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錦朝和紀吳氏玩笑說:“那如今外祖母嫌棄我了?”
紀吳氏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笑著說:“你是最像我的。我嫌棄你,豈不是連自己都嫌棄了!”
和紀吳氏說了會兒話,三表嫂劉氏聽聞她來了,抱著孩子來向紀吳氏請安。
淳哥兒如今快兩歲了,十分好動。一到了紀吳氏的屋子里就掙脫了母親的手,蹣跚地往紀吳氏的懷里撲過來,脆聲地叫著“曾祖母”。劉氏嚇得臉都白了,喝他:“淳哥兒,慢點,小心傷著你曾祖母!”
紀吳氏說:“不礙事,他也是好幾天沒來我這里了�!�
抱起紀安淳,指著顧錦朝笑著問他,“快看看,還記不記得你錦朝姑姑?”
紀安淳歪過頭看她,錦朝看了看淳哥兒,長得玉雕一樣的小人兒,便對他笑了笑。淳哥兒烏黑的大眼瞳看了她許久,轉(zhuǎn)頭抱著紀吳氏的脖子不說話。劉氏心里更是焦急,怕會惹得紀吳氏不痛快。
幸好淳哥兒又開口道:“母親說過,給我銀簪子的錦朝姑姑,淳哥兒記得!”
劉氏聽了終于松口氣,不枉費她常在淳哥兒面前念叨。
第九十九章
紀堯
抱著淳哥兒逗弄了一番,外祖母顯得高興了不少。
錦朝在旁看著,心里卻微有感慨。紀堯已經(jīng)快十八了,身邊連個通房都沒有,更別說孩子了。一般像他這樣的年紀,福氣好的都有好幾個孩子了。外祖母本來能抱到娣曾孫的……
她覺得也該好好思考一下這件事。紀堯不喜歡她,她更不愿意讓別人勉強地娶她。而她的婚事,也究竟是個問題,畢竟等過了中秋,她就要十六了。
要是想留在顧家不嫁,她手里得有資本,母親那些嫁妝卻是不算的,只要她不嫁出去,那些嫁妝也就不能真的屬于她。還要有個依靠得住的人,父親不可能一輩子不娶繼室,等繼室過門又有了孩子,她恐怕也不會如今日的逍遙自在。要是靠顧錦榮,她又覺得他實在是靠不住的……
而且她的名聲,在燕京也實在不太好。
錦朝一想到這些問題就覺得頭疼,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先把母親的嫁妝打理好,收益自己入私庫,手里攢了銀錢,也不用怕這么多。
和外祖母說了會兒話,兩人一起去了西跨院。外祖母想帶她見見徐夫人。
錦朝對這個徐夫人是有印象的,卻不是因為她是通政使徐大人的夫人,而是因為她女兒。
她嫁到陳家之后,與陳家隔了一條胡同的有個羅賢胡同羅家,羅家太爺早年是皇商,司販運絲綢的,每年都要向?qū)m里進蜀錦杭綢的。等羅家傳到他兒子手上,就開始逐漸敗落,皇商也做不成了,成了普通的大商賈。太爺?shù)膶O子更是個不成器的,喜歡流連煙花柳巷,最后死都死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讓人從春意樓抬回來,難看極了。
而徐夫人的女兒,就嫁給了這個羅家孫子。
徐夫人是個精明能干的,她女兒自然也不差。只是樣貌平平,又偏偏心高氣傲,挑了許多年都不滿意不肯嫁,等到了十九歲才知道著急,卻也沒人上來提親了。徐家沒辦法,只能讓她嫁了羅家的孫子,畢竟羅家早年還做過皇商,子孫也有做官的,應(yīng)該不差,誰知道那羅家孫子是個這樣的人。
羅家孫子死的時候,鄰里之間總要去上一炷香,錦朝才看到這個徐夫人的女兒,她只記得她一雙眼紅彤彤的,表情卻無比的鎮(zhèn)靜,羅家的喪事操持得十分穩(wěn)妥。她才感嘆可惜了這么個人。
東跨院聽說紀吳氏帶著錦朝過來了,大舅母、二舅、二舅母等人都過來迎接。大家先去正堂坐了,紀粲剛定了親,紀吳氏一問起他就羞得滿面通紅。錦朝記得他和陳暄也是十分和睦的,向他笑笑。
紀堯卻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跨進正堂來。他穿著一件石青色杭綢直裰,腰間掛著一對白玉墜,俊秀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紀吳氏叫他過來,問他做什么去了。
紀堯答道:“剛才和祥貴樓的掌柜說了一會兒話�!庇窒蝈\朝拱手笑笑,“表妹也來了�!�
紀吳氏皺了皺眉,看紀堯的樣子,似乎還是對錦朝不咸不淡的。
她攜了錦朝的手跟她說:“你二表哥如今和我學(xué)管事,你不是有生意上的事不明白嗎,就問他好了。他前兩月才去通義的田莊里呆了一個月,我讓他學(xué)學(xué)侍農(nóng),你看是不是人都黑了許多?”
錦朝只能笑笑,她又不記得紀堯原來是黑是白,看上去也沒什么差別。
聽到紀吳氏的話,紀堯嘴唇一抿。大舅母宋氏在旁看到了,她更是心疼兒子,便笑著說了句:“估計咱們表小姐也記不清了……徐夫人還在廂房,不如咱們先去看看�!�
錦朝聽了心里也明白,大舅母也不想她兒子受委屈娶自己。
何不成人之愿。錦朝想了想就和外祖母說:“您可不能擺脫了我,明日您去涉仙樓,我也是要去的。紀堯表哥管事是和您學(xué)的,您就不肯教教您的朝姐兒嗎?朝姐兒也沒比紀堯表哥笨多少……”說完又十分可憐地看著紀吳氏,倒是把紀吳氏惹得哈哈大笑。
紀堯聽了倒是松了口氣。
徐夫人在大舅母那邊的廂房里喝茶,由大舅母、二舅母陪著她們?nèi)ァ?br />
大舅母在路上和錦朝說:“你三表哥紀昀去了宛平,得幾日后才能回來,不然也能在見見你。”
錦朝就問:“……三表哥去宛平做什么?”不是該在國子監(jiān)讀書嗎。
大舅母笑笑:“他如今是舉監(jiān)了,不用時時呆在國子監(jiān)。他授課的先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讓他去游歷一番回來。他在國子監(jiān)有個同窗,這次鄉(xiāng)試考了北直隸的第三名,他跟著人家做學(xué)問呢!”
外祖母笑著同錦朝說:“……是陳家的七公子。你外祖父還在的時候,和陳太爺是莫逆之交。他們家和外祖父一樣,是從保定府起家的,保定如今修路、修廟宇的,都是我們和陳家捐錢。因此關(guān)系也格外好些,你四表哥和陳家二小姐的婚事,更是早早就說過了的。不然以陳家如今的顯赫,你四表哥怎么取得到陳家二小姐�!�
錦朝聽到這里不由得靜默了一下。陳家和紀家的淵源,她自然是清楚的。
只是她有些感慨而已,陳玄青這一世的春闈還是考的第三名,等他第二年參加秋闈、殿試的時候,會被皇上欽點探花,賜進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雖然肯定有陳家的影響在里面,但陳玄青本身也是極為聰慧的。他是探花出身,又有陳三爺做后盾,后來仕途順暢,錦朝死的那年,陳玄青已是東閣大學(xué)士兼正三品的戶部侍郎。
錦朝嘆了口氣,反正今世她不想和陳玄青扯上任何關(guān)系了,何必管他以后如何。
小丫頭傳話了,徐夫人親自出來迎接她們,身后還站了一個穿著銀紅色妝花褙子,八幅墨綠色月華裙的女子,長得只能算是清秀,梳著圓髻,簪了一對嵌黃碧璽的鎏金簪子。人微微笑著向紀吳氏屈身行禮。
紀吳氏笑著拉過顧錦朝,向徐夫人介紹:“……是我外孫女,適安顧家的長女。”
徐夫人笑著夸錦朝:“……人長得真是如花似玉,我見著就覺得喜歡�!�
紀吳氏又介紹徐夫人,錦朝屈身行禮問安。紀吳氏又介紹了徐夫人身后的女子,“……是徐家二小姐�!毙旒以谒坝幸粋庶女。
錦朝向她笑笑,喊一聲“姐姐”。徐家二小姐徐靜宜她自然是認識的,前世也打過交道。
徐靜宜也叫了她一聲妹妹,幾人進了屋里說話。
錦朝心里卻暗自想著,看來徐夫人還真是走投無路了。如今參加酒席也帶著自己的女兒,想必是想抓緊機會給自己女兒說一門婚事。也是,徐靜宜今年已經(jīng)十九歲了。
徐夫人和外祖母說話,就不停地問到紀堯的事情,有沒有打小的定親,或者如今在做些什么。饒是徐靜宜沉穩(wěn),也羞得滿臉通紅扯自己母親的衣袖。徐夫人卻視之不見。
……這也問得太明顯了些,錦朝在旁聽著也替徐靜宜覺得不自在。
紀吳氏微微笑著,卻滴水不漏地回答徐夫人的問題:“……雖尚未定親,我看他是有意向的,只是孩子不好意思說�?峙碌綍r候要是方便,還要請你做媒的。”她已經(jīng)想好了讓紀堯娶錦朝,肯定不會讓別的女子有可乘之機的。而且就算不娶錦朝,那也輪不到徐靜宜……她比紀堯還大兩歲,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隱疾,才一直沒嫁出去。紀吳氏自然也不想自己的嫡孫撿剩。
徐夫人有些失望,以她的身份來幫紀粲說媒,圖的不就是想和紀家搞好關(guān)系嗎,她早就看準紀堯了。世家弟子中難得有如此沉穩(wěn)的,而且到如今都沒有一個通房……
她笑了笑,不再提紀堯的事,見顧錦朝胸口縫著麻布,難免問了一番。聽說是紀氏去死,又十分惋惜。
顧錦朝和外祖母在西跨院吃了飯才回來。外祖母就和錦朝說徐靜宜的事:“……姑娘家,太心高氣傲是不好的,拖到歲數(shù)想嫁都不好嫁了。”
錦朝想想,徐靜宜倒也不是心高氣傲,恐怕是倔強罷了,她也是個手段強勢的人。前世她丈夫去世,羅家還不是在她掌控之中,雖說遺孀帶著幼子拋頭露面,名聲不好。但是人家羅家太爺都沒說什么,別人也頂多在背后嘀咕,從來不敢當著徐靜宜的面說。
第二日錦朝一早起床,就去了涉仙樓。外祖母早已經(jīng)在處理事宜了。現(xiàn)在內(nèi)院的事是大舅母管,外祖母接見的都是有頭有臉的田莊管事、商行店鋪的掌柜。紀家畢竟是個龐大的商賈之家,管事掌柜流水般進來,曾先生拿著算盤在旁備著,旁邊還有幾個賬房在記冊子。
錦朝很喜歡看外祖母忙這些,丫頭給她端了錦杌坐在幔帳后面,她聽著外祖母如何交代掌柜的。
“那個在香河的潞綢莊,地方本雖然好,但旁還開了成衣、估衣、杭綢鋪子,實在是不夠興盛,白白浪費了這么好的莊子。”外祖母跟大掌柜說,她想想又道,“不如把潞綢莊換到隔街的鋪子,那里改建座酒樓。香河那地界如今要修整河堤了,等連通了運河,生意肯定是好的……”
第一百章
田莊
那掌柜聽了紀吳氏的話,就有些遲疑地問道:“……遷鋪面、修酒樓也講究章程,卻不知太夫人想派誰去香河看著,奴才也好派人幫襯�!�
紀吳氏一細想,心里就有了主意,笑著跟他說:“就讓紀堯去看著�!�
掌柜聽了難免一喜,竟然要派二少爺去看,那此事自然是沒有問題的。二少爺待人接物都十分溫和,手段卻如太夫人般滴水不漏,他們心里都是很拜服的。
接見完管事、掌柜就已經(jīng)要中午了,紀吳氏找了紀堯前來說話,吩咐他香河這間潞綢莊的事。
顧錦朝在幔帳后喝茶,過了一會兒也被紀吳氏叫出來。紀吳氏跟顧錦朝說:“……這田莊的事,也不能空口說白話,聽那管事說什么便是什么。種什么、怎么種還是要親自去看過,才好定章程。香河離通州卻也不是太遠,不如讓你二表哥陪你去看看,我再派宋媽媽跟著你們。”
錦朝暗叫糟糕,外祖母這是存心想撮合他們了!還不等紀堯說話,錦朝就道:“二表哥日理萬機的,怎么好耽誤他,不過是看農(nóng)事而已,我一人去也是可以的�!�
外祖母笑笑:“你從小就對這些一竅不通,我還能不知道!讓你去看也看不出名堂。讓你二表哥幫襯著你,反正他還有事在香河,也不算是耽誤他。”
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
錦朝嘆了口氣,瞥見紀堯沉默不語,心里倒是想苦笑了。頗有種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感覺。
紀吳氏說定的事,那就是不可更改的。
她下午就讓人套了兩輛馬車,派了一群的護院和丫鬟送錦朝去香河。
香河離通州三河縣有好幾個時辰的車程,沿著運河一直往西,沿途都是荒郊或者是農(nóng)田,農(nóng)田里種著玉蜀黍。還有散落的農(nóng)家小院,挑著笸籮的赤腳農(nóng)夫走在田埂上。
很快就到了香河縣城,香河連通順天府和天津府,也是十分富庶的地方。近日連天的雨水,以致河水暴漲,河邊正在趕修河堤。不過路上還是十分繁華的。
紀家的馬車上掛了銀香球和琉璃羊角燈,十分別致。路人看見了也遠遠避開,等馬車過去。
顧錦朝這次帶了佟媽媽、青蒲、采芙來。她坐在馬車內(nèi)靠著沉香色纏枝紋絨布墊閉目。佟媽媽則在幫錦朝做一雙白綾襪子。
采芙?jīng)]有來過寶坻,興致勃勃地挑著簾子看外面,道旁屋宇鱗次櫛比,有茶肆、酒坊、肉鋪、廟宇、紙馬鋪等等,路上騾車、馬車、牛車都有,街上除了人流攢動的行人,還有販賣貨物的商賈、看東西的士紳、背著背簍的行腳僧人……
錦朝睜開眼就看到采芙像孩子一樣趴在窗口,便笑著問她:“這有什么好看的?”
她小的時候每年過年,外祖母都會讓大舅母或者二表哥帶她到寶坻玩,特別是逢上元宵燈會,沿著運河旁邊的古蘭街,燈火輝煌,倒映在湖上璀璨耀眼。自己看多了寶坻的繁華,倒是不覺得香河有什么好看的。
采芙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笑著道:“奴婢沒有被賣到顧家的時候,也是住在街上的,不過只是一個很小的集鎮(zhèn),我最愛倚在門后面聽外面小販叫賣的聲音�!�
錦朝從沒有聽采芙提起過她小時候的事情,也很感興趣地問她:“都賣什么了?”
采芙邊想邊說:“元旦賣春牛圖、小黃歷,糖麻花、燙面餃兒、活鯉魚,二月賣驢打滾兒、小雞、小鴨、豆汁、果丹皮……三月賣桃杏花、螺獅、嫩香椿,四月賣杏兒、咸黃花魚,五月賣桑葚、粽子、蒲扇、酸梅湯、燒羊脖子……”
她把東西都說了個遍,抬頭發(fā)現(xiàn)小姐和青蒲都看著自己,便有些羞容:“小時候母親不準出門,奴婢就想做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能夠到處看看,于是把這些東西記得特別熟�!�
走街串巷的貨郎?采芙的理想倒是十分的別致。
青蒲好奇地問她:“這燒羊脖子是什么東西,是羊的脖子嗎?”
采芙也不確定:“我也沒有吃過……”
兩人小聲說起話來,佟媽媽在一旁看著微笑。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是宋媽媽過來了。
她挑開簾子對錦朝說:“表小姐稍等片刻,二少爺要把潞綢莊的事交代一番,一會兒就陪您去田莊。要是您想下來看看,也是可以的�!�
錦朝笑著搖搖頭,本來人家就是過來處理正事的,現(xiàn)在還要陪自己去田莊,太難為他了。便對宋媽媽說:“我也不急,在馬車里看一會兒書就好了�!�
宋媽媽行了禮退下去。
等紀堯忙了潞綢莊的事,馬車到田莊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又下起大雨。
聽說是莊家小姐和紀家少爺一起來了,田莊的趙莊頭忙帶著田莊的人過來迎接。都戴著斗笠穿著蓑衣,不過從田莊門口到房里幾步路的功夫,錦朝就被淋得濕透了。到了廡廊下,青蒲才把傘收起來。
錦朝看了一眼這田莊,四合院,四周是廡廊,中間連通抄手游廊,也沒有垂花門。倒是院子很大,種了好些銀杏樹,紀堯是管事幫著撐的傘,一身細布直裰也濕透了,額發(fā)凌亂。
趙莊頭是個微胖的中年男子,生了一雙小眼睛,兩撇八字胡。笑容滿面地道:“……大小姐過來,小的倒是一時忙亂了。您先和紀家少爺去廂房換洗一下吧。如今香河這天,說下雨就下雨,跟變臉一樣�!�
這一身狼狽的,也確實不好。錦朝便對紀堯說:“……倒是麻煩二表哥了�!�
紀堯搖搖頭,溫和地道:“不礙事的�!钡皖^擰了衣袖的水。
錦朝去了廂房,趙莊頭早吩咐燒了水送上來,幸好還帶了備用的衣物。錦朝換了身水青色素緞衣,只有袖口繡了幾朵白蓮,月白色挑線裙子。帶孝在外,要穿得十分素凈。
趙莊頭又讓人端了祛寒的姜湯過來,送一碟新嫩的玉蜀黍餅。
等她收拾妥當,天已經(jīng)全黑了,暴雨撲打在窗欞上,打開窗望出去,都是黑茫茫的一片。
趙莊頭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她了,備下了這幾年田莊收成的冊子給她看。和她說近幾年田莊的情況:“……三百三十七畝地,包了二百八十畝給靈璧的農(nóng)民種,每年收小麥和玉蜀黍,五成租。年頭不好的時候,只能收兩百石,年頭好的時候,還能收到四百石……莊子里種了十多畝果樹死了,這要搭幾十兩銀子進去,實在是過得艱難。才寫信給大小姐說一聲�!�
他又說了許多,這是在哭窮的。錦朝聽得直皺眉,她可不是來聽這些的,就讓趙莊頭先下去給紀堯備酒飯,她在服孝,只上一碗粥就好了。趙莊頭便退下了。
佟媽媽是紀氏從田莊選上來的,對農(nóng)事比較了解,錦朝就問她覺得這田莊如何。
佟媽媽才和錦朝說:“奴婢識得這個趙莊頭,他姐姐原先是夫人的奶娘。夫人惦記奶娘的好,一直比較照顧他,香河咱們有三個田莊,他原先管的是最好的一個,卻連年虧損。夫人覺得不好,卻也沒有說什么,把他和靈璧這個莊的莊頭換了,他如今才在這里……”
“奴婢原先是另一個田莊的,也聽過莊頭說他的事,私拿過田莊的錢,還拿了許多次,被夫人知道了。夫人也沒罵他,說出去也不好聽,減了他一半的工錢就算了……他今天和小姐說這些,說不定正是覺得自己工錢比別的莊頭低一半,實在吃虧了�!�
錦朝聽完想了一會,她決定等雨停了,明天去靈璧看看,問一下租田莊地的農(nóng)民,他們說的話總比趙莊頭值得信任。她不懂這些,總是可以問的。
紀堯那邊,趙莊頭剛上了菜,他倒是一點都不敢含糊,上了一只甲魚、一盤清蒸螃蟹、一對醬肘子做大菜。紀堯身邊的程時看了直皺了皺眉,讓人撤了這些,只留了幾樣清淡的菜。
他跟紀堯說話:“二少爺,我看這個趙莊頭油嘴滑舌,眼珠子又活路,恐怕是個心思多的。他去和表小姐說話了,咱們要不也去聽一聽,免得表小姐被他給糊弄了……”
紀堯剛換了衣服,撐著額頭想事情。燈花啪的響了一聲,他慢慢說:“……我只是陪她過來,怎么解決事情,我是不會管的。”他恨不得能不出現(xiàn)在顧錦朝面前。
程時有些猶豫:“宋媽媽還跟著呢,要是她回去向太夫人說了……”
紀堯眼眸驀然冰冷,半晌沒說話。最后才道:“讓她說吧,我倒想看看祖母能做什么�!�
顧錦朝自然不會管紀堯,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她就坐著馬車說要去靈璧縣走走。趙莊頭只當她是深閨里呆久了想透透氣去,就派了一個婆子引路。顧錦朝一路過來,那些農(nóng)家的人一看到她的馬車就避開了。她本不想拋頭露面,最后也只能下車,讓那婆子在這兒守著。她們繼續(xù)往前走。
正好看到有個農(nóng)婦在田里剝玉蜀黍,佟媽媽喊住了她。
那農(nóng)婦一看她們衣著不簡單,卻拔腿就跑。青蒲正想去追,錦朝攔下她,故意用不小的聲音說:“唉……趙莊頭說收五成的租子實在不夠用,我卻覺得太高了,有心想降租,又不知道合不合適……”
那農(nóng)婦果然腳步慢了下來,錦朝又道:“算了,既然趙莊頭說收低了,那再高點便是!”
那農(nóng)婦聽到這里才慌忙轉(zhuǎn)過頭,想了想才向她們走過來,又站得極遠,小聲地問:“是東家的管事嗎……”
第一百零一章
揭穿
佟媽媽微微一笑,跟她說:“……這是顧家大小姐。”
農(nóng)婦嚇了一跳,又十分緊張。她臂上挽著竹籃,里面還放著新鮮的玉蜀黍。
她幾步上前來給顧錦朝磕了頭,小聲地說:“俺是靈璧鄉(xiāng)的農(nóng)婦,俺當家的租的是東家的地……”她想了想,欲言又止地說,“趙莊頭收的不是五成租,是七成租。東家可要體諒著俺們……”農(nóng)婦說著掉起眼淚來,“今年雨多,棒子收成不好,七成租咱們拿出來都勉強了,哪里還能多拿出來。俺家四個閨女,個個餓得皮包骨頭的,俺不得不賣一個去給人當童養(yǎng)媳,求東家可不要再漲租子了……”
佟媽媽聽完農(nóng)婦的話,臉色一變,小聲和錦朝說:“趙莊頭實在過分,五成的租子都是多的,他竟然還收七成,簡直是不想要這些人過活的!”
那農(nóng)婦又繼續(xù)說:“俺原先是劉水溝子的人,聽說顧家東家對人好,才和當家一起過來的。這幾年啥都存不下,還白搭銀子進去……靈璧沖著顧家來的人多,現(xiàn)個個都后悔,東家要是再漲租子,那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佟媽媽又問她:“旁邊幾個村子呢?是不是羅家的地界?”
農(nóng)婦點點頭,“俺們走也走不了,附近都是羅家的地,也都是七成的租……”
佟媽媽問完這個農(nóng)婦,抓了一把銅子給她,農(nóng)婦千恩萬謝,非要把竹籃里的玉蜀黍留給佟媽媽。
錦朝聽完這個農(nóng)婦的話,心里已是十分的憤怒,沉著臉往回走,上了馬車吩咐婆子回田莊去。佟媽媽路上跟她說:“羅家原先是皇商,后來沒當了,手里還有錢。待人最是苛刻了,夫人就十分不喜歡羅家的作風(fēng),囑咐過下面的管事,田莊的租都不能超過五成,趙莊頭收七成,肯定有兩成他私吞了。”
是徐靜宜后來嫁的羅家。
錦朝不由慶幸自己來了一次,看他們見著自己那躲閃的樣子,恐怕是自己來之前,趙莊頭就威逼利誘打過招呼,不準他們和自己說這些了。不過是母親奶娘的弟弟,竟然都能威風(fēng)到這地步。還用著母親的名聲招徠這些人,來了又如此對待底下的人,實在過分。
她回了田莊之后,日頭又漸漸熱起來,趙莊頭讓人送了酸梅湯過來。錦朝也沒說什么,過了午飯,趙莊頭有事出去了,她找了田莊里兩個婆子來問話,俱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一聽就有問題。
錦朝知道她們?yōu)殡y,讓她們先走了。她一個人對著窗外的銀杏樹想事情。
母親做事一向優(yōu)柔寡斷,她卻不想留這個趙莊頭,這樣苛待別人,豈是個能辦好事的!
她正想著,采芙走進來說:“……外面有個農(nóng)夫說要見顧家來的管事�!�
錦朝想了想,道:“請他進來,佟媽媽來和他說話�!彼K于男女之妨不好和他對面。
她坐在正堂后面看著,那男子穿著一件黃葛短衫,腰上扎著腰帶。他腳上的草鞋不干凈,因此不肯進正堂來,佟媽媽只能出去和他說話。那男子訕訕地笑著,掏出一把銅子還給佟媽媽:“……小的是秦二,婆娘不懂事,哪能拿東家的錢。東家問咱們點事是應(yīng)該的,俺已經(jīng)說過她了!”
佟媽媽微微笑著道:“卻也不算是白給的,我們買了她一籃子的玉蜀黍。”
男子更不好意思了,擺擺手說:“……棒子才值幾個錢,您給兩個銅子都是多的!何況送給東家,想要就盡管拿了,出錢更是說不上了!”
錦朝在里面看著,卻覺得這人難得老實忠厚。家里都窮成那樣了,還這樣樸實。她想了想,招了采芙過來,讓她去吩咐佟媽媽一句。
佟媽媽聽了吩咐,就問這男子:“你收著錢,我這自然還有事要問你。那趙莊頭種的果樹是在山坡上,我們今天出去看,平地的田都沒有被淹,那山坡的果樹怎么會都爛根了……這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聽了卻猶豫了好久,看了看四周沒有趙莊頭的人,飛快地小聲道:“偷偷和東家說一句,那些果苗兒活得好好的,卻早被挖走了!我聽人說,趙莊頭連夜把苗運去了旁邊羅家的莊子,說是賣了的!”
他說完好像十分的不安,匆忙告辭了,就挑著旁邊的一對籮筐要走。佟媽媽讓人幫他拿了一袋厚厚的肉餡烙餅,秦二推辭了許久,最后還是紅著臉接下了。
佟媽媽回來和錦朝說。錦朝聽了便笑道:“母親手底下這樣的人恐怕不少,仗著我不懂事想糊弄我……”她來田莊,那趙莊頭鉚足勁兒想撈一筆,根本沒有絲毫的懼怕,就當她是不諳世事的大小姐罷了。
她想了想,對佟媽媽說:“把外祖母派的護院叫進來,咱們總是要以一儆百的�!�
佟媽媽笑著去叫人了。
那頭程時出去了一個時辰,在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就把情況摸得門兒清。他也是跟著紀堯見得多了,該怎么打聽看什么東西,他可比顧錦朝一行人快多了�;貋砗图o堯說的時候,他正在看董思白的《容臺文集》,聽到程時回來,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程時和他說了靈璧這個田莊的情況,“……奴才說看那趙莊頭這么蹊蹺呢,原來是早和羅家勾結(jié)上了!羅家那邊的莊頭都和他說過了,等他把靈璧這個田莊的東西弄過去,也向羅家舉薦他,至少工錢比他在顧家高一倍。趙莊頭十分動心,那十多畝的果苗幾乎是不要錢送了羅家�!�
紀堯只是說:“……知道了�!�
程時卻急得抓耳撓腮的,他聽了這個趙莊頭許多事,真是感嘆天底下還有這樣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顧家對他這么好,他竟然還敗壞顧家的名聲,如今還一心想去羅家做事!那顧家的大小姐一看就是不懂農(nóng)事的,這些事她怎么可能知道呢!還不是讓趙莊頭這個小人占了上風(fēng)!
想起來他就不舒服,偏偏二少爺一點想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程時在屋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只覺得心里憋了口氣。如今顧錦朝來田莊,太夫人心疼,還讓護院婆子跟著。前些日子他跟著紀堯去田莊里,那可是就他們兩個人,莊頭知道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可吃了不少暗虧的,到最后二少爺終于把那群人治理得服服帖帖,人都瘦了一圈。
……他怎么就不心疼表小姐呢!
紀堯看他那樣子,笑了笑說:“我也明白,但是幫或不幫都不好。你要是想幫,自己和表小姐說去,可別來煩我�!睅突虿粠投际清e,那他就要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
紀堯說完低下頭繼續(xù)看書,程時想了好久。他這樣越俎代庖確實不好,但不幫忙不僅趙莊頭得意,回去恐怕太夫人也不會饒了二少爺……他最后咬咬牙,還是往顧錦朝那邊去了。
……
趙莊頭才從羅家那邊的田莊回來,跟他們商量西邊那片柿子林的事。他想十文一株賣給羅家,柿子林還結(jié)著滿枝頭的柿子,他這相當于白送。趙莊頭想到這里,又輕哼了一聲,看那顧大小姐的樣子,恐怕他是撈不著什么銀子的。還是投靠羅家合適,羅家怎么說原來也是皇商。
他本就對顧家不滿許久了,他姐姐是紀氏的奶娘,幾乎為紀氏操勞了小半輩子才回鄉(xiāng)養(yǎng)老,卻不想紀氏恩將仇報,不僅讓他來管理香河最差的這個田莊,還減了他一半的工錢。要不是他還在田莊里拿點……恐怕出去說著都沒臉!他這樣對顧家,也算是他們的報應(yīng)了。
誰知剛進門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那頭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頭就過來請他。
……估計又是要問什么吧。趙莊頭整了整衣襟,跟著前去。
顧錦朝在泡茶,過一道水,澆了紫砂茶壺,第二遍才是清茶,她為趙莊頭沏了一杯。
趙莊頭連坐都沒坐,更不敢喝錦朝親手泡的茶,誠惶誠恐地道:“大小姐折煞奴才,這怎么使得!”
錦朝笑著道:“你為顧家操勞這么多年,不過一杯清茶而已,有什么使不得的�!�
趙莊頭這才把茶杯接過來。
錦朝慢悠悠地說:“我今天出去逛了逛,今年雨水太多,玉蜀黍的收成恐怕不如往年的好。往年不好的時候收兩百擔,實在太不好。今年收七成租吧,多出來的糧食再換一批樹苗種上去,就種棗樹好了。”
趙莊頭聽得心里一震,這大小姐看上去細細白白,柔和得很。想不到還是個心狠的,但是她要收七成租,自己可怎么在里面提成,他要是再提兩成把租子加到九層,那靈璧租地的人肯定就跑光了。
程時從紀堯那里過來,剛好就聽到這里一出,這農(nóng)莊里到處都沒個把手,他就站在窗外聽了。聽到這里也是咋舌……還說趙莊頭心黑,他們表小姐也沒好到哪里去!
錦朝抬頭見趙莊頭不說話,話鋒一轉(zhuǎn)笑道:“我正這樣想著,剛好看到一個農(nóng)婦,就和她提了句,加兩成租如何。趙莊頭猜猜,那農(nóng)婦和我說什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
走人
趙莊頭心里一跳,雖然他不知道顧錦朝要說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顧錦朝慢悠悠地道:“這農(nóng)婦才告訴我,莊頭收的是七成租子,要是我再加兩成,恐怕就沒法活了。我記得趙莊頭昨兒個和我說的,是交五成吧。那多的兩成去哪兒了?”
她語氣一冷,直直地盯著趙莊頭。
趙莊頭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昨晚他連夜交代過靈璧的人。誰要是敢把田莊的事說給大小姐聽了,租子就提到八成,本想著都該乖順了不會亂說,沒想到這顧大小姐搞了這么一出!
他擦了擦汗,忙道:“這……這兩成的租子,奴才也確實收了,這些年顧家一直沒給過銀子,這筆錢我都是用來開荒種樹了,只是沒想到種什么賠什么,早已經(jīng)所剩無幾,是奴才沒本事!”
錦朝冷笑著問他:“你的那些樹不是賣給羅家了嗎,怎么會所剩無幾呢?低處田洼的玉蜀黍都長得好好的,山坡上的果樹卻爛了根,你是真當我好騙嗎?他們肯出多少錢買你東西,敢這樣拿東家的東西倒賣,亂收田莊的租子,你是不想做了吧!”
趙莊頭沒想到這深閨的大小姐也是精明的!自己做的這些她竟然知道了。
他自己離開顧家是一回事,被人趕走可是另一回事了!
趙莊頭拱手笑道:“當年奴才姐姐回來,可都是干不動活了,還是奴才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姐姐給夫人操勞了一輩子,大小姐這話的意思……是不要奴才再繼續(xù)做了,不知道夫人泉下有知,會怎么想這事……”
他好意思拿母親說事!
顧錦朝冷冷道:“靈璧的人多少是沖著母親的仁慈才來,你卻收他們七成租,人人怨聲載道。怪的除了你,豈不是還有我母親和我們顧家,你以為你就丟了你一個人的臉面嗎?就算是你姐姐為我母親操勞,那也是你姐姐的功勞,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如此做派,早把她給顧家的恩情耗光了!”
趙莊頭面色一冷,這顧家大小姐說話也太不客氣了!以前夫人待他那不也是客客氣氣的,任他走到哪出田莊商鋪、人家都要恭恭敬敬叫他一聲‘趙管事’。
他何必在這兒受這窩囊氣!他又不是找不到事做,那羅家的莊頭早就叫他去一起做事了!
既然想撕破臉皮,趙莊頭也就不講規(guī)矩了,冷笑著道:“大小姐說得,還真把顧家當一回事了!您也不想想,我姐姐為顧家操勞,你們是怎么對我的!把我換到這個最差的莊子里來也就算了,還減了我一半的工錢,我要是不自己補貼點,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您倒是活得風(fēng)光,我看這講出去,是您的不對還是我的不對!”
“您不喜歡我做事,那我不做就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趙莊頭哼了一聲。
錦朝看著他繼續(xù)道:“我母親體恤你,給你安排的是最好的田莊,你自己經(jīng)營不善不說,還私拿東家的錢。母親沒有趕你出顧家已經(jīng)是十分對得起你了,你還要怨聲載道,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你要滾就滾,顧家說一聲要找莊頭,那人肯定前赴后繼的來,還用得著你嗎!”錦朝最后喝了口茶,讓護院拉他出去。趙莊頭狠狠甩開護院的手,氣沖沖地走出了院子。
他倒還是個有脾氣的。憑他這個樣子,要是沒有后路肯定不敢甩手走人。錦朝對護院說:“跟著看他出田莊去。不準拿田莊里的任何東西,他要是敢在外面胡說,你們上去直接沖上去掌嘴!”她又對佟媽媽道,“找?guī)讉人,把趙莊頭做的這些事傳出去�!币粋品德敗壞的人,走到哪兒都沒人要。
護院拱手應(yīng)是,領(lǐng)命前去。
程時在外面聽得目瞪口呆,他真的還沒見過趙明這樣無恥的人!不過表小姐是從何得知趙莊頭的事的,難不成也是自己打聽的?
想到剛才表小姐說的話,他倒是對表小姐有了幾分好感,這樣雷厲風(fēng)行,還真有幾分太夫人的風(fēng)采。
他立刻回去和紀堯說了這件事。
紀堯沉默了很久,沒想到這個趙明是個如此無恥之輩,做那些事也就算了,偏偏還一副是他受了委屈的嘴臉。難得顧錦朝還勉強壓得住他。
他一直覺得顧錦朝品行不好,又喜驕奢淫逸,從小就不喜歡她。倒沒想到她還真能解決田莊的事情……而且從頭到尾沒找過他幫忙,她似乎能感覺到什么,在刻意與他劃清界限。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顧錦朝在祖母的暖房里烤蟹殼黃燒餅,滿室的香味。她專心地倚在爐火旁看著,火光映得她一張臉暖黃,眼眸宛如汪了一池的春水。因為側(cè)著頭,能看見頸部如凝脂的雪膚。
紀氏才死,她來接手紀氏的嫁妝。沒有人幫襯著,她又什么都不懂,也是十分艱難的。
紀堯倒是生起幾分同情。
他想了想,才淡淡地說:“趙明敢走得這么爽快,肯定是想好了退路……你去附近的田莊、商鋪都傳話。說趙明是得罪了紀家的,誰敢用他,那就是和紀家過不去!”
程時聽了十分高興,二少爺終于打算幫表小姐了,他忙應(yīng)諾去辦。
紀堯又拿起《容臺文集》,看了一會兒卻看不進去。趕走一個莊頭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哪兒有這樣容易的。怎么鎮(zhèn)定局勢,誰能接手莊頭,趙明留下的那些人怎么辦,都是個問題。顧錦朝……她能做好嗎。
他最后還是放下了書,往顧錦朝所在的廂房去。
顧錦朝卻有條不紊地吩咐采芙去把田莊里的人都叫出來,讓田莊婆子去叫靈璧租地的農(nóng)婦過來。
田莊里的這些人,肯定有忠心于趙莊頭的。她也不想留這些人,要走就跟著趙莊頭走,但不能拿走田莊的東西。她話一說完,跪著的二十多人,就有十個爬起來要走。
佟媽媽想說什么,顧錦朝搖頭讓他們走了。這些人留了也沒用。
那些被召集來的農(nóng)婦,卻站在田莊的前院里茫然地不知道要做什么,足足有一百多人。錦朝看了一眼,這些人均是眼眶發(fā)青,身材又瘦,長年吃不好的樣子。
看到個衣著素凈,但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女子走出來,這些婦人都有些疑惑,三兩低語。這姑娘看樣子就該呆在家里養(yǎng)著,來著臟兮兮又擁擠的田莊做什么。
錦朝笑著道:“請大家來,是要和大家說一聲。原先的趙莊頭已經(jīng)走人了,現(xiàn)在田莊不由他管……”
她話還沒說完,這些農(nóng)婦就驚喜地嘆起來。趙莊頭這些年可沒少剝削她們!
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婦人問道:“您說的是真的?那你又是何人,是東家的管事丫頭嗎?”
在她們眼中,最有氣勢派頭的年輕姑娘,恐怕就是大丫頭了。
錦朝笑笑道:“我是顧家大小姐,特地來靈璧看看的。我們顧家一向收租不超過五成,趙莊頭卻收大家七成的租,卻從來沒和顧家說過。實在是對不住大家了,以后每年只收四成租。今年天勢不好,大家留下夠自己的口糧,有多再用來交租,沒有便算了。”
……這相當于是今年免租了!
農(nóng)婦們聽了俱十分激動!她們本來還憂心著今年的收成,如今卻是收多少也不怕了!個個都跪下給錦朝磕頭,直喚她是活菩薩。她們也沒想到顧家大小姐會親自來田莊,還把那大家都懼怕的趙莊頭給趕走了。
農(nóng)婦們個個面露喜色,還說要給她在廟里立功德碑,聽得顧錦朝苦笑連連。
她又吩咐道:“你們回去后就和大家說一聲。趙明從此就不是莊頭了,我們以后會找個更好的來�!彼愿劳�,又讓佟媽媽去拿廚房早做好的肉餡烙餅,一人分了幾個。農(nóng)婦們捧著東西歡天喜地的回去了。
錦朝剛坐下歇口氣,想著莊頭人選的事,采芙就過來說二表少爺來了。
紀堯其實是站在門外從頭看到尾的,不過是等農(nóng)婦們都走了,他才好進來罷了。
趙莊頭給錦朝安排的廂房,一個矮幾,兩把圈椅,鋪著綠底牡丹花的褥子的大炕,田莊總不會太干凈,又簡單又樸素。顧錦朝卻一點嫌棄的樣子都沒有,淡笑著請他坐下。
她輕聲道:“二表哥怎么想起來找我了?”
也不提幫忙之事,好像從來沒想過讓他來幫忙一樣。
紀堯反倒不好說什么了,頓了頓才說:“……我過來看看,你是不是要我?guī)兔��!?br />
顧錦朝也有些詫異,隨即她就搖了搖頭:“我自己應(yīng)付得來,沒關(guān)系的。二表哥若是有事要忙,大可不必管我,錦朝雖說不懂農(nóng)事,但也知道用心一些,總會做得好的……”
紀堯卻看到她胸口一塊巴掌大的麻布,沉默了一會兒。
錦朝給他倒茶,又淡淡地道:“二表哥不喜歡錦朝,我是知道的,你也不用勉強幫我,我不會和外祖母說的。”她收手回去,就推說她有事要先離開。
紀堯看到她袖口繡的幾朵白蓮一晃而過,卻風(fēng)雅極了。他突然想說其實自己不討厭她,但是顧錦朝已經(jīng)退出了房間。紀堯倒是苦笑了,他唯恐和顧錦朝有什么關(guān)系,避她如蛇蝎,豈不知人家也是如此,根本就沒有在意他。
……倒是顯得他自作多情一樣。
第一百零三章
重逢
趙明這頭才被羅家的人推搡著出了羅家的莊子,還不小心絆倒了臺階踉蹌了一下,心中惱怒,臉色漲得通紅地罵道:“羅賢,你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我是怎么待你的,你今天竟這樣待我!”
趙明剛才被顧家護院的人趕出了顧家莊子,什么東西都不準他拿。他只能整了整衣襟,在靈璧鄉(xiāng)的人的側(cè)目下,一路昂首挺胸地到了羅家的莊子。
……想不到他還沒說什么,羅賢就翻臉不認人,讓小廝轟他出來。
趙明有些錯愕,他看那紀家少爺似乎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羅賢又嘲笑道:“何況你自己想想,你今天敢偷顧家的東西給我,下次不是敢偷羅家莊里的東西給別人!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還真當別人都稀罕你不成!自己如此愚笨,誰要了你還真是有��!”
趙明氣得怒瞪他,他怎么想得到羅賢竟然是這么看不起他,也從來沒真的想讓他去羅家。
他沖上去揮拳就想打羅賢,卻被田莊的人攔住。羅賢冷哼了一聲,讓人把田莊的門關(guān)了,不再理會趙明。
趙明吼罵了一會兒嘴都干了,見半天都沒人理他,也只能不甘地離開羅家的莊子。
不一會兒的功夫,天就黑了。趙明想了許久,咬咬牙還是準備再回顧家,大不了給大小姐賠禮道歉……她總不會太為難自己吧!打定了注意,趙明趁著月色往顧家的莊子走,路上就被租地的農(nóng)夫攔住了。
大家常年飽受他的欺凌,這下趙明手里沒握著他們的生殺大權(quán)了,更是有什么仇一并就報了。十幾個提著棍棒的農(nóng)夫打得趙明哭爹喊娘,到最后腿都打斷了,讓人扔出了靈璧鄉(xiāng)。
錦朝是第二天聽到這個消息的,便說:“他也是罪有應(yīng)得,不用管他了�!�
昨晚她已經(jīng)連夜給香河另一個在永新的田莊管事寫了信,讓他選可信的人過來看著靈璧的田莊。這里的事情還是要個懂農(nóng)事的來處理才好,她們要回通州去了。
東西收拾妥當,那叫秦二的人卻挑了一筐新鮮的雞蛋鴨蛋、一筐里滿滿的山板栗和棗子過來。他十分局促地和佟媽媽說:“這都是鄉(xiāng)親們湊來的,還有些柿子、棒子面什么的,俺覺得大小姐應(yīng)該不稀罕這些,就沒有帶過來……”
佟媽媽卻微笑地看著他,他更是局促了:“這些東西都很好帶走的!棗子個大又甜,板栗很香……”
錦朝卻從屋中走出來,讓佟媽媽把東西收下,問他:“你愿不愿意幫田莊做事?如今田莊缺人。等永新的許莊頭過來,你幫著打個下手,別的不說,你一家子總不會餓著�!�
秦二聽后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十分激動,千恩萬謝著要給錦朝磕頭。
錦朝微笑著受了他的禮。
等到了中午,一行人返回通州。香河的那個潞綢莊卻出了問題,有個管事連夜來靈璧找紀堯商量,紀堯不能回通州了。錦朝上馬車的時候,還聽到他和那個管事邊走邊說話:“……他實在膽大!敢?guī)椭菐唾F州的流寇運送貨物。把那群人都拘起來,我親自來問……”語氣十分肅冷。
貴州的流寇?錦朝聽到這句話,卻不知為何心中一跳。
但是看紀堯的樣子,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錦朝沒去問,這種紀家的私事,她去問了紀堯也會為難。
回到通州的時候已經(jīng)過中午了,錦朝還沒有用膳。外祖母張羅著讓廚房做了一大桌的菜送上來,笑著跟她說:“……你在香河這幾天肯定是沒吃好的�!庇謫査锴f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
錦朝苦笑著道:“外祖母,我可還在守制呢……”怎么能吃這些大魚大肉的。
外祖母皺了皺眉,道:“活著的人才最重要。你看你這幾月瘦了多少,你母親要是看了,肯定更傷心著急……”不容拒絕地把筷子塞到她手里。
錦朝只好開始吃起來。外祖母卻和宋媽媽說起話來,把那趙莊頭的事問得一清二楚。聽完后她就微笑,摸了摸錦朝的頭發(fā)道:“還是我們朝姐兒能干,這樣的人,就不該留著!”
錦朝卻心中一暖,她覺得自己在外祖母這里,就像個孩子一樣被寵著。
不一會兒,紀安淳被婆子抱過來給紀吳氏請安。紀安淳不僅晨昏定省,中午還要過來一次,他也十分喜歡紀吳氏,每次來紀吳氏都給他準備兩大個六格瓷盒的東西,各類干果糖酥,果脯肉脯的零嘴。
紀安淳抱著個大大的盒子坐在大炕上偎依著紀吳氏,見錦朝在吃飯,他看了桌上那盤糟鵝掌好久。
錦朝就夾了一小塊糟鵝掌問他:“淳哥兒要吃嗎?”
紀安淳卻又不理她了,縮回了腳躲到紀吳氏身后去。紀吳氏無奈地笑笑,跟錦朝說:“淳哥兒一向不怕生的,卻好像有點怕你。真是奇怪,他抓周那日,還抓了你的簪子呢……”她把紀安淳抱出來,要他喊錦朝一聲姑姑,紀安淳卻嘴巴緊閉怎么都不肯開口,最后竟然哇哇大哭起來。
一旁照顧他的嬤嬤嚇壞了,連忙細聲哄他不哭。紀吳氏就讓她抱紀安淳去院子里玩。錦朝已經(jīng)吃完了飯,婆子們來收了碗著。
這時候紀吳氏身邊伺候的大丫頭香嵐進來了,先屈身向紀吳氏和錦朝行了禮,才道:“……三少爺回來了,馬車已經(jīng)到了影壁!”
遠出回來,肯定要先來向紀吳氏請安的。紀吳氏也忘了紀安淳的事,高興起來:“……也不知道他和人家學(xué)得怎么樣了,快讓他過來,我要問問他……正好他表妹也在,更該來見見了!”
錦朝也為外祖母高興,紀家在讀書上有天分的人不多。前世紀昀只中了同進士,沒準這一世他和陳玄青學(xué)了,能考得好一些呢。
香嵐應(yīng)諾去了,不一會兒錦朝就聽到腳步聲。紀昀剛跨過門,就笑著行禮問道:“祖母近日可安好!”他又看到了錦朝,拱手道,“表妹竟然也在!”
紀吳氏笑著讓他過來,正要跟他說什么,卻看到他身后還有兩個人進來。一個身材稍矮些,穿茶色杭綢直裰,五官端正,滿臉笑容。
另一個后進一步,穿青色云紋的細布直裰,身材高挑清瘦,五官十分清秀俊朗。更難得是他身上溫和淡然的氣質(zhì),他只是淡淡微笑,卻如山嵐上的青竹繚繞著的云霧,讓人覺得十分清雅。
錦朝臉色一變。
隨即她暗自掐住手心,垂下了眼簾。
陳玄青……竟然是陳玄青,她竟然又見到了少年時的陳玄青!
紀昀向紀吳氏介紹,先說略矮的那個:“……這位是睿親王的表侄,安大人的第三子安松淮,是我國子監(jiān)的同窗�!庇终f那穿青色云紋細布直裰的少年,“……陳家七公子陳玄青,祖母可是知道的,我們北直隸春闈的第三名!”
紀昀成親的時候,紀吳氏是見過陳玄青的,自然相熟。那睿親王的表侄卻沒聽說過,既然跟著孫子一起回來,必定也是個中了舉人的。她笑著頷首。
紀昀又介紹了紀吳氏,兩人拱手行禮問安。
紀昀猶豫了一下,卻不知道該不該介紹顧錦朝,他沒聽香嵐細說就往端華閣來了,根本不知道顧錦朝也在。不然陳玄青和安松淮可是要回避的。但是已經(jīng)如此了,不說又顯得無禮。他便又介紹了顧錦朝:“……是我的表妹,顧家大小姐。”
顧錦朝再不想和陳玄青對面,也只能抬起頭,微笑頷首。
陳玄青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仿佛不認識顧錦朝般拱手道一聲‘顧大小姐安好’。就轉(zhuǎn)回頭不再看顧錦朝,他神色淡淡的,攏在袖中的手卻捏緊了。
要是他知道顧錦朝在紀家……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來紀家的!
安松淮看到顧錦朝,卻是愣了一下。紀吳氏見了難免不喜,就笑著問陳玄青:“紀昀跟著你學(xué)制藝,可是麻煩你了,他天性愚鈍,總是要別人指點著才懂。安家少爺也該如此覺得吧?”
安松淮自知失態(tài),臉色通紅地急促道:“紀昀可比我聰明的……”
陳玄青和氣地道:“太夫人可都是客氣話了,不過是我在家受父親指點頗多罷了。不然也考不得這個魁首的�!彼母赣H陳彥允原先考過北直隸的解元,后來中了榜眼。
紀吳氏難免笑笑,不論怎么說,陳家出來的人是不一樣,陳玄青學(xué)問這么好,性子卻一點倨傲都沒有。
紀吳氏又問紀昀,他們來通州做什么。
紀昀就道:“我去陳家正好碰到舉明,和陳家三爺說了幾句。三爺指點我們?nèi)フ覈颖O(jiān)講廣業(yè)的學(xué)正張先生,說他的廣業(yè)講得十分好……張先生退居通州,我們這才回來了,正好也過來和祖母請安�!�
舉明是安松淮的表字。
紀吳氏就吩咐宋媽媽給他們準備一百兩銀子的儀程,給張學(xué)正的禮品。
第一百零四章
不屑
這個時候在外面玩的紀安淳卻偷偷地溜了進來,紀昀外出幾月沒見過孩子,卻不好和同窗的好友說紀安淳,陳玄青才剛十六,尚未娶親。安松淮雖說是定親了,那離娶親生子還遠遠的。偏偏他年紀最大,連孩子都要兩歲了。他覺得不好意思,就裝作沒見到一樣和紀吳氏說話。
紀安淳手里卻捏著一個山核桃,眼睛骨溜溜地轉(zhuǎn)了圈,往錦朝那里跑去了。他小小的手抓著錦朝的衣袖,稚嫩地道:“錦朝姑姑,小核桃,有小核桃……”
錦朝一個閨閣女子,回避也不是不回避也不是,只能聽著他們說話自己靜默著,沒想到就被紀安淳抓住的衣袖。她還有些詫異,這孩子剛才不是還怕自己嗎,現(xiàn)在就敢拉她衣袖了。
屋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小不點,大家的目光一時都放在他身上。
錦朝見他舉著山核桃,樣子十分期待,就笑著問他:“淳哥兒,你要做什么?”
安松淮笑著插了一句:“……許是想給你吃核桃呢!”
紀安淳卻一本正經(jīng)地搖了搖頭,說:“淳哥兒吃……淳哥兒打不開,錦朝姑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