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見她吃力,喬興年只能稍稍放慢速度等她,逃竄途中,他甚至還有余力吹響鷹哨繼續(xù)求援。
嗖——嗖嗖——
長箭破空,直朝他們襲來。北涼強(qiáng)弓的威力盡顯,利箭射中山石,沒入兩寸有余,若擊中樹干,更是直接可以將其貫穿。
喬興年在聽到破空聲的瞬間,便拔出配劍格擋箭雨,因此兩人逃離的速度又被壓慢了許多。
槐枝眼見追擊的人要合圍上來,也不敢再拖累喬興年:“我技藝不精不能拖累大人,大人不必再護(hù)著我�!�
喬興年沉默不語,只是面露糾結(jié)之色,動作上仍利落仔細(xì)地格擋開朝他們射來的利箭。
于情于理,他對身邊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娘已經(jīng)足夠仁至義盡了,如果換成是其他暗衛(wèi)兄弟,在這種情形下也足以做出斷腕求生的決定了。
他所接受的訓(xùn)練中,除了護(hù)主上生死可肝腦涂地外,其他的,哪怕是親如手足的同儕也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舍棄。
護(hù)槐枝至此,足矣。
“大人的恩情,槐枝來世再報,您逃脫了才是槐枝所有的希望!”說話間,槐枝的馬兒被利箭擦傷,嘶鳴著漸漸放慢了行進(jìn)的速度,見狀她鄭重地囑托道,“我將我家小姐托付給你們了,還請大人一定要救她回去!”
“保重!”喬興年做了一番掙扎,便果斷在槐枝的策應(yīng)下,揚鞭駕馬離開。
追上來的人把槐枝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們?nèi)杂凶銐虻娜耸掷^續(xù)追擊喬興年。對于馮尤來說,槐枝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過是順手抹殺干凈的小嘍啰罷了,所以他根本沒有停留,徑直領(lǐng)著人去追喬興年。
至于瘦弱而不堪一擊的槐枝,她的騎術(shù)在這些北涼人面前都不夠看的,根本不足為懼。
環(huán)伺槐枝的北涼人神色各異,有戲謔地等著看戲,有兇惡地蔑視瞪著她,群狼觀螻蟻,生死已定,誰都能輕易了結(jié)她的性命。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在眾人以環(huán)繞的方式來審視槐枝,不斷給她施壓的時候,有人故意驚了槐枝的馬,讓本來就緊張不安的馬兒失控,直接將槐枝掀翻在地。而后馬匹頭也不回,往某個方向嘶鳴著飛奔而去。
馬蹄錯落,揚起陣陣煙塵,在夕陽中起落浮沉。
沒有人開口說話,可周遭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已然宣判了槐枝的結(jié)局。
“達(dá)哥�!�
“達(dá)哥。”
在一聲聲達(dá)哥中,人群自動撕開了一個口。胡達(dá)逆光騎馬而來,他那強(qiáng)健的身影被夕陽投在地面上,輕松便將槐枝整個人籠罩住。
胡達(dá)的神情隱在挺立的五官投射的陰影中,槐枝看不清真切,只聽見胡達(dá)的聲音中透著森森寒意:“是楊大小姐逼你的?”
許是西沉的日光仍是刺眼,槐枝搖搖頭便垂下了眸子:“是我向小姐提議的,也是我自愿的,我想要這么做的�!�
“先前和你訴說的那些委屈,也是因為我想套你的話,小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舍得讓你們將她擄去北涼?”
她盡可能地去扮演一個蓄意勾引,無情利用胡達(dá)的涼薄之人,可顫抖的聲線和躲避的目光早就將她出賣了。
不知胡達(dá)是出于憤怒,還是無法面對自己被玩弄感情的現(xiàn)實,他立在馬上,竟一句話也吐不出。
反倒是與他交好的其他人出離憤怒,質(zhì)問槐枝道:“達(dá)哥對你還不好嗎!也不看以往是誰罩著你,才叫你過上舒坦日子!”
“如果沒了自我,甘心整日做一只隨身掛件便是好,那我情愿不要!”
也許是臨了,槐枝自知沒有掙扎的余地,竟也敢大聲反嗆回去:“在北境潛伏下來當(dāng)細(xì)作的日子難捱,胡達(dá)一開始也不過把我當(dāng)個玩物!”
“而你們,一個個也是把我當(dāng)笑話看,何時有把我當(dāng)人看?我是人便會有私心,雖沒念過幾本書,卻也知道漢賊不可兩立,殊途陌路的道理!”
“胡達(dá)把我當(dāng)玩物,那我憑什么不能利用他!”
溫順柔弱的小白花,突然亮出了葉片下藏著的針刺,讓被她扎傷的人久久不能言語。
有人見狀下馬想給槐枝教訓(xùn),卻被胡達(dá)的漠然的眼神給震懾住,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
槐枝還想說些狠話激怒胡達(dá),可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什么也說不出了,愣愣地低頭,出神地看著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影子。影子遮住了殘陽余溫,于槐枝而言卻很是溫暖。
場面漸漸達(dá)到一種詭異的平衡,雙方都礙于胡達(dá)不明朗的態(tài)度,不敢有進(jìn)一步動作。
這種氛圍持續(xù)了很久,久到夕陽完全沉下西山,久到天空泛起璀璨的寶藍(lán)色,而后又迅速被夜幕吞噬。
“都愣在這里做什么!”
馮尤無功而返,見到眼前這種場景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胡達(dá),別忘了世子的命令!”
什么命令?自然是尋不回楊書玉,此次行動的人都要問責(zé),罪魁禍?zhǔn)赘獨o赦的命令!
在林自初和馮尤面前,胡達(d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百夫長而已。他的屬下和同級別的小將平時敬重他的為人,都愛稱他一聲達(dá)哥,這不代表他可以沖冠一怒為紅顏,更別說事情紕漏出在他身上,他能心安理得拉著其他人受罰。
馮尤居高臨下,甚至沒再多說一句,僅僅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胡達(dá),就足以逼迫胡達(dá)機(jī)械地從馬鞍上取下彎刀,而后一步步靠近槐枝。
“也好,你得給我陪葬!”
猝不及防地,槐枝大聲喊出這句話后,便趁眾人不防,起身朝胡達(dá)撲去。
剛才馮尤一派以無形的威壓,逼迫胡達(dá)親自了結(jié)槐枝,而其他人和胡達(dá)昔日交情在,難免生出惻隱之心,都恨不得幫胡達(dá)了結(jié)那個玩弄他感情的女子。
是以,誰都沒有防備槐枝會突然有所動作。畢竟在這群彪悍的北涼人眼中,槐枝此時應(yīng)該是畏懼怕死,卻只能等待死亡的狀態(tài)。
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都以為是槐枝身上藏有利器,打算垂死掙扎一番,拼死也要拉著胡達(dá)陪葬。當(dāng)槐枝撞在胡達(dá)彎刀上時,周圍離得近的人便瞬間拔刀,不留余力地砍在槐枝的后背上。
但實際上槐枝只是撲到了胡達(dá)的懷里,而后什么也來不及說,便在胡達(dá)懷中軟下身子,帶著笑意合上了雙眼。
胡達(dá)聽到她最后那句話時,則是面露釋然,像是厭倦了世間紛爭,覺得死在槐枝同歸于盡的報復(fù)下也是不錯的選擇,因此他甚至故意旋開了刀鋒。
可等槐枝撲過來的時候,他才發(fā)覺槐枝是奔著他的懷抱來的。兩人相擁時,槐枝不過是像以往那樣,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實際上真正讓槐枝喪命的,是其他人出于對胡達(dá)安危的考量而胡亂揮下的刀。
胡達(dá)的表情從釋然到錯愕,再到痛悔,不過是須臾發(fā)生的事。他繃直的脊背隨槐枝軟下去的身子而彎曲,最后抱著槐枝滑跪坐在人群中央,埋頭在槐枝身上時,無人發(fā)現(xiàn)他滾落的淚……
馮尤鄙夷地哼聲,帶著人駕馬離開。只有胡達(dá)在意,也只有胡達(dá)知道,從槐枝喊出那句話奔向他開始,槐枝便成了這樁孽緣的“罪魁禍?zhǔn)住�,而胡達(dá)會因為槐枝的死,徹底被洗刷成一個遭人玩弄感情的可憐人,臨了還險些被拉去陪葬的倒霉蛋。
唯有如此,馮尤他們才不會怪罪和為難胡達(dá)了吧!
第86章
明明這個懷抱并不溫暖,可楊書玉就是貪戀這個懷抱
馬蹄聲聲,
在空氣中漸漸消散,然無數(shù)馬蹄鐵紛踏地面而帶起的震動,卻可以清晰地傳遞得很遠(yuǎn)。
半夢半醒間,
楊書玉感受到地面?zhèn)鱽淼恼饎樱?br />
拖著受傷疲乏的身子,
努力地往巖洞的更深處挪動。
最里側(cè)的石壁清涼,上面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水層,
使得整個石壁潮濕而滑膩。
楊書玉將半個身子貼在石壁上,冰涼的觸感驅(qū)散了些許她的昏熱,反倒叫她好受了很多。
黑漆漆的巖洞內(nèi),
只有凝聚成珠,
繼而滴落在石壁上所發(fā)出的破碎聲響,
以及楊書玉微弱而有節(jié)奏的呼吸聲。
山間的勁風(fēng),
洞穴的濕冷,再加上傷口的惡化,讓楊書玉的意識變得沉重而模糊,身體上的種種不適都在告訴她,
自己已經(jīng)發(fā)起了高熱。
即便如此,她又能有什么辦法呢?她已經(jīng)記不得槐枝離開了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陷入夢境前,她迷迷糊糊地念著離開的槐枝,
隨之而來,
便在夢中搜尋到一段被她遺忘的記憶——
“糖人,娘親,阿玉要糖人�!�
楊書玉仰著稚嫩的面龐在撒嬌,
那圓糯的小手伸向姜荷討要一個懷抱,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卻一瞬不瞬地盯著街邊的糖人小攤。
姜荷垂眸,
寵溺地笑出聲,而后俯身去將齊腰的楊書玉抱在懷里。彼時還不是楊府后宅主管的王媽媽的王蕓,見狀立刻上前:“夫人,還是將小姐給我來抱著吧。”
“不嘛,我就要娘親�!闭f著,楊書玉黏糊糊地?fù)е傻牟弊硬蝗鍪�,惹得姜荷又是一陣輕笑。
姜荷若風(fēng)扶柳之姿,又出身書香門第,她雙手懷抱著七歲半的楊書玉,還是十分吃力的,但她仍是走幾步路,便將楊書玉往上顛一下以調(diào)整姿勢,就是不愿撒手。
等她抱著楊書玉走到糖人攤前,楊書玉這才鬧著要下來,好近距離看糖人阿爺畫糖人。
晶瑩透亮的糖汁在小勺的帶動下,日光下流動瀲滟,最后落筆成畫。楊書玉津津有味看著,不時口中忍不住發(fā)出哇的贊嘆聲。
“楊夫人,楊小姐�!�
街市上的商販大都認(rèn)得楊伯安一家,畫糖人的阿爺與她們更是熟絡(luò)。見她們來光顧,便自然地攀談起來:“夫人今兒個又帶小姐出來巡鋪子吶?”
“前頭還有五個小孩等著吃糖哩,恐怕要耽擱你們啰�!�
“沒事的阿爺,您先忙。”姜荷溫婉一笑,慈愛地?fù)崦鴹顣竦念^,“書玉是更喜歡看阿爺畫糖人,可不是真愛吃糖哩。”
楊書玉小手扒著攤子,入迷地看著糖汁落成畫,全然沒有聽見兩個大人家的調(diào)侃。
畫糖人的阿爺聞言嘿嘿笑著,樸實的面龐上也難得地流露出自豪感。甚至在落糖汁勾畫時,他運手生風(fēng),頗有故意給欽佩他的女娃娃炫技的味道。
姜荷和王蕓也不催促,只是笑著陪楊書玉一起等屬于她那支糖人成型。期間街市發(fā)生過騷亂,姜荷她們也只是將楊書玉看護(hù)得更緊些,倒也沒去好奇發(fā)生了什么。
至于滿心滿眼都被糖畫吸引住的楊書玉,更是不關(guān)心街市上發(fā)生了什么熱鬧。
等她接過糖人,甚至都不再鬧著姜荷要抱了。她一只手拿著糖人,另一只手伸出圓潤的食指,饒有趣味地描摹起那糖畫阿爺一筆勾勒成型的技法。
見狀,姜荷和王蕓對視一眼,無奈地笑笑,也沒打斷楊書玉的注意力,兩人只是改為一左一右并排,好護(hù)著她走路。
“臭丫頭,還敢跑!”
前方拐角處圍著一大群人,嘈雜中仍能聽見婦人粗俗的叫罵聲,還不時混雜著巴掌聲和棍棒毆打聲。
姜荷秀眉微蹙,不自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還有一個丫頭呢!還不快給我去找!”
等打扮艷俗的婦人從人群中走出,她身后還跟著七八個健壯的打手,其中有一人肩上還扛著一個被打得陷入昏迷的女孩,姜荷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被賣入花樓的女孩,她們拼了命逃到外面,卻還是躲不過被捉回去的宿命。
當(dāng)那群人路過姜荷她們時,姜荷眉頭緊鎖,她還能聽到那女孩在陷入昏迷后,嘴里還逸出“妹妹快跑”四字。
“夫人……”王蕓欲言又止。她想說這種事太多了,就算今日姜荷能救下這個女孩,也管不了世間千千萬萬像她們一般遭遇的女子。
可是眼見姜荷母女的視線皆鎖在那女孩的背影上,王蕓就勸不出口了。她無奈地嘆氣,姜荷聞聲也不免苦笑連連,主仆倆就這樣心照不宣,達(dá)成了某種默契。
王蕓放開了楊書玉的后衣領(lǐng),轉(zhuǎn)身便去追那位花樓媽媽去了。
就在姜荷她們原地等著王蕓回來的時候,隔壁小巷一陣吵鬧,也傳來打罵聲。
“再跑,老娘打斷你的腿!敢斷你娘的財路,我看你是活膩了!”
“還敢咬我!大伙快幫我攔下我家妮!”
伴著錯亂的撞擊聲和貨攤被撞翻在地發(fā)出的響動,一個衣衫破舊且渾身臟污的女孩從地面爬起來,一邊拼命地跑,一邊絕望地哭。她眼神環(huán)顧著四周冷漠的百姓,似在找什么人。
她哭嚎著說:“阿姐!阿姐!是娘賣了我們!是娘!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娘要把我們送回去!”
女孩涕淚橫流,尋不到她的阿姐,仍想用聲音提醒她的阿姐逃脫以后不要回家。諷刺的是,她身后便是那個叫罵不停的親娘。
眼看婦人馬上要追上那可憐女孩,偏那女孩時運不好,恰巧被路面松動的磚頭絆倒。她本能地抬手捂臉?biāo)は氯�,卻意外地摔入一個香甜的懷抱,恰似闖入一個美夢。
“實在抱歉,夫人,我家妮兒不聽話,我正教訓(xùn)她!免得她不懂規(guī)矩,日后沖撞了貴人�!蹦菋D人跟過來,看見女孩已經(jīng)弄臟了姜荷的華裳,登時變臉陪著笑。顯然怕姜荷計較,要她賠錢。
“妮兒,還不過來?”婦人語氣里滿是威脅,讓姜荷懷中的小人害怕地抖著身子�?伤呀�(jīng)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怎會輕易松開?
她從家中一路被婦人提溜到街市,前后也掙脫過幾次,可路過的人眼神憐憫她,卻無一人出手救她。如今有人肯伸手幫她,她便是死也不肯松開姜荷的衣服,緊跟著姜荷的衣服上印出了她的手印,更別說姜荷的衣襟早已滿是她的淚水。
婦人看得清楚,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上手就想來將兩人分開。
“不許碰我娘!”楊書玉氣鼓鼓地沖在姜荷和女孩的前面,拿糖人指著那婦人,“你敢碰我娘,我就告訴我爹!”
“夫人�!苯梢彩且惑@,她拍拍楊書玉的肩膀,為她捋順炸起的毛,開口仍是有理有節(jié)地對那婦人道,“你既然已經(jīng)將她們賣了,那她們便不能再算是你家的人。至于我楊府的人如何,還輪不到你以母親的口吻來說教�!�
說著姜荷扶正懷中的小女孩,又順勢將楊書玉拉到身后,將兩人護(hù)好,自己則挺在最前面去與那民婦對峙。
“什么你楊家的人!有錢就了不起啊!她是我家的妮!就算告到衙門,我也是她娘!”
“更何況她們跑了,春風(fēng)樓老板來找我要銀子咋辦!說是你家的人,難道那銀子你來給?”
那民婦常年勞作,生得也比姜荷高大,她扯起嗓門來,旁人都怕她給姜荷一口吞了。
可姜荷不卑不亢,傲然如迎寒風(fēng)的梅:“你將一雙女兒賣入春風(fēng)樓,如今她們的身契是在誰的手里,你大膽去求證。今后你再敢胡亂攀咬我楊府,我便只能請官老爺來分辨清楚究竟是有理�!�
“弟妹�!庇腥烁糁巳汉敖桑蟊阋娔侨似D難地從人群中擠進(jìn)來,身后還跟有幾個抱著書冊的白衣書生。
“發(fā)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喊伯安過來?”林江楓帶著學(xué)生路過,正好看見姜荷與婦人發(fā)生口角,他便急忙擠進(jìn)來幫姜荷。
人數(shù)上的壓制,再加上對方著裝華貴,婦人登時便矮下氣焰,她梗著脖子丟下一句,“春風(fēng)樓要人就找你們要”,便灰溜溜地離開了。
等大人們?nèi)齼删湔f清楚事情的經(jīng)過后,姜荷回頭才發(fā)覺身后的兩只小人已經(jīng)熟絡(luò)起來,而楊書玉正笑著往那小女孩的嘴里塞糖人。
察覺到大人的目光,楊書玉側(cè)頭相對,她笑彎了眉眼,甜甜地叫了一聲:“林伯伯!”
“是書玉吶,林伯伯再給你買一個糖人可好?”
……
“是書玉!”
夢境里的溫聲呼喚與現(xiàn)實中的驚呼交疊,楊書玉疲累地掀動眼皮。
可巖洞中視物不清,她渙散的雙眸也無法看清來人是誰。還不待她的神智恢復(fù)清明,便有人將她擁入懷中,克制而隱忍。
輕甲隔著濕潤的衣服傳來陣陣涼意,恰到好處地裁剪勾勒出來人的寬肩窄腰。明明這個懷抱并不溫暖,甚至輕甲經(jīng)過晝夜不停的長途奔襲而沾染上寒意,可楊書玉就是貪戀這個懷抱,整個人跟著往來人的懷里縮。
她艱難地抬起手,回?fù)韥砣�,無力地在那人的胸膛前輕笑道:“是王爺啊……”
“是我。”
高時明的聲音有幾分急促,他分出一只手將身后的披風(fēng)扯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楊書玉裹住。
咔嚓——哐當(dāng)——
鎖扣被人用暴力拆毀,而后是鐵器擲地,在黑暗的洞穴中發(fā)出幾聲減弱的輕響,楊書玉也忍不住悶哼出聲。
“建章也來了……”她吐出幾口濁氣后,輕聲說。
聞言,高時明的動作一頓,輕輕嗯了一聲應(yīng)她,繼續(xù)剛才的動作,輕柔地將懷里的人打橫抱起。
其實,最先發(fā)現(xiàn)楊書玉的是謝建章,也是他出聲喚醒楊書玉。只是有人的動作比他快,他就比對方遲在呼喚楊書玉而停滯的那一步。
如今他就站在兩人的身邊,只是洞中黑暗,誰都無法瞧清彼此的面容和情緒。
“槐枝呢?”
楊書玉許久沒有喝水進(jìn)食,當(dāng)下還發(fā)著高燒,她說話吐字十分艱難,但仍能從中聽出她的擔(dān)憂:“是槐枝帶你們找來的?”
“我記起來了,槐枝還有一個姐姐,她沒跟著入楊府嗎?”
水擊石壁,聲音不停,沉默被黑暗放大了無數(shù)倍。
高時明和謝建章皆沒有回答她的話。
第87章
“有埋伏,不要去�!�
強(qiáng)有力的心臟在耳畔咚咚作響,
如戰(zhàn)前擂響的鼓點,蓋過了水澗周圍的一切聲響。眸中模糊的光暈漸漸合攏,最后凝成一粒粒點綴夜幕的繁星。
晚風(fēng)拂面,
楊書玉因寒意侵襲而清醒了幾分。她仰面望著天,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北境的星空要比江陵美。
“不是槐枝帶你們來尋我的嗎?”她執(zhí)拗地再問一遍,
語氣中帶有某種悵然若失。
高時明步履沉重,來時走幾步便可在深處找到楊書玉,
現(xiàn)在往外走時,卻覺得這洞穴像是沒有盡頭。好不容易繞出洞口,他身上的重量似又因楊書玉這句追問而加重些許。
“她碰見了探查前哨,
大致將你的處境說了一遍,
但消息傳到后方需要時間,
她沒等我們趕來就著急回頭尋你�!备邥r明敘述得不帶任何情緒,
難得在末尾會停頓一瞬,“但在途中她不慎被北涼人發(fā)現(xiàn),便落入他們手里�!�
他故意說得含糊其辭,沒有挑明喬興年脫險后,
孤身與趕來的高時明一行匯合,而后他立刻便帶人回去找槐枝�?商觳凰烊嗽福�
喬興年在和槐枝分開的地方,只見到一地凝干的血跡,
更別說救人了。
楊書玉先是皺眉錯愕,
然后從心臟開始涌起一股重大的痛意,瞬間便傳遞到四肢百骸。眼淚比她的話先落:“是我的錯,我總是無意害了許多真心為我的人�!�
“不要這樣說�!备邥r明眉頭微動,
輕輕收攏雙臂,攏緊懷中的人,
“是我來晚了,書玉不要自責(zé)。”
“王爺。”謝建章站在他們身后三步之外,半闔眼眸,將眼底的失落盡數(shù)掩蓋在他那長長的睫羽之下,“建章自請領(lǐng)兵繼續(xù)追擊林自初一眾�!�
“別去!”楊書玉搶在高時明沉思之際開口,“有埋伏,不要去�!�
“林自初不除,大黎難安,他已經(jīng)是林氏的少主了,已然成了黎國的心腹大患。”
“王爺,你先放我下來緩緩,我有話同你們說�!睏顣袷樟吮瘋那榫w,圓圓的眼睛還噙著淚。那稚嫩的小臉嚴(yán)肅起來,再加上因高燒而發(fā)燙泛紅的面頰,實在是叫人見而憐之。
高時明卻像是沒有看到,很快尋了一處空地,將楊書玉放下來,讓她倚靠著樹干坐著。謝建章向手下討來水袋,湊上來時卻被高時明順手拿走,那人竟十分自然地親自在喂楊書玉飲水。
趁楊書玉小口小口抿水喝的間隙,高時明借著月光,低頭細(xì)細(xì)為她檢查腳傷有沒有傷到骨頭。此時的謝建章仿佛像個局外人,也因此他看得格外清楚——高時明的手在破除捕獸夾的時候,也被劃傷了,但此刻他本人卻渾然不覺。
“我不知道你們在北涼有沒有安插探子,但林氏一族絕不是被請去做王帳客卿這么簡單。”
楊書玉垂眸看著高時明細(xì)心地在為自己包扎,思緒又飄回江陵動亂那時,但仍不妨礙她繼續(xù)說正事:“那些北涼人在情急之下,曾當(dāng)著我的面稱林自初為世子�!�
“朝廷建制你們比我更清楚,但饒是我也知道,世子乃是諸王公侯嗣子之稱謂�!�
“林自初聲稱,他們林氏一族投靠北涼,會幫助北涼完成兩國的文化交融,未來將以漢制統(tǒng)御北涼,宣稱這種現(xiàn)象是同化敵人為己方,大一統(tǒng)漢制便相當(dāng)于是北涼主動投靠黎國,大抵存了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才會這樣說。”
連續(xù)說了許多話,楊書玉不免輕咳幾聲,謝建章借著這個間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難怪北涼王會賜王侯爵位于林氏,北涼想要南下入主中原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有林氏出謀劃策,北涼便不用像過去那樣,企圖靠大軍砸開北境城防長驅(qū)而下。僅僅是林自初這樣一個小輩,便可代表北涼中樞決策,潛到黎國攪弄風(fēng)云……”
“如此,更不能放林自初回去了。”高時明說著,同謝建章對視一眼。
楊書玉搖搖頭,緩一口氣道:“還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林自初生在旁枝偏房,在偏房中都說不上話,歷來在家族中是很難走到家主繼承人的位置上。林氏一族還在江陵時,林自初便頗得林老太爺?shù)钠珢�,總是獨自教授指點他,但饒是如此,也未能改善林自初一家在族中的地位�!�
“可林自初這世子的身份,顯然已經(jīng)得到了林氏一族的認(rèn)可,乃至于北涼朝廷的認(rèn)可。”
“我懷疑遷入北涼前,林氏一族遭遇的那場禍?zhǔn)拢橇质霞抑髦\劃的一輪大清洗,其中林老太爺?shù)乃来笥絮柢E�!睏顣耦D住,斟酌著措辭道,“以我對林自初的父母的記憶,他們是父輩中對書院最為上心,若他們還在世必然寧折不彎,不會同去北涼。我曾試探過林自初,林伯伯林伯母已不再人世,或許他們是在那次大清洗中喪生的,又或者是林自初被列為繼承人考量范圍后,他們在北涼遭到家主的謀害,去父去母以掌控年幼的林自初�!�
她又細(xì)細(xì)回想林自初與自己在山間小屋中的爭論,直言道:“我個人更傾向于前者�!�
“林自初被家主選中,那說明族中的后輩遠(yuǎn)不如林自初的資質(zhì)好,所以他們才會選中林自初。”
“看管我的人多數(shù)是跟著林氏一族同去北涼落地生根的漢人,他們私下里自成一個團(tuán)體。北涼人與他們貌合神離,對林自初也沒有嘴上那般尊重�!�
“典型便是以胡達(dá)聚集起來的小團(tuán)體,他們并不如馮尤之流對林自初言聽計從,停下休整時總是湊在一塊,骨子里看不起漢人,其中也包括能號令他們的林自初。”
提到胡達(dá),楊書玉便想到了槐枝,心底不敢直面的猜測讓她抿唇不再言語。
“照書玉所言,林氏一族在北涼立足不穩(wěn),后輩良莠不齊,并且林氏內(nèi)部也是矛盾重重?”
楊書玉點頭嗯聲:“再加上北涼游牧,氣候和環(huán)境都不適合發(fā)展農(nóng)桑,經(jīng)濟(jì)貿(mào)易又遠(yuǎn)不能與淮水一帶相較,就算短時間內(nèi)效仿黎國組建王廷和朝廷,也不會顯著改善北涼的國力。”
“我猜測林氏一族快要耗盡北涼王的信任了,作為家主親信的馮尤,他便沒有林自初那般從容,在許多小事上都會督促和說教林自初,一副生怕林自初感情用事,壞了家主全盤謀劃的模樣�!�
“林自初盯上楊家財庫,又去京都和太后勾結(jié)謀事,他們急需做一樁能叫北涼臣民心服的豐功偉績,這才不惜時間和人力物力布下這大一個棋面�!�
她抬頭去看謝建章,卻見謝建章欣慰地朝自己笑,像是夫子在看得意門生。她強(qiáng)撐著說這么多,就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所以不要去追了,他們調(diào)集了所有能調(diào)動的資源,在前面設(shè)下圈套伏擊。就算不追,林氏一族在北涼也不會長久的。”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黎國境內(nèi)不能亂,不能起紛爭,如若不然,反倒叫北涼趁虛而入�!�
她又偏頭看看高時明,對方竟也是一副不聽勸的模樣:“王爺當(dāng)真不回北境坐鎮(zhèn),非要冒險去追林自初?窮寇莫追的道理,還用我來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