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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對,

    其中兩個專是找她的食鋪,

    進門便嚷:“倒要瞧瞧,是什么樣的店能讓桑破廬題出這般好詩來!”

    這兩位不止來看詩,

    連她前堂后院都逛了一圈,嘗了許多飯食,還專問了誰是東家,又認認真真打量了幾遍池小秋,

    又大笑:“果真不凡!”

    這夸獎十分直白,池小秋聽得受用,

    自信滿滿點頭表示贊同。

    她這廚下手藝,莫說在柳安鎮(zhèn),

    便是到別地,也是不凡!

    池小秋算了算成本,這詩的筆墨花費不過一兩銀,連上裝裱也多不過一兩五錢,可帶來的訂宴之人嘛…

    賺了賺了,賺得大了!

    池小秋對著這卷詩心滿意足笑了一會,特別囑咐了,待會趁著沒人時候,給這聚寶盆再撣撣灰。

    鐘應忱往店里頭來的時候,便見著池小秋仰頭看得入神。

    “吃罷飯了?”

    “你怎的這會過來了?”池小秋嚇了一跳。

    鐘應忱頓了頓,神色有些黯然:“

    便要有事才能來看你不成?”

    他近日不知怎么的,無師自通學會了打扮,行動舉止都不似過去那般沉郁,連笑也多了。這會一皺眉,莫說兩人交情匪淺,便是不相識,池小秋也舍不得,忙回他。

    “讀書累了出來走走也好,”她忽然一笑,有些神秘的樣子“我最近得了個寶貝,幫我多賺了不少,你猜一猜…”

    “破廬子的城南遇池家食肆?”鐘應忱略看一眼,不置可否:“便是這個?”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池小秋氣悶瞪了他一眼:這還有什么意思!

    小齊哥雖早早給他送了信,也能知道此事,卻是因為這詩一經(jīng)寫出,便立刻風傳開來,便是高溪午這不思詩書的都耳聞一二,何況于他?

    “這個叫什么破廬的,到底是什么人?”池小秋納罕。

    鐘應忱言語淡淡:“桑羅山,號破廬,自幼好詩書,好飲饌,上一科的解元,中舉之年不過二十二歲�!�

    池小秋贊嘆:“那便算是你說的年少英才了�!彼嗽斨谏系脑�,仿佛看到了許多銀錢,越看越順眼:“怪不得長得俊,詩也寫得好�!�

    她挑出兩句來又念了一遍給鐘應忱聽:“這是在夸哪道菜?”

    鐘應忱掃了一眼,愈覺心堵:“與菜無關,與你有關。”

    一首詩共四聯(lián),光寫這食鋪東家就費去了兩句,還好意思說是遇食肆?這主意打得分明就是人!

    鐘應忱有些憤憤。

    不就是比他大上幾歲,不必每天備考,才能趁著他讀書攻科的時候,明目張膽挖墻腳么!

    不意池小秋聽見這句,有些失望搖頭道:“一共就這點地方,本來就沒寫多少菜,還分出去寫旁的作什么?”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鐘應忱:“上月咱們說好的燈戲,還去看么?”

    鐘應忱心情大好:“高兄第一場燈戲,已約了兩個月,自然要去�!�

    高溪午拍著胸脯跟他道:“鐘兄弟,你可千萬帶著小秋妹子過去,這場戲,可是我專給你備的!”

    難得池小秋主動開口,他自然不能讓此行落空。

    為了趕這一場燈會,池小秋特地推了晚上許多來訂宴的客人,中午早早就把門落下,給伙計都放了假,里外都打掃完,日已將暮,便隔著幾橋,也能看見南邊燈火燦然,照亮的半邊天際。

    本來諸事皆順,可惜這時,偏有個不速之客撞上門來,不顧鐘應忱陡然難看的臉色,還倚在門口擠眉弄眼:“莫要走錯了路,鐘兄弟,我引你們一起過去啊!”

    鐘應忱冷聲冷氣:“今日你要上場,怎好擾你?”

    高溪午嬉皮笑臉:“這有什么,早便爛熟,哪在這一時半刻?”

    時間尚早,他們?nèi)寺朴拼┙侄葮颍粢娭鵁狒[聚堆的人群,還能得閑住腳看上一看。

    七月這場燈會,向來是柳安鎮(zhèn)盛景,放在一年之中,也是少有繁華熱鬧的盛況。每到此時,連附近幾鎮(zhèn)也多有來曲湖邊上看燈的。平日夜市街邊小買賣本來就多,這會更是一步一攤。

    池小秋方在竹圈套物攤上試了兩回,誰想竹圈最輕,力氣越大越吃虧,她不過輕輕一擲,就眼見套圈輕輕巧巧彈走了老遠,倒是蹲在她旁邊戴著五彩帽的小兒,小胖手胡亂一揮,就套中了個一籠兩只打瞌睡的白兔子。

    池小秋瞅見這小娃笑瞇瞇抱走了兩只兔子,十分遺憾。

    “你若想養(yǎng),便買上兩只�!�

    這東西本就不貴,眼見池小秋眼巴巴看著小娃走遠的背影,鐘應忱便要從荷包里頭拿錢。

    池小秋忙摁住他:“這兒的兔子足足二兩一對,便是哄你這樣不常上街的傻子呢!咱們得賣多少錢一盤,才能賺得回來?”

    “…”

    他竟忘了,在池小秋眼里,只有能吃與不能吃的。

    越是這樣人群聚集的節(jié)慶時節(jié),越是有許多取巧的東西,連尋常的竹夫人做得都比平常光鮮,要真是花了心思,也不怕多花上幾個錢,怕就怕想盡辦法做些手腳,來謀不義之財?shù)摹?br />
    這不,走不上幾步,便又遇上了一個。

    明明是一條賣吃食玩物的臨河街巷,偏中間混了個賣活魚的,價錢還比別處便宜一多半,怪不得蹲在攤前猶豫半日的阿爺上了當。

    隔得不遠,池小秋明明白白看見,攤上主人使勁戳了戳盆里頭的魚腦袋,直戳得這條大胖魚不甘不愿微微擺了擺尾巴,大聲道:“你老要不要買,便給個準話,不過這兩只,可壓稱哩!不買時我便尋了旁人,快些出脫去看湖燈!”

    這阿爺一看便是從鄉(xiāng)下過來的,舊巴巴衣裳,手腳局促,無論往哪里看都帶著茫然不安,這會像是終于下定了注意,長筒布袋里頭倒了半天,才倒出來四五十個錢。

    “我…我要一條…”他說話吭吭哧哧,習慣性帶著些討好的笑。

    “這才幾個錢!”攤主人變了臉色,一瞥他另只手上拎的烤鴨:“有錢買這金貴東西,沒留錢買條魚?”

    他舔舔嘴唇:“我…我家老婆子起不來,買回去與她…”

    “罷了罷了,這錢都給我,賣你了!”

    攤主人也懶得再說,拎起來魚往稱上一扔,足足兩斤半竟這般便宜就舍給了他。

    阿爺咧開嘴,正將錢遞出去,卻讓池小秋截了。

    “阿爺,這魚是注了水的,肉又松又爛,你走半道便活不得了,這樣熱天,等到家時怕是都要臭了!”

    歷來食材上作假的不少,但這樣容易看穿的把戲,若放在正經(jīng)菜市魚市,早讓人拿爛雞蛋捶了出來。這潑皮才充攤主,專在別處街上,詐些小錢小利。

    這破皮忙活了半日,不想才指甲蓋點大的利,也讓人攔了去,不由變色罵道:“你這般幫著個良頭,自家也是個良頭不是!”

    柳安鎮(zhèn)有一等嫌棄鄉(xiāng)里人村氣的,便將之喚作良頭,池小秋反口罵道:“做出這樣見不得人事來,莫說涼頭熱頭,你長在腔子上是頭不是!”

    池小秋兜頭罵上一頓,扯了旁邊道:“阿爺,你要想買魚,往正經(jīng)魚市里頭逛去,做不得假�!�

    她瞄了瞄他手中那荷葉裹了一半的烤鴨:“這鴨子要等回家,怕是也涼了,不如現(xiàn)讓給我,你老多少買的我給你多少。”

    池小秋幫這阿爺救了不少銀錢,他自是忙不迭點頭。

    才出門多大會,池小秋兜里便少了二兩銀子,惹下一場閑氣,還拎了只半涼的烤鴨。

    鐘應忱瞥她一眼:“他今天受了騙,若是不如實說與,下次未必能碰見第二個池小秋�!�

    池小秋摸摸頭:“我與他指了賣各樣飯食的地兒�!�

    高溪午沒聽見他倆人說話,一門心思只盯著在池小秋手里蕩悠的鴨子,不由有些眼饞。

    能讓池小秋都動心買過來的,定是只好吃到極致的烤鴨!

    正是晚飯時候,多的是人拿街頭飯食填飽了肚子,再往曲湖邊上趕燈戲的。

    攤有大有小,最簡單的便是一人肩挑兩擔,一邊是個炭爐,上面坐著個大鍋,里頭一塊塊老豆腐煮得時候久了,現(xiàn)出深色許多空隙的模樣,另一邊盛了許多種料碗。有人吃時,喚一聲就停下,兩邊一杵就是個攤兒。

    池小秋要上三塊,兩個澆上芫荽末辣椒水,一個澆上些醋,托在葦葉上頭拿竹簽子撥著吃。豆腐點得老,多了些韌勁,煮得時候長,鹵汁早就透進了豆腐心。

    高溪午無心豆腐,耐不住問:“小秋妹子,你那只…”

    他不說,池小秋差點忘了,她嘴一抹,現(xiàn)把那鴨子揭開,拽起腿往橋邊磨圓的蟾蜍腦袋上一敲,整個鴨子頓時散成一堆,大大小小泥塊往下滾。

    原來這鴨子早讓人吃凈了肉,骨頭架子填上泥,外頭粘上層烤色的紙,專門唬這不識貨的人。

    “這鴨子,是假的!”

    第104章

    曲湖燈戲

    高溪午目瞪口呆,

    不妨手一松,連豆腐帶蕉葉都吧嗒掉在了地上,濃厚湯汁撒了一地。

    未曾嘗到烤鴨,

    還少了塊豆腐。

    一顆吃貨的心被摔作八瓣,

    高溪午扯了烤鴨上頭那層騙人的紙,

    怪道看不出來,這假也做得精心,

    上面那層紙糊成了烤鴨油浸浸的色澤,不上嘴咬用手掐,

    根本看不出來。

    “這便是‘假材料頂了真材料,

    舊絲絳換了新絲絳’,”池小秋劃拉過來最后一塊豆腐,填進嘴里:“可惜味兒一聞就不對�!�

    她自己便是做菜的行家,

    鼻子一動就知道食材對與不對。

    這般一耽擱,

    原本空余的時間反倒不夠用。高溪午聽見曲湖邊的鼓聲,也顧不上再心疼鴨子豆腐,

    拔腳就溜得沒蹤沒影。

    “你們快著些!這戲眼見就開始了!”

    萬千燈船映得曲湖夜光皎皎,

    繁星燈影兩相映照,明如白晝,

    繁管聲弦四處可聞,依舊是滿湖擠擠攘攘的燈,滿湖鬧鬧紛紛的船。

    加緊了腳步,直到在看棚里頭坐定了,

    池小秋才吁出一口長氣。旁邊現(xiàn)擺了些精致點心,蓮子纏泛著誘人的蜜糖光澤,

    引得人不由簽上一個。

    “糖多了,再加些薄荷霜就好了�!�

    池小秋剛喝了不少茶水,

    這兒吃蓮子纏就甜得膩人。肚子不空,精神正好,戲還尚未開鑼,池小秋坐了一會兒,只覺無聊。

    左右看看,臨搭出來的看棚占了極廣一片地方,正對著三層大船,四下里輝煌明徹,越發(fā)顯得無燈的這一只船黑得顯眼,挖空了船肚子艙中還能瞥見許多個來來往往,拖著屏風燈架等物的人影。

    相形之下,看棚里面光亮得多,不止棚上隔著幾步就垂下五彩絲絡的五角燈,就是烏泱烏泱人群之中,人人手上都拿著一兩盞等,或是堆紗,或是紙糊,或是明角,往桌上一放,人影就投在一旁,拉長之后更顯得柔和。

    池小秋終于知曉自己手上少了個什么。

    “咱們剛才忘了從東邊轉一遭,那邊才有賣燈的�!�

    去年時候,鐘應忱猜中的那兩盞燈,讓她給掛到了河對面她住著的新院子。

    “何必要買,你前日不是剛送了我一個?”

    池小秋歪頭疑惑,她何時送了什么燈?

    鐘應忱不慌不忙,展了袖子,將他身側掛了一路的黑布袋拿了出來。

    抽了系帶,拿出里頭小物的一刻,眼前頓時一亮。

    與燭火的煌煌明彩,油燈的明滅不定都不同,鐘應忱托在手心的是一枚淡青色的鴨卵,里面中空,蒙了一層半透的紙,畫了一只擺尾的小魚,柔柔淡淡的光正是從里頭透出來。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每到暗時,紙上繪著的小魚便發(fā)著暗銀的光輝。

    這是坊間每到夏天便常見的螢火蟲燈,原是買了給小兒納涼時候玩的。

    “你哪里買的?”

    池小秋把螢火蟲燈滴溜溜撥得轉上一圈,噗嗤一笑。

    鐘哥兒這是還把他們當小孩一樣待呢!

    鐘應忱順勢展開她的手,放到她掌心,鴨卵殼微涼,他指尖微熱:“你自己挑來的鴨蛋都不認得了?你送了我九十枚鴨蛋,我便送你一盞燈,也是有來有回,不負盛情。”

    池小秋恍然,原是他自己做的。

    “既是燈節(jié),旁人有燈,你豈能無燈?”

    明明是最簡單幾句話,偏讓他說出了十分婉轉,倒聽得池小秋有些不好意思。

    旁邊添茶的小婢恰在旁添茶,便也湊來一句:“

    郎君待小娘子真真是有心了�!�

    此言正合鐘應忱心意,他順手添上幾個錢:“多謝辛苦�!�

    恰這時,上頭一聲鑼鼓,終于將池小秋從不知作何答的氣氛中解救出來。

    這出讓高溪午推了一路的,只道是“蕩氣回腸情比金堅”的一出故事,便就此登場。

    既然是燈戲,帷幕一開,整個戲船光輝絢爛,二層戲臺諸人行動纖毫畢現(xiàn),里頭出來的第一個裝扮異常華麗,從屏風后轉出的時候,贏得了滿堂彩。

    池小秋只聽高溪午再三與她說,見著這其中最好看,最顯眼的便使勁喝彩,準是他!便自家也奮力跟著呼喝。

    費了嗓子半天力,才又從帷后出來一個,形容俏麗,臉盤跟高溪午仿佛,池小秋一時有些躊躇,認不明白是哪個。

    鐘應忱虛虛點了一點:“都不是,他今日扮得是方生�!�

    池小秋使勁看了看,這才認出來,那搖著扇,收了周身痞氣,竟難得顯出風流氣派的書生,才是高溪午。

    喝彩的力氣都給了最先出來的那兩人,池小秋灌了一氣兒茶,只好安安穩(wěn)穩(wěn)去看戲。

    前頭的故事跟她之前看的那些話本并無二致,同樣的起頭,同樣有兩個漸漸起意的人。

    池小秋開始猜,素君傳里頭兩人是在后花園子里碰見,紅娘記是在前去燒香的半山路上,這出戲選中的,就是往別府里一場宴席。

    書生小姐對看時候,池小秋便知道,他們倆又要開始演這心有所屬的戲碼了。

    鐘應忱只是時不時往臺上順一眼,余光卻能撇見池小秋有一搭沒一搭點在桌腿邊的鞋。

    鐘應忱低頭一笑,池小秋早便走了神。

    不是她不捧場,實在是這樣的情節(jié)橋段看得太多,池小秋努力將心神從宴席菜色中□□,正聽見這書生問上一句。

    “小姐可愿與生效這琴瑟之諧?”

    原本在舌頭上安穩(wěn)待著的蓮子纏,陡然滾落喉間,換來池小秋猝不及防一陣猛烈咳嗽聲。

    鐘應忱忙著給她倒茶舒背,池小秋不敢瞧他,臉在發(fā)燒,只能避在一邊連連擺手:“沒事,沒事�!�

    這大約是她永遠忘不了的一個詞,從她有限的心思里頭來回滾動,每見一回都怔一回。

    池小秋拿著杯子怔了片刻,臺上戲文人物紛紛亂亂入不得心去,等看棚里的人都齊齊道一聲好,她抬頭,才發(fā)覺這戲已演到了中段。

    怪不得高溪午說這戲“蕩氣回腸”,里頭的小姐著實比別書里的都彪悍。她這園中宴上羞羞一回頭換過帕子,竟直接跟著書生…跑了!

    池小秋呆了呆,見臺上大紅喜燭喜氣洋洋,兩人鳳冠霞帔相依而行,正莫名怔怔然,眼光不期回落,正落在坐在她身邊這人上。

    算來他們認識整三年,鐘應忱早便沒了初見時瘦弱陰郁的模樣,便隨便往什么地方一坐,永遠是端坐的脊背,沉凝的氣度。就如同山脊上迎風而盛的一棵青樹,正卓卓然往蔥蘢山川中漸漸長成頂天立地的風采。

    她方看了兩下,鐘應忱便覺察到,他微微偏頭,眉宇間帶著不設防而又耐心的疑惑:“怎么?”

    池小秋像是正偷著錢偏讓人抓了正著,忙撤開眼,慌亂間往四周這么一瞧,立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他們的座是高溪午幫著設的,就在看棚中間偏前的位子,能坐在他們前后左右,自都是為了這場戲花了不少錢的。既是千方百計要來看這場燈戲,何故眼睛總往她們這桌瞧呢?

    池小秋數(shù)了數(shù),左前方一個帶著玉色柳球花的,正右邊一個點著珊瑚紅挑牌結絡的,偏后頭妝點著飛燕展翅鬧娥的,最明顯還是他們正前面這一桌。

    為什么明顯呢?

    燈船在他們眼前,那個帶著纏枝牡丹花樣梨木插梳的小姑娘,脖子已經(jīng)往后頭擰好幾回了,看得卻是誰呢?

    池小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恍然大悟,瞧得不都是鐘應忱么!

    偏鐘應忱本來不覺,讓池小秋這般來回看上兩遍,也有些疑惑處,這般抬頭一望,正和那女孩看個正著。

    只怪這周邊燈火太盛,熒熒明光間,池小秋能清清楚楚瞧見她驀然間羞紅了臉,粉項一低,再抬起來時,想見的人早已轉了眼。

    指頭有點疼,噎著一口氣,池小秋茫然一低頭,卻見桌子旁不知道讓誰掐了一條月牙般的痕跡。

    再看戲,就好似沒先前那般有趣兒,再到后頭,高溪午出來的就少了,前前后后都是小姐同夫人的戲。

    說的大抵便是小姐無媒無聘往書生家里頭來,便讓那夫人百般刁難,好在這小姐是個持得住身立得住性兒的,任她如何難為,也盡力服侍,終是感動了夫人,換得家庭美滿。

    不遠處好幾個婦人看到后頭來都擦淚:“這小姐當真是個好女子,也算是后生有托了�!�

    池小秋聽得旁邊散場,有感動這兩人情意纏綿的,有贊這女子有勇有信賢惠淑德的,還有道若有誠心金石可破的,她便更悶了。

    幾折子戲直唱到半夜,高溪午換得裝,抹下了臉,坐到桌前,兩眼在鐘應忱和池小秋間溜來溜去,卻也沒看出什么端倪。

    他眨巴眨巴眼:“小秋妹子,我今兒這出戲演得可好?”

    這可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里頭有兩相情動的美好,沖破門楣的勇氣,婚堂明燭的歡喜,家庭合和的結局,對這不開竅的池小秋,最是好用了。

    池小秋心不在焉。

    她已經(jīng)努力讓自己莫要注意前頭那姑娘,無奈這人盯得死緊,兩眼灼灼,想略過都不能。

    她掃了一眼鐘應忱,心里頭不知怎么,有些氣鼓鼓的。

    高溪午還扯著她問:“可是演得感天動地?”

    池小秋只得想了想:“唱得好,演得也好�!�

    “誰問你這個來?”高溪午不依不饒:“我是說這故事!”

    這可是他非要聽的。

    池小秋實話實說:“你演的這書生,著實不是個東西�!�

    “…”高溪午憋了憋:“為何?”

    “無媒無聘誘人出脫,無信無義,坐看高堂難為新婦,無情無能,”鐘應忱站起來,撣了撣袖子,提醒他:“高兄,這故事確實是新鮮,可譚先生囑你的書,也要背了�!�

    曲湖燈市,經(jīng)夜不閉,可若是走得遠了,街旁也都漸沒了人蹤。

    她袖子里頭,螢火蟲燈一閃一滅,泛著幽幽然的光。

    “那個方生…”

    “自己應的事未能擔當,自己應得人未能周全,無義無能之人,何必看來擾自己心思?”

    鐘應忱走得穩(wěn),一步一步,總越不過她半個腳尖。

    他一路送了池小秋到門前:“下次不必再盯著旁人�!�

    他立在階下,抬頭一笑:“

    我只看你便是�!�

    第105章

    宋家宴席

    懸掛在堂前的那副字卷十分對得起外頭裱糊的那層五牛圖砑花箋,

    貴是貴了些,可字好詩好,往上面一掛,

    瞧著十分氣派。

    且還帶來了比往日多上四五成的客來。

    小小后院最多不過七八個小桌,

    常常是上旬已預定了中下旬的席面,

    池小秋一只手難做出許多菜,一頭從伙計中選了愿意到廚下打荷的,

    一頭又從外面招了幾個在廚下做慣了的。

    人一多,廚下就雜亂,

    池小秋每天專抽了一個時辰,

    來來回回講著廚下的規(guī)矩,一條條列出來,反反復復,

    都要磨禿嚕了嘴皮子,

    每一條都透著整齊干凈利落勁。

    有人嘀咕:“原先在樓里做活,也沒這么著�!�

    池小秋眉毛一擰,

    話不沖卻沉:“做菜,

    最怕就是不小心。一盤菜端出去,嘗的是味道,

    做的是良心。要你花錢點上來一碗玉尖面,澆頭鮮面也好,偏埋了一只蟲子,你愿不愿吃?”

    “東家,

    有人尋你�!�

    小齊哥一進來,就知道池小秋動了氣,

    等她出去,又沉了臉敲打一遍:“東家待人不虧,

    可這廚灶上頭的規(guī)矩最重。若是在這兒不上心,咱們店面小也不敢留人了�!�

    來的兩人也奇怪,一個身上衣服穿得熨帖規(guī)整,衣料不好不壞,只往當?shù)匾徽�,池小秋就看出了,這必是哪個大戶人家里頭有頭臉的管事。

    “我家主人是東橋宋家,因家里大奶奶八月里便要過門,想請了你這店里做場席面�!�

    他說話之時,旁邊的年輕公子便微微頷首,雖沒什么大的動作,可池小秋從他聽到“過門”之時,止不住的笑意中,還是能看出他對這場婚事十分滿意。

    這可是個大主顧!

    “貴府上大約要備幾場席面?”

    “十二桌,照著上席備便可�!�

    這樣的席面多半是上門去做,池小秋這會不禁慶幸,好在她動作快,早便招了好幾個幫手,不然便是有三頭六臂,她一人也忙不過來。

    她摩拳擦掌,一瞬間腦中早就晃過了好幾個菜。

    “我先擬出個單兒,看府上哪一天得閑,我親遞上門去。”

    不愧是行商人家,定金全金事先講得明明白白,只道若是菜單定了,便先預付上三百定金。

    兩下里說定了時間價錢,這門生意便算是落定了,池小秋心情正好,連忙著堂前的生意都十分有勁頭。

    她這池家食鋪從福清渡到云橋再入得小巷,在這柳安鎮(zhèn)也扎下了兩年光景,坐在堂前的熟客就有許多,再有瞎了一只眼的說書先生,或是拉著舊琴想靠著賣唱詞曲賺些衣食的人,池小秋也仍放進來。

    放進來也不是白放的,撿著常來且有些吃飯家伙事的,食店里專給套衣服,至少也得將周身拾掇得干凈利落,才能進店里頭,所得的銀錢店里不抽,全歸入他們自己囊中。

    這會兒便有個梅娘同自己的瞎丈夫在店里頭說一出《素君傳》,女聲嬌嫩悅耳,男聲沉穩(wěn)多變,生意一向不錯,語氣轉換拿捏得恰到好處,連聽慣了的池小秋有時也能住了腳再聽上一耳朵。

    “東家,你看…”小齊哥尋了她,指頭悄往外面點:“方才那宋家的小爺又回轉來,只讓尋你�!�

    池小秋探頭一看,那宋小爺就隱在街頭翠綠逼人眼的柳色后頭,時不時往旁邊探個頭,遮遮掩掩的樣子。

    連池小秋過來,他都生怕讓別人瞧見了,往左一站,垂金帶綠的柳絲絳密密一垂,就只剩了隱隱約約兩個人影兒。

    這么一來,小齊哥倒不敢進去了。雖說池小秋力氣比幾個他捏起來都大,到底女孩不是,若出了點差錯怎么辦!

    “姑娘擬菜單時,能不能添上幾樣菜,不必寫在呈給母親的主單上,悄悄與我就是。到時,我讓貼身小廝往二門邊去拿。”

    池小秋松口氣。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方才一并說了便是,這不知道的,還以為有個驚天大秘密呢!

    宋小公子也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尋常江南地的兒郎模樣,白皙俊秀,透著書卷氣,抿著嘴認真想上一會兒,吐出幾個字:“紫蘇炒螺獅,韭…菜花醬,糖蓮子…”

    池小秋止不住想笑,又怕臊了他。

    這少爺平時大約也是少進庖廚,幾道菜他忘了好幾回,怕她笑話,連偷看手心里的字都裝著咳嗽,匆匆掃上一眼。

    “糖蓮子同韭菜花醬都容易,可你們成親時是八月里,螺肉不肥不嫩,哪里好吃呢!”

    宋家公子顯然對這菜看得很重,追問得也急:“哪里吃不得?可是尋不到?尋常湖里尋不到,專養(yǎng)螺獅的人家總能找見,東家你指個路,我著人去找�!�

    “不是尋不到,是不好吃。三四月里養(yǎng)了一冬的螺獅才最鮮嫩,錯了季便做出也不好�!�

    池小秋不解,他如何就跟螺獅杠上了。

    宋家公子失望的神色太過明顯,池小秋不忍,便問:“想要河鮮遍地都是,八月里是吃蟹的好時候,倒不如換一個?”

    想那湖里螺獅才讓人挖了一春,好容易躲過一劫,到秋里要養(yǎng)小的還不得安生,豈不可憐。

    倒不如去吃吃那些休養(yǎng)生息了一春夏的胖螃蟹,炸炒蒸餾,還能炸出蟹油來,隨便往白米飯上抹上一勺子,就能帶得整碗飯黃燦燦透著鮮。

    宋家公子略略一揖,搖頭道:“我先著人尋上一番,若有了,就來跟姑娘說�!�

    走之前,還又囑了一回:“我家里頭二門有好幾個,姑娘只尋那個葫蘆八錦樣的就成,那兒有片山石子,小廝就藏在后頭,旁人都看不見�!�

    他這來去匆匆,等池小秋咂摸出來他話里意思,早不見了蹤影。

    真是早上出門怪事多!

    池小秋搖搖頭,不過遞個菜單子,倒想是做些見不得人的事,聽的人心里打鼓。

    這家子,莫不是有甚不妥。

    小齊哥專往東橋打聽了一回,宋家老宅在府城左近,只是一年大多都在柳安府城奔波,專做米行,家里頭只這一個小爺,要聘的是北橋一個讀書人家二娘子,除了家財差得有點遠,旁的都好。

    有名有姓且成親的日子定得人盡皆知,宋家宅第就在東橋跑不掉,池小秋也懶得管那小爺彎彎繞繞,將他說得幾樣小菜添上些相似的,提溜在一張紙上,便不再理會。

    主單自有主單的氣派,池小秋專尋了松下桂子暗紋花箋,上頭灑了金粉,算是她用過的最貴的一張紙。

    墻上的那卷城南遇池家食肆忙刷拉拉跟著風搖上一搖,殷紅的印上桑破廬幾個字飄灑有致。

    池小秋瞄上一眼:“你雖也貴,可比這張大了好些——”戳戳新來的那張紙:“你可得爭氣點,換多些錢回來�!�

    婚宴首要的就是喜慶,這喜慶第一看的是菜色,第二看的是名兒,比如那個梅花湯餅,要擱在這個宴席上,就得要瑤池仙品。

    池小秋就照著這個套路一個個往下起名,有整一只雞的是鴛鳳立華堂。雞蛋銀魚菜色尋常,可顏色吉利,雞蛋炒得嫩嫩的,是春日朝暉一般嫩的黃,銀魚白得透亮,像是凝了一汪冰泉,整個菜一擺出來,金山煥銀彩,富貴,吉慶,亮堂!

    再諸如什么佳偶天成,富貴余年,八寶肉圓,這些成雙成對好聽的名字就使勁往上面堆!

    想菜色沒有想菜名難,跟這菜單子奮戰(zhàn)了四五天的池小秋,終于拿著敲定了的富貴花箋登上了宋家門。

    “這個瓤雞是什么?”

    前面那一套套的不過是看個花,池小秋在后頭都標注了能讓人看明白的名字,瓤雞就是那個鴛鳳立華堂。

    宋家太太遠不如宋小公子待人親近,臉盤尖顴骨高,整個唇拉成一條直線,說話不帶一點熱乎氣。

    “選把斤重的嫩雞仔,里頭填上蝦肉,海參豬肉要瓤什么都使得,整個燒出來,外頭的雞肉又香又嫩入得味,里面的蝦子也香。”

    池小秋說起做菜香色俱全,聽得人立時就想嘗上兩口。

    只有宋家太太好似不食人間煙火,是個例外,目光平平下落,又指著富貴余年道:“這鯉魚是整只炸出來的?”

    不是整只,難道大喜的日子,還要給你拆成幾段?

    池小秋腹誹,面上還是喜團團的:“是,片上薄刀不傷筋骨,腌透了才下鍋炸,又焦又脆�!�

    宋太太終于尋了個理由皺眉:“油浸浸的,說不得還咸�!�

    世上沒有好賺的錢,池小秋心平氣和:“太太是想要清淡菜色?”

    宋太太瞥了菜單一眼,遞還給管事的:“換些別的�!�

    得,又得換一張花箋。

    池小秋將那菜單收了出門來,剛走到二門,還沒尋到哪種樣式算是葫蘆八錦,就見宋家小爺在假山石子后頭探頭招手。

    “我已著人找了家專養(yǎng)螺獅的,姑娘你過去報了我的名兒,他們自會打發(fā)人給你送去�!�

    這小爺,當真是和螺獅杠上了。

    池小秋將自己擬出的菜給他,又聽他問:“姑娘可會做河豚?聽說極鮮�!�

    “…”

    “只是聽說若處置不當,易毒殺人。”

    “河豚魚是需得小心些�!�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宋大爺,你可曾聽過這句‘蘆蒿滿地蘆芽短’

    ?”

    連池小秋這等只讀過兩年書都曉得的詩句,他自然聽過。

    宋小公子茫然點頭。

    池小秋忍無可忍:“可現(xiàn)在曲湖邊上的蘆葦都開花了!”

    “這吹肚魚二月才有,四月就沒了,大爺可否撿個在這八月里能尋見的東西與我來做?”

    第106章

    一個故事

    宋家公子臉又紅了,

    這會是因為不好意思。

    “讓姑娘費心了,實不相瞞,這小單上頭的菜,

    是我給彤姐兒備的。”

    咦?出門送菜單還能聽個故事。

    池小秋一臉興味十足,

    看得他不由小了聲音:“她最喜歡吃姑娘鋪上的東西,

    我撞見她時,便是見她偷偷往云橋上,

    尋你那的紫蘇炒螺獅…”

    他臉雖紅著,可說著話時溫柔繾綣,

    眼中放著光彩,

    讓池小秋總覺得熟悉又熨帖,便多了許多好感。

    “我見她時,是去年春天,

    姑娘可記得她當時還點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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