悚然,凝成霜的冷汗都淌了下來。他不敢再出聲,藏于袖中的手拼命地朝沈今鸞做手勢,甚至還輕輕扯了扯紙人背后的符紙。

    沈今鸞眼皮抬也不抬,

    銥驊

    忽略了趙羨的拉拉扯扯,自然也沒看到他已嚇得步步后退,最后干脆躲到簾幕后面的義莊里去了。

    只剩一人一鬼的正堂里,她在紙人里直視著顧昔潮,理直氣壯,照常怒罵道:

    “我魂飛魄散,又關(guān)你底事?我現(xiàn)在不好好的嗎?”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才發(fā)現(xiàn)了一絲不對勁。

    夜色深沉,微弱的燭火輕輕搖晃,男人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聲色卻難得柔和了些許:

    “確不關(guān)我事。但你看起來,并不好�!�

    恍惚間,沈今鸞只看到他削薄的唇微微一動,聲音如若幻聽。她登時如五雷轟頂,不敢置信地道:

    “他他他……他是在和我說話?”

    一回頭,趙羨已不見了,早就嚇跑了。

    她迫使自己抬起頭,空蕩蕩的目光慢慢往上移。

    男人濃黑淵深的目光毫無偏差地落在她眼中,無可奈何之中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隱忍。

    四目相對,沈今鸞猝不及防地一怔。她感到那不存在的心口狂跳不止,心驚魄動,就差要魂飛魄散了。

    “你,能看見我?”

    顧昔潮垂眸,稍一猶疑,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10章

    香火

    沈今鸞精心謀劃的步驟全亂了。

    如果先前她能預(yù)見到這一刻,她定不會設(shè)計(jì)一步一步招惹顧昔潮。

    此時此刻,她環(huán)顧四周,趙羨早已跑得不見蹤影,只剩她一人來應(yīng)對顧昔潮這一尊煞神。

    男人正靜立在正堂的陰影里,英挺的背影竟像是一座山頭,沉沉地向弱不禁風(fēng)的紙人壓了過來。

    紙人里的沈今鸞無路可退,無處可遁,緊緊掐住了指尖,攥得紙皮糊的袖口都皺起來。

    她不禁低頭看了看身下爛稻草一般的紙人。

    竹篾扎骨,漿糊連筋,彩紙作皮。一雙沒有瞳仁的眼,還畫得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只勉強(qiáng)有個人樣,可謂是長得十分潦草且寒磣。

    昔日的大魏皇后沈今鸞眉目如畫,珠環(huán)翠繞,入主后位之時,容色艷若春桃,冠絕闔宮。

    而她此時藏在紙人里的魂魄,蓬頭垢面,幾綹散亂的烏發(fā)掩住慘淡病容。消瘦不堪的身上,是死時病榻所著的寡白羅衣,袖口還不知何時沾染了斑斑血跡。

    與生前的沈今鸞,天差地別。

    顧昔潮就算看見了她的鬼魂,也不可能認(rèn)出來她的吧?

    如此作想,沈今鸞心中既是悲哀,又稍舒一口氣。

    說起來,顧昔潮今時今日這副落拓潦倒的模樣,完全就是拜她當(dāng)年的毒計(jì)所賜。如果認(rèn)出是她,怎會如此鎮(zhèn)定自若?

    這幾日她看得分明,顧昔潮對至親同族都趕盡殺絕,毫不留情,又會如何放過與他半生為敵的她呢。

    到底生前是執(zhí)掌中宮多年的皇后,沈今鸞冷靜下來,便試探著問道:

    “你,知道我是誰?”

    顧昔潮覆手在背,沒有再看著她,而是不痛不癢地反問道:

    “那你可知我是誰?”

    他把問題拋還給她,不透露任何信息。簡單一句,問得她一時騎虎難下。

    沈今鸞不動聲色,腦中在飛快地思索。到底是一問三不知,絕不給他留下把柄,還是答應(yīng)下來,且進(jìn)且退,繼續(xù)套他的話。

    決不能露怯。她太熟悉顧昔潮這個人了。一旦她心生退意,被他發(fā)現(xiàn)一絲一毫的端倪,她拙劣的謊言在他敏銳的反擊之下必將不攻自破。

    自十三歲孤身入京,從遙遠(yuǎn)北疆來到繁華名利場之后,“決不露怯”早已成為刻在她骨子里的習(xí)慣。

    就算讓顧昔潮知道她是誰,又有何妨?她死都死了,一縷魂魄都差點(diǎn)消散,也再沒什么好失去的了。他又能拿她的魂魄如何?

    如今她連魂飛魄散尚且不懼,還會怕區(qū)區(qū)一個流落北疆,被折斷了羽翼的顧昔潮。

    如此作想,沈今鸞肩上沉重之感消弭,她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回答道:

    “民女自然是認(rèn)得顧將軍的�!�

    聞言,顧昔潮抬眼,瞥了過來,目光深沉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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