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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這還有什么可比的,畢竟那解元郎再滿腹經(jīng)綸,也不能把書讀到菜上去吧。

    比起池家出的菜,倒是她當日和觀翰樓里的周大廚那一場爭論風(fēng)波,更能引人注意。

    更不必說,在座都在說池小秋時,唯有周大廚斂目垂眼,一聲也不出,比他平時都更沉寂些。

    便有人故意問起周大廚:“說起來,這小丫頭周老哥前年試過,這也算長了兩歲,若果真是個可造之才,便再收個徒弟罷。”

    他這話顯然是玩笑,去年因池家找門面,和涂大郎鬧的那場故事,還有人記著,兩下里一看便知道不和,如今雖不至于再上趕著使絆子,也絕不至心大到彼此無芥蒂,要擰作一股繩的。

    眾人都看周大廚如何答言,等了半晌,卻不見他也什么動作,竟是連腔都懶得撘。

    眾人議論一會,便以一句:“到底年紀輕,便讓她多見些何妨”作結(jié),仍將話轉(zhuǎn)到各自菜色上。

    今日時候候得著實有些久了,大家都有些焦慮。

    畢竟無論什么菜,能新鮮就新鮮,雖說都各自使了些手段,到底不如現(xiàn)吃的好。

    方有人起身問時辰,就見門口撞進來個年輕小姑娘。

    說是撞,是因為門廳里坐的老少都是爺們,她系著一條翠藍綾子裙,急蹬蹬進門來,倒像是夏天雨霽之時,從云邊霞蔚處采了銀青金紅靛藍一把子顏色,直接就從門外面嘩得潑了進來似的。

    這姑娘連走路都是忙慌慌的,但又不見急色,好似只是因為走得慢些讓她腿腳都等得不耐煩了一樣,手上挽著一個食盒,立在門邊,朝他們一笑�;顫姖姷臉幼�,才一見,就招人喜歡。

    “我是池小秋,見過各位前輩�!�

    鐘應(yīng)忱送她來時,絮絮叨叨說了一大篇子話:“難為是不會有人難為的,他們說的話,中聽的,不必多信,不中聽的,也不必多睬。你是小輩,禮節(jié)周到些便罷,多余的,不用理會�?h丞與主簿老爺便是認出你了,也不往前年那樁人命案子上扯,斷不會當眾因此事讓你難堪。”

    食盒是鐘應(yīng)忱又新做了一回的,他將開盒的小機關(guān)又跟她示范了一遍,叮囑道:“這東西且莫離手,最好就一直在眼前放著,防人做手腳�!�

    “好好好,你甚時候變得這么啰嗦了?”池小秋惦記著時間,忙不迭應(yīng)著,抬腳就要走。

    “小沒良心的,”鐘應(yīng)忱戳她的額頭:“還不是記掛你!”

    池小秋攥住他的指頭,眨著眼睛:“是!多謝鐘哥兒!”

    她松開手,敲敲食盒:“且記著呢,誰也碰不得!”

    待要走時,卻讓鐘應(yīng)忱扯住了袖子:“還是我同你一起罷�!�

    “我不,”池小秋抱緊了食盒,搖頭道:“那些老爺都認得你,到時是看我的菜,還是看你的人?就是最后選了,旁人也不服氣,又要說我全沾著你的光了。”

    一頓話換來鐘應(yīng)忱又一頓敲頭,他滿心不樂:“沾光怎么了?旁人要沾,我還不樂意呢!”

    池小秋拍了拍他的頭:“好啦,我回來再和你說。”

    哄順當了這個小祖宗,她才得以抽身,往北橋飛奔而去。一直到進了門,見所有人都還在等著,這才能喘勻一口氣。

    果然,池小秋未進門時,各人話來話往,一派和諧,等她站到廳前,頓覺四面八方的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一時間,客套話也有,言辭不善者也有,還有的拐彎抹角,每一個方塊字都像是在醋缸里泡過,可沒答上兩句,眾人就發(fā)現(xiàn),這個看似直爽的小丫頭,滑不丟手的很,什么也問不出來。

    池小秋一邊應(yīng)和著,食盒拿得緊,與人說話時也錯眼不離,一邊翹首等著外面動靜。

    這么一抬頭,便與一道目光相觸。

    這里面夾雜著冷意和明顯的厭惡,還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情緒,池小秋只是微微一愣,就迅速回過神來,露出一個看著十分真誠的笑來。

    幾乎是同時,兩人在心里對著重重一聲:哼!

    周大廚淡淡掃過她手中精致食盒,又添一絲不屑。

    這小丫頭人不大,卻鬼精鬼精的,讓人去打聽她家消息,竟連食材也探不出來,還是另找了門路,才弄明白大致是個什么菜色。

    他手掌鍋灶這么些年,給她添些堵,還是能做得到的。

    第143章

    斗菜之會

    柳安原先不過是柳江枝杈河溪處匯集而來的曲湖邊,

    一個小小集市,到此朝通鑿水利后,河運漸興,

    竟成了南北東西都能連通的一個所在。

    由是比集千百家商鋪牙行,

    物豐民阜,

    煙火正盛,竟?jié)u成巨鎮(zhèn)之勢,

    最近一次計黃冊時已有萬戶人家。

    因此柳安雖不設(shè)縣治,但卻駐了巡檢司,

    又另派了縣丞主簿各一名專治此地之事,

    連巡撫柳西御史都格外重視柳安商事。

    柳安縣丞能坐得住這個位子,不僅本家有些關(guān)系,自己也不乏手段。再講究飲饌美服,

    也得先將衙中事情梳理清楚,

    不僅姍姍來遲,面上也滿是疲累之色。

    各樓呈菜的次序是抽簽而定,

    這會便都候在下首,

    只等縣丞老爺點個頭,便能將藏了多時的菜色端出。

    頭先幾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幾道冷盤十分占便宜,便是時候多些,也不會失了味道。

    五色饅頭如荷苞綻開,幾截粉藕橫臥其下,

    一派夏日氣息。蘭花竹筍仿若初春方從土中將起,林立山中,

    恬淡適宜。這已是縣丞老爺任上第三回

    辦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這菜便不至于驚艷四堂,也斷不會只讓他夾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沒見縣丞老爺多說幾句話。

    前幾位正在忐忑之際,忽有一人新揭開食盒,里面仍是熱氣騰騰,一下子舒緩了縣丞老爺?shù)哪樕?br />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熱的。

    盤中初一看去,不過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塊豆腐,上面點綴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層的皮,才知道豆腐不過是容器,容納蘑菇、干貝、鮮筍、荸薺、五花肉、火腿等各色丁塊于其中。②將食材挖作盤盞,也是廚中常用的手法,縣丞老爺點了點頭,呈菜的人滿懷期待,卻不見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過是嘗了兩個菜的空當,他又多喝了幾口水。

    挨次下來,池小秋見識到了各家食鋪酒樓的許多看家本領(lǐng),只沖著這么一回見識,她這次斗菜,便沒白來。

    “這是這么魚?”縣丞老爺對其中一道擺作八卦圖的菜多了些興趣。

    “取自黑魚�!�

    他看了看這菜附上的簽子,輕笑出聲:“慶元吉符?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見過菜中擺八卦圖的,卻少見這乾坤卦也一齊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這道菜確實擺盤精致,還難得投了縣丞老爺?shù)南矚g,只是這般做魚糕,味道太過寡淡,可嘗性就差了。⑤果然,縣丞老爺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皺眉,擱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廚。

    他一抬頭,縣丞老爺便笑了,顯見是老熟人,輕點他道:“你也算是這兩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樣�!�

    也不知這簽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簽筒長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廚擱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個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綴到末尾——那時縣丞都已快吃飽了,哪還會精細咂摸出味道來?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簽筒長了眼睛,是執(zhí)簽筒的人長了眼睛才是。

    周大廚斂容屏氣,深深道一聲是,揭開蓋子來。

    有人小聲喝了一聲彩。

    果真是讓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肉用清湯精心烹制過,柔和了咸香,色澤暗紅,質(zhì)地腴厚,在盤中鋪出一方精致小橋,橋洞宛然,橋墩可愛,湯汁豐盈為湖,里面一對鴛鴦嬉戲,栩栩若生。橋邊煮熟的鴿蛋分列兩側(cè),其色剔透,在堂內(nèi)有限的光輝里顯得瑩潤透白,確實有珠玉之質(zhì)。殷紅的櫻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從枝頭采擷下最艷麗的一抹春光。③這是一個難得學(xué)習(xí)的機會,池小秋綴在最后,仔細品度這道菜中食材處理,橋面是用火腿鋪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橋洞橋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動了動,池小秋連忙錯步上前,尋了個縫隙過去,正好能看清縣丞動筷時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終于拾出了幾樣:蛋白,河蝦,干貝。

    怪道縣丞老爺嘗后慢慢點頭,看向周大廚:“鮮極!”

    池小秋不動神色又擠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間除了鴿蛋蛋白,另有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廚微微一笑,沒什么過分的喜色:“這是虹橋贈珠�!�

    這出戲池小秋看過,沒想到周大廚徑直將它做成了一道菜。

    她凝神細思,腦中仿佛在重現(xiàn)著這菜前后步驟,還能在其中哪一步變一變,頓時能多些別的意趣,就比如,若是那橋再疊上些鱔魚段,虹橋說不得還能便成烏橋。

    池小秋邊想著,自己發(fā)樂,不期然覺出一道視線從她周身匆匆掃過,可待她看去,卻又尋不到什么不同尋常處,只能聽到周大廚又將下面一道菜端出來:“這道是鳳棲梧�!�

    這是一道富貴華美的菜式,赭色枝杈斜斜叉出,本是略顯蕭索不起眼的起式,偏能襯托出其上一只鳳凰毛色絢爛,五彩輝煌,炫人眼目。無論是高昂的頸首,還是如彩扇鋪陳迤邐而下的尾羽,都透著高傲清麗,神態(tài)意趣,無一不具。

    這是將雞肉拆絲后堆砌出的一道菜,剖作兩半的鵝蛋、雕刻精致的黃瓜、精制笊籬中漏出的蛋絲等十幾種食材,共同堆疊出了這道菜豐富色彩。但妙就妙在經(jīng)過各種處理后,其中滋味雜卻不亂,相互烘托,反而有了一種微妙的平衡。④池小秋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欽佩。

    配菜是個大學(xué)問,她鉆得越深,越能覺出五味調(diào)和中的奧妙,不管周大廚為人如何,在認識食材一道上,真正是下了大功夫。

    觀翰樓這兩道菜一放在桌上,頓時將人注意力搶去了大半,頗有鶴立雞群之感,更不必說縣丞主簿連贊了幾回,這次的贏家?guī)缀跻呀?jīng)定了。

    近二十道菜,便是一盤只是試嘗,吃到后來,也是半飽了。

    池小秋不由慶幸鐘應(yīng)忱多拖了她些時候,雖說后來者失禮,卻恰好能補上她在此等待的這一段時間。

    做菜多求新鮮,宴席有的是沒法子,可也是少賴一點時間是一點。

    索性這桌上處處皆是她平日所求的學(xué)問,且有不懂的,縣丞老爺還會幫著多問兩句:“這是如何做出的?”他們也只有老老實實答的份兒,省卻池小秋許多力氣揣摩。

    這般想一回悟一回,等有人直問她“你呈上來的是何菜”時,池小秋反倒驚得一動。

    兩下里面照面,縣丞先面色沉凝,打量她兩回:“你是…”

    他這神情不像不豫,倒像訝異之后又在思索,池小秋有些怏怏,知道這縣丞老爺許是看自己臉熟。

    她只當已經(jīng)過了許久,這縣丞每日里坐堂,哪里會記得兩年前斷了甚案,犯案的人是何模樣。

    池小秋心下悄悄嘆口氣,早知便同鐘應(yīng)忱商量一番,要如何應(yīng)答了。

    被冤入獄的事,于她不快,于這老爺怕也是不快,若因這不快倒牽連了她盒中的菜,當真不美了。

    她還在想說辭,旁邊何師爺耳語片刻,偏池小秋離得近,便有三兩語飄到她耳邊,依稀能聞“解元”“云橋”“高家”等語。

    待縣丞回首再看她時,顯然多了些溫煦客氣:“你便是云橋東的池家小娘子?”

    池小秋立即醒悟,縣丞給她添上的標簽斷不是“伶牙俐齒獄中客”,而是個“同解元郎相識的食鋪主人”。

    她極快得瞟了一眼其他人,他們仿佛意料之中的恍然,同周大廚略沉的臉色,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鐘應(yīng)忱已給她鋪了一條路,將之前她同縣丞的“不快之緣”消解干凈,池小秋便愈發(fā)顯出明快磊落,將這盒蓋一掀。

    眾人或明或暗都探首看去,片刻靜默后,有人極輕極輕噗嗤笑了一聲。

    還以為她珍而重之要拿出什么,不想?yún)s是個常見茶盞。

    “這是什么?”

    池小秋烏溜溜的眼睛閃呀閃,脆生生道:“是我做的花草飲子�!�

    原本零碎的笑聲這回顯而易見地大了。

    她今日著意打扮一番,俏生生小女兒模樣,便有些厭煩的人看了也生不出惡意,何談還有著“解元”的面子�?h丞含笑問她道:“這便是你今日要呈的菜?”

    “算是,也不算是,”她眼神一轉(zhuǎn),拾出來這兩杯花草飲子,先呈縣丞,再給主簿:“兩位大老爺盡可先嘗嘗。”

    這杯不大,縣丞一飲而盡,頷首笑道:“確實有些別處見不著的清香,只是,宴上總不能有茶無菜,無可啖之物�!�

    池小秋點頭表示贊同:“那是自然,所以這第一道菜,只算是吃了一半�!�

    她抬手揭開第一籠,現(xiàn)出深藏在其下的另一盤。

    “另一半,卻在這里�!�

    第144章

    拔得頭籌

    池小秋撤盒時,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蓮之清,春日蘭筍之麗,

    莫不小巧生動意趣盎然,

    若論葷,

    周大廚火腿鋪橋,雞絲砌鳳,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這一番動作,

    原本只想等著她快些呈菜,

    好聽縣丞選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興趣。

    池小秋伸手一探,拎上來的卻不是菜,

    是另一個大盒子,

    其高總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認真的神色,

    再次開盒時,

    顯得格外謹慎,手扣在盤底,

    小心翼翼將菜托了起來。

    眾人目光所集之處,先是露出一線屋脊,釀杏子一般顏色的甜黃,而后便是整個屋頂。

    “這是…個重樓?”有人小聲與旁人商論。

    旁邊人卻沒答話,

    他隨之望去,卻看見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雙賢圖。

    “這是必橋亭!”

    曲湖邊上的必橋亭已有數(shù)百年,文脈興盛,

    建構(gòu)多有精巧之處,在柳安人盡皆知。

    庖廚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數(shù),大如樓閣殿宇,小到魚蟲草木,莫不能以食材為之,因此池小秋便是將這五橋亭整個雕了下來,雖是難得,亦不能說是什么曠世之作。

    直到她將整盤盡數(shù)托出。

    當她置這五橋亭于桌前時,清晰地聽到有人齊齊抽了口氣。

    必橋亭能傳名百年,絕非泛泛之作,而池小秋手中的五橋亭高不盈尺,卻將其難得處描繪皆盡,唯一不同的便是,因為此亭是由南瓜蘿卜制成亭體,又飾以各色蜜餞果品,因此便呈現(xiàn)出玲瓏雅致的色調(diào)來。而在亭下,必橋宛轉(zhuǎn)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緩緩流動。

    她分明是將必橋亭邊半個曲湖盡數(shù)搬于桌上!

    縣丞驚得靜默片刻,才問她:“這水是如何…”

    池小秋指了指下面的盤子,他仔細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嘆道:“原來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來!”

    如何做來?

    便要謝鐘應(yīng)忱改了無數(shù)次的畫稿,薛一舌同她在廚下刻了無數(shù)次的食材,試了無數(shù)次的顏色,和最后鐘應(yīng)忱親自督人制成的盤盞。

    清甜香氣早便盈于室內(nèi),縣丞老爺用湯羹細細品嘗,面露驚艷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將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小秋的年紀,他必要以為出自經(jīng)年浸于砧刀灶案間的大廚了。

    “這菜與方才的飲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團錦簇的樣式歸到菜品,也不過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小秋這菜,其實便是一個精巧絕倫的果子山與一道湯品相輔而成,必橋恰將兩者分開,不至串了味道“若說干系,也并沒多大干系�!背匦∏镄ξ溃骸安贿^是怕大老爺口渴,這飲子清淡解渴,正合時宜�!�

    前面不知嘗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嘗得出她的菜?

    從頭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時都是言辭謹慎,不敢越矩,池小秋說話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這樣一道好菜,縣丞難得多了些興致與她說話。

    “那便是還有另一道了�!�

    每一家呈菜兩例,幾成定規(guī),池小秋自然不會落于人后。

    她自信滿滿點頭:“那是自然�!�

    這菜甫一揭開,旁人未動,縣丞便已豁然站起。

    “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這話一出,旁邊的主簿與何師爺也面露驚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沒人論什么菜,這三人便圍在桌邊,有的說旁邊松鶴筆法,有的說哪一字起筆落筆,直過了好一會兒,縣丞回身問池小秋時,才讓出一些缺口,讓下面諸人得覽這菜風(fēng)光。

    一眼望去,只見白、黑、青、赭幾色,蛋白打發(fā)鋪為落雪滿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鶴,鱔絲極細,細看之下黑中隱透暗紅,如同冬日里隱隱燃著的熾熱火炭,在素白中更加顯眼,如絲如縷,又暗透著力量。②“你看這松針,十分密實,針尾處微微散開,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筆!”縣丞話語中難掩激動,忽想起一事,忙回身問詢

    :“這帖原是密藏,你從何處見來?可還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書畫相合,于哪一道都是雙絕,文章雖傳于世上,字跡卻難親見,而縣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這一手傳世之字。

    這盤菜卻將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們幾人心動之余,不由得心癢。

    池小秋搖頭道:“我并沒見過,這稿子是別人給我的。”

    何師爺人情世事聰明處還在縣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給了池小秋這帖子樣稿,悄向縣丞耳語兩句,又笑說:“待文和宴上,老爺問他便罷�!�

    這菜吃得也講究,一筷一勺看似隨意,卻是精心選了地方,并不損壞其中構(gòu)圖,倒讓那有些殘損的一角,越發(fā)顯出別處的可貴來。

    “這鱔肉很有些韌勁�!�

    縣丞顯然對這道菜很是在意,問了許多話。

    池小秋回道:“用的多是鱔背上的肉,因此細嫩里頭更顯得勁道�!�

    這壓尾的兩道菜,縣丞主簿幾人足足嘗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測,便徑向池小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頻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鋪有何本事了�!�

    又轉(zhuǎn)向周大廚道:“后人輩出,也是你們庖廚一道人才興盛,你們這些做前輩的,自也是有功�!�

    眾人一時都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言語。

    一個時辰所有人進宅之前,從未想過,這文和宴的主廚會落于池家之手,而翻轉(zhuǎn)不過片刻,最令人難以想象的便是,原本接連三次拔得頭籌的觀翰樓,竟也輸給了一個小小橋頭食鋪。

    可誰也說不得,池小秋這頭籌,拔得有半點不公。

    若只論雕工,她未必勝得,只論配菜,也未必勝得,可從構(gòu)圖雕刻配色滋味,都盡數(shù)占到優(yōu)等,那便是難得了。

    且不論,這個池小秋,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

    柳安名樓競相斗菜,到頭來竟都輸與一個方及笄的小姑娘,傳將出去,名聲何論!

    原說那解元郎讀書總讀不到做菜上頭,這回看來,還真就讀到了!

    因此雖是說不得有什么不平,到底不是滋味,也有人暗暗安慰自己,若是丟人,可越不過觀翰樓去,因此紛紛看向周大廚,卻見一向沉凝的人正面色陰冷,直直瞪向池小秋,旁人可見的怒火中燒。

    縣丞見周大廚如此,且并不答他的話,不由怫然不悅。

    觀翰樓當日是因他慧眼識英才,才在柳安扎下腳跟,因此縣丞對觀翰樓,一向有些偏顧,每次上他樓里,都隱隱橫添些驕傲,只覺自己是個能識千里馬的伯樂。

    他雖擇了池家食鋪,捫心自問,并非有意偏頗,當日旁人技不如觀翰樓,他便選了這家,今日觀翰樓技不如池小秋,他便也憑賢立事。

    何況方才他那兩句話,已是給了觀翰樓一個大大的臺階,卻不愿下。

    已是積年的大廚,竟這般沒有氣度!

    縣丞臉色十分明顯,一時上下無人再敢說話,他索性喚了池小秋道:“到后日,你便將這單子呈來,若有樣稿最好�!�

    這便是一錘定音了,池小秋謝過,等縣丞揮了揮手,眾人陸續(xù)都退出了堂,三三兩兩聚著說話。

    “師傅?師傅!”

    隨著前來的學(xué)徒叫苦不迭,他方才拉了周大廚衣襟數(shù)下,卻仍不見他有什么收斂,連出門也是硬拽了出來的。

    周大廚恍然未覺,他只覺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胸口堵塞了一團郁氣怒氣,正反復(fù)亂撞,卻尋不得縫隙出來。

    池小秋理了理衣裳,對著周圍或真或假朝她賀喜的人團團一拱手,口中謙讓。

    周大廚昂首望去,她的身影正亮在日光下,晃得扎眼,笑團團的模樣,越來越清晰地同二十年前那個影子相合。

    “云——娘——子——”

    這個在心里扎下卻從未提起來的刺,以一種古怪又帶有怨恨的語氣,從他口中擠出。

    池小秋已經(jīng)寒暄完了,正要起步走時,卻被人阻住,攔在門前。

    “你耍我?”周大廚冷笑。

    池小秋眨眨眼,狀似無辜:“前輩說什么,小秋聽不明白。”

    “那單子上的承安雞與烏必橋,是你做出的幌子?”

    池小秋的眉毛挑起,驚訝到夸張的神色:“前輩怎知我第一次擬出的菜名?”

    后面有人見他們相峙,早上前來,有的是為勸解,有的是為看熱鬧。

    池小秋余光鎖住越來越近的幾個人影,低聲輕笑:“前輩當真要在大老爺宅門前,好生講一講是怎么打聽我池家家私的?”

    周大廚面色轉(zhuǎn)紅轉(zhuǎn)黃轉(zhuǎn)綠又轉(zhuǎn)黑,只聽人問:“周大哥,你臉色怎的如此難看?”

    他理智回籠,撇了旁人一眼,重重哼了一聲,甩袖離開。

    池小秋心情舒暢,快步走向街邊。

    “姊姊,買一個南瓜團子罷!”拎著小籃子兜售各色咸甜團子的小孩兒扯住她:“這里頭還有許多種餡兒的!”

    池小秋頓住,拿出五個錢來:“我要一個南瓜團子,一個豆沙團子�!�

    鐘應(yīng)忱接過她手里食盒,含笑問道:“一切順遂?”

    池小秋遞給他那只豆沙的,大聲回道:“那是自然!”

    她抱住鐘應(yīng)忱的胳膊,兩人一同往云橋而去,若是離得近些,還能聽見池小秋略輕的笑聲。

    “也不看看,是誰畫出的稿子,誰做出的菜!”

    插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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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部分參考中國名菜集錦。上海。揚州飯店

    --五亭海參②部分參考中國名菜集錦。上海。揚州飯店

    --雪中送炭只是部分參考,實際樣式是杜撰,大家不用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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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劇場:

    若干年后,小小鐘應(yīng)忱問道:“阿娘阿娘,你是怎么贏了那個周大廚的?”

    池小秋笑:“當然…是因為你爹爹的樣稿畫得好看�!�

    鐘應(yīng)忱亦笑:“自是因為你阿娘的菜做得好吃�!�

    被遺忘的薛一舌:???我呢?

    第145章

    九絲阡陌

    當一切塵埃落定時,

    離著文和宴只有十日不到的光景。

    池小秋還沒來得及歡喜,便讓列出的一堆單子給纏磨住了。定菜,備菜,

    購置碗碟,

    檢視分給廚下各人的活計是否都練得熟了。

    畢竟文和宴上□□桌宴,

    靠她與薛師傅兩人四手定是忙不過來的。

    她正在頭暈?zāi)X熱之際,高溪午興沖沖闖了進來:“妹子,

    聽聞你們這一回,算是旗開得勝了?那周老兒臉色如何?”

    正餓得發(fā)慌的蜘蛛還未張開網(wǎng),

    就撞進來一個傻蛾子。

    “旗是開了,

    勝還未勝�!背匦∏锶绔@至寶,忙拉他到一邊,笑瞇瞇道:“近日看你卻是得閑,

    不如來幫我一把�!�

    高溪午好容易消閑兩天,

    聽說要干活,才要搖頭,

    便讓池小秋念出的一堆菜名晃暈了眼睛,

    言不由心只由嘴:“那…要做什么?”

    話一既出,他便再也反悔不得。

    幾日之后,

    每日來回奔波不停幫著運貨采買食材碗碟的高溪午,只覺自己蹚進了一個深深大坑,且深不見底。

    池小秋安慰他道:“見的著,見的著,

    再過□□日就見底了�!�

    高溪午抱著比他還高的菜簍,只覺眼前一黑。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

    全部廚子都跟著池小秋薛師傅忙活,小齊哥原還操心:“東家,

    咱們這九九消寒鍋子才換到第四鍋,這一鍋湯不過兩人便能熬得…”

    池小秋搖頭道:“咱們都在忙著新菜,誰有時間去吊湯底?一擔(dān)挑兩頭,就怕最后桿折兩頭斷,一頭都顧不得了。上鋪里的客人也是拿著真金白銀來吃喝,如何能對不住他們?”

    鐘應(yīng)忱扯了小齊哥出去,磨墨寫了告示,用白粥熬出的漿糊貼在了最明顯處。

    “雖只少賣了十日,卻都盡知道我們店里被點了要主文和宴,到時便沒人想來店里嘗嘗?”

    鐘應(yīng)忱將這道理與他一說,小齊哥立刻眉開眼笑,轉(zhuǎn)身便道:“東家,可還有要搬的菜?算我一個�!�

    店里忙得熱火朝天,唯獨薛一舌依舊挑剔得厲害。

    譬如高溪午采買回的那些蝦米,原是托了關(guān)系買回的,胸脯拍得砰砰響:“是信得過的人家,專給咱們留的,總該盡夠了。”

    昨兒的香干他來回跑了幾趟,腿都酸了,薛一舌還不放過,今兒的蝦米他就更加留心。

    不想薛一舌只伸手略翻一翻,嗅了嗅味道,便擰了眉毛:“上好的海米,觸之軟彈,微紅且亮,你瞧瞧下面的這些,如何吃得?”

    高溪午啊呦一聲,扔了筐子坐在地上,捶著腿道:“你老不然自己去挑罷,折騰我們做什么!”

    薛一舌嗆道:“若不是你們不爭氣,樣樣都要我來過問,便去挑了又如何?”

    怨不得薛一舌氣性大,這次宴席,從采買至擺菜,樣樣都得他來掌眼,且往日不曾上手教別人,這回一換了學(xué)生,氣得他一天要在廚下喊上十回:“愚笨!愚笨!愚笨至極!”

    他早已習(xí)慣了去教池小秋,一點就透,手上功夫極扎實,且又愛練,而這幾個廚子,不過是片個香干,竟是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會!

    先時廚子不敢得罪東家的師傅,只能老老實實吭吭哧哧練新菜,后來被罵得多了,終于有一人回道:“我…我會片…”

    薛一舌拎起那他剛片出的香干:“你這香干,可比府城的城墻還厚呢!切出來都是磚頭,怎么給人吃?”

    旁邊有人插嘴道:“要切成什么樣,不如你老下手給我們看看?”

    薛一舌說來說去,只說要將這香干切得極薄極細,可很明顯,他們之間對于薄厚粗細的理解并不一樣。

    薛一舌瞥他一眼,知道最近攆得這一眾人狠了,便不再出言,徑直站起到案板旁,伸手道:“給我刀�!�

    只見他左手輕輕一按,右手橫執(zhí)片刀,眾人還沒看清他如何動作,他手上便多出一疊香干片來。

    薛一舌拈起一張,香干片在他手中微微抖動,細膩如玉,薄可透光,他道:“這便是極薄�!�

    幾十張這樣的香干片摞在一起,幾無厚度,薛一舌重又切絲,拎起一根道:“這是極細。”

    在眾人一片驚異中,薛一舌將刀遞還給那廚子,淡淡道:“切罷�!�

    自他露了這一手,再沒人敢嘀咕什么,有識眼色的,反倒不再畏懼他冷言冷色,覷個空兒便端茶送水,薛一舌若有閑暇時,便能答上他兩句。

    后廚至此和諧許多。

    池小秋見后方無虞,便專心去安撫高溪午,他仍蹲在檐子下,一邊哼哼唧唧,一邊捶腿,見她出來時,哼出一聲,轉(zhuǎn)了個身不去看她。

    池小秋忙上前討好笑道:“這會餓了罷?可要些吃的喝的潤潤口?”

    高溪午所求不多,唯有吃喝。

    這一點早讓池小秋摸得透徹。

    她背在后面的手一亮,紅漆托盤上一碗銀耳蓮子羹,早已燉煮得軟爛,溫?zé)嶂畾怦厚憾希瑴摑�,盡是香甜氣息。

    這蓮子羹熬得雖好,卻因常吃,也只能讓高溪午微微側(cè)目,他斜了兩眼,示意道:“那里頭,是什么。”

    旁邊湯盆上倒扣著一只瓷蓋,池小秋心領(lǐng)神會,手覆上去一下揭開,霎時鮮香滿室。

    高溪午眼一亮,豁然站起,見池小秋笑吟吟地,又坐下,眼不停往那菜上看,嘴里并不服軟。

    “亂七八糟堆的是什么?”

    他這么一說,池小秋便不樂意了。

    說別的都可,這菜也是她精心做出來的,“亂七八糟”這樣的形容簡直是戳人心肺,她當?shù)煤狭松w子,干脆轉(zhuǎn)身道:“師傅新教的九絲阡陌,不吃便罷�!�

    “嗄?小秋妹子,你看你這般便急了!”

    高溪午見近在咫尺的美食竟真就要飛了,忙起身,一邊去端池小秋的手里盤盞,一邊笑道:“這是個什么菜,我卻要嘗嘗�!�

    池小秋氣消得快,也不跟他拿喬,徑將漆盤放下,開了蓋子道:“這里頭有九種食材,因此喚作九絲阡陌,我做得急,沒擺上盤,但味道是決計差不了的�!�

    湯盤不大,卻匯聚了幾種顏色,豆腐絲是能想見其馥郁豆香質(zhì)地的潔白,銀魚絲是一種半透的瑩白,筍絲青綠,火腿絲淡紅,木耳沉黑,蛋皮燦黃,口蘑絲浸在湯中,仿若能嘗到鮮嫩口感,若再細細看去,還能看見輔助增味的紫菜蝦仁海參。

    湯底是煨了許久才吊出來的雞汁高湯,這菜之中,豆腐絲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未進湯中時,它便是能被切絲成縷,抑或是成塊雕花,也都只有著一種沖淡質(zhì)樸的本真滋味但一旦同諸般食材同來燉煮,便能恰到好處將這許多種鮮美味道融于自身。因此才顯出這道菜食材龐雜,味道卻爽口宜人,渾然一體。

    高溪午吃了兩口,搖頭晃腦道:“若是有酒便最好了�!�

    “這有什么難的?拿給你一壇便是�!�

    池小秋感念他為這文和宴出了許多力氣,也不吝惜好酒好菜,都盡數(shù)給他上了,才說上兩句話,忽見高溪午對著她后面干笑:“鐘兄弟…還忙著哪!”

    池小秋一回身,便見鐘應(yīng)忱站于庭前,剛把擔(dān)子上的籮筐卸在地上。

    “盤子做出來了?”

    池小秋一喜,一蹦一跳便去看那筐里的物件。她備下的菜擺盤尤為精致,有許多關(guān)竅都要依賴這些特殊而制的盤盞。

    池小秋拿起一只盤子時,見孔洞處凹凸不平,暗暗擔(dān)心,與他道:“湯盛在里頭,不會漏了罷?”

    鐘應(yīng)忱低頭試著里面的機關(guān),淡淡道:“一只值錢數(shù)兩,怎會說漏就漏?”

    池小秋吃了一嚇,忙退后兩步,生怕撞了他再將盤子打碎,只用眼睛打量兩遍,才道:“這…這也太貴了…”

    都快比她賣出的菜錢還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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