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便貴了?”鐘應(yīng)忱輕哼:“這可只是請人做工的錢,采買菜品有好酒好菜,廚下做工有新增銀兩,這熬夜畫稿制模子的人,可沒落著什么好處!”
“怎的沒好處?!”
池小秋頓悟,忙跳起來給他端過一杯水來,又端出一份菜來,殷勤道:“自是人人都有好處的。”
鐘應(yīng)忱看看那些菜,并未動筷,高溪午忙端起盤子,讓出座來:“你們倆坐,請!請!”一溜煙地便沒了蹤影。
鐘應(yīng)忱慢悠悠道:“做工不同,難道這好處便是一樣的?”
“這豈能一樣!”
池小秋知機,一邊抬手給他擦汗,一邊給他猛扇一氣,一邊擺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一疊聲地噓寒問暖。
“累不累?餓不餓?熱不熱?可有哪里疼了,哪里酸了,我給你捶捶…”
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又是扇扇,笑語殷勤,眼睛看他時,滿是熱情誠懇,待忙活了一陣,尤不見他開言,倒將身子伏得更低了,看不清神色。
池小秋想了想,決定再接再厲:“這水可要再溫一些?湯要不要換新的”
才說了兩句,忽然覺出手下的肩膀在微微顫動,到后來,連著桌子盤盞也一齊微晃起來。
她這才疑心,轉(zhuǎn)到這邊來,才看見鐘應(yīng)忱伏在桌子上笑得打顫。
“你!你哄我的!”
“你啊,你從哪里學來的!”
池小秋這才知道自己又被打趣了,憤憤一擲手里的扇子:“巷子里的阿嫂都是這般,有什么好笑的!誰知只有你鐘家娘子,這般難做!”
“好好好,便是我的錯,這鐘家娘子,不做也罷�!�
鐘應(yīng)忱見她惱了,忙抓住她的手,看左右無人,在她手心親了兩下,趁她抽回之前,重又攥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便罰我,做池家夫婿罷。”
第146章
睢園文宴
文和宴之前,
正紛紛揚揚下了兩日大雪。
池小秋本有些發(fā)愁,天雪路滑,騾車運送碗碟食材過街時,
若是磕著碰著,
倒真是件麻煩事。
不想到了這一日早上,
起而支窗,天色晴霽,
唯于堤岸旁橋頭上白茫茫一片,烏篷船頂蓋上也壓著厚厚一層,
河中才結(jié)起的冰讓虛暖日頭一照,
立刻有了消融破裂之勢。
既不再下,早上讓人清空了的石板路便不再覆雪,只是濕漉漉的,
唯余來回石縫間人腳下或是檐角上剩余碎雪砂才能看出些雪日余色。
“睢園在半山處,
比家里更冷,若去得再穿件厚的�!�
鐘應(yīng)忱因忙著幫他們運東西,
耽擱到如今,
池小秋知曉今天這宴于他不易,聽著鐘鼓聲次數(shù)漸近,
一邊拿了新做出的漳絨大褂子,一邊攆他。
“你們還要去賞園子,可不能落在大老爺后頭�!�
“這個留著你穿罷,我這一身本不顯眼,
穿了這個,便是扎眼了。”
“廚房里頭火燒火燎的,
誰穿這個!冷也冷不著我。”
鐘聲催得緊,池小秋因這宴時刻繃緊著精神,
無暇再多說,邊推他先走,邊又查點了一回諸般材料,這才坐上騾車,急急出了北柵。
睢園在柳安鎮(zhèn)外,處西青山半腰處,本是晉安年間御史中丞劉濟安退居養(yǎng)老之處,如今因其后輩人才凋零,幾經(jīng)轉(zhuǎn)賣,后被北橋何家買去,請人修園整治之后,尤勝之前。
今年因是突加的恩榜,到得這個時節(jié),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缺的時候,近水蕭瑟,枯枝敗葉掃興,縣丞便同主簿師爺商量一二,借了何家的園子,索性在山上擺起來,為的便是園中十余棵飛綠萼。
只是不想,老天這么給面子,眾人乘雪仗木屐入園之際,沿途松柏皚皚,再往上行,黃楊怪柳枝葉瑩白,雪枝凍在半空,如同走進冰玉瓊宮,幾成寒潭仙境。
置宴的高榭倚靠一片山石之上,下有泉水一線,山茶花瓣重重疊疊,豐潤紅艷,綠萼梅淡雅通透,端莊可愛。本來宜人的景色,因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變得豐富多姿。
“卻是多虧了老太爺前日讓人傳話,讓園中勿要灑掃,才有這一番野趣�!�
既是進了何家園子,何老爺自然是要出面的,他精于商道,與人打交道久了,說話自然也十分熨帖。
縣丞捻須微笑道:“說來,這樣大雪,柳安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了,來年必定豐收。”
旁邊有人道:“近年柳安風調(diào)雨順,倉廩豐實,水利浚通,商行輻聚,且兩榜鄉(xiāng)試,都能中上十數(shù)人,今年更是出了個解元,都是老太爺教化之功。”
縣丞擺手道:“哪里話,柳安本是人杰地靈,本是文脈昌盛之地,且托賴各位興橋浚湖,凡興旺之家多有義利之舉,才有此番盛景啊�!�
如今座上的人,或是鎮(zhèn)上巨賈,都捐了功名,或是官宦之家,族中都有人在朝中,亦或是近年鄉(xiāng)試榜上名列前茅的青俊,縣丞知曉自身不過是占了個虛名,也分外客氣。
他舉目四望,年輕人坐在下首,多是熟悉面孔,他便笑喚一人道:“松青,近日可又作出什么好文章?”
桑羅山站起揖首道:“學務(wù)龐雜,做得文章雖多,卻沒什么可看的�!�
縣丞一時有些意外,桑羅山是上一科鄉(xiāng)試柳安鎮(zhèn)中名次最高者,年少之人,且自小便有才名,向來高傲,這回見來,竟少了些氣性。
卻也是好事。
他便頷首微笑:“不必太過自謙,年中卻聽過坊市間都在傳你的新詩,越發(fā)進益,山長先生亦道,你的制藝做得越發(fā)工整了。”
縣丞正說著,互想起一事來:“說來也巧,今日主宴的這家,便是當日你詩中所遇的城南池家食肆,你既愛這家飲食,今日可要盡興�!�
“原還有這個緣分?”座中人湊趣道:“當日的觀翰樓,也是老太爺青眼相加,這才立了曲湖邊第一樓,如今又尋了一家出來,倒要好生嘗一嘗�!�
縣丞老爺于飲饌一道,也是內(nèi)里行家,他們說這話,不只是為奉承,多是真心。
桑羅山深揖應(yīng)了聲是,倒讓人看不清他面上容色。
“說了半日解元郎,這鐘相公卻是在何處?”
“那卻不是,解元相公想也是個沉穩(wěn)性子,正慢慢往上走哩!”
說這話的人卻是縣丞老爺養(yǎng)在身邊的使女,因年紀不大又得寵,言談更活潑無忌,遙指著石山腳下一個人影,掩著口笑。
眾人遙遙望去,卻見一人拾級而上,不急不慢而來,待到了閣口,微微俯首撥簾而入,復又直起身來。恰有一陣風從山上而來,將他身上毛青布曲水紋道袍拂起而后落,更顯出一道清雋身影卓然而立,方才還在笑語不絕的臺榭內(nèi)靜了幾瞬。
直到他深深一揖,語音從容清朗:“學生鐘應(yīng)忱,拜見老太爺。””怪道都說解元相公是個神仙人物,果真是見了才知道。”
能這般說的,自然還是縣丞家的使女,旁人已都回復精神,敘了同年同案,自此便有口稱“鐘兄”的,也有人問他:“年兄可有字號?”直呼其名到底是不尊重。
鐘應(yīng)忱回禮道:“因未及冠,尚無�!�
他這番一來,多半注意都圍著他打起轉(zhuǎn)來,也有問家鄉(xiāng)何處,也有問家中還有幾人,也有問緣何來了柳安,鐘應(yīng)忱慢慢編著話,暗地里卻在想,這些都需得回家同池小秋再說上一遍,不然旁人問多了,便要露餡。
高溪午瞅著沒人時,才暗暗戳他:“看不出來,你還能同人講許多這么累人的話!”
他這回是讓爹娘硬生生給撮了來的,要說這宴上的菜,他早便在池小秋那吃完了。一接了帖子,還沒等他搖頭,倒先挨了他娘一棒槌,高太太指著屋頂問他:“你是要坐在屋脊給人當耍子看,還是去縣丞老太爺那吃宴去?”
高溪午沒法子,只能委委屈屈讓她精心打扮了一番,送到睢園,果不其然,旁人問了他的名字,雖嘴上拱手慶賀一番,肚腹里卻十分不屑。
雖則清楚,他們按次序都高過他許多,高溪午的自尊心還是受到了極大傷害,連見了鐘應(yīng)忱這素來的對頭,竟也不顧了,挨近時,方說了一句話,便讓鐘應(yīng)忱又氣了一回。
“這倒無礙,平日同你說話也累�!�
他眉目溫雅,同素來認識的樣子十分不同,高溪午原以為能多些幻想,此話一出,便恨不得拿茶壺砸他腦袋。
少時,宴席開始,使女陸續(xù)托來果山子,一道道菜流水價擺過來,中心九景正是以柳安四亭三山二水一湖為題,才一端出,便引得旁人驚訝。
高溪午一時與有榮焉,大概無人能想到,這里頭一半菜色,可都是他同人商量了采買過來的。
許多錯季的菜,還要多虧了他高家那兩個暖室,不然便是買了來也是活不得時間長的。
“元修亭,安山會…”這些菜他熟得能跟著一起報菜名,其中味道更是借著池小秋犒勞他的時候,早便吃了許多回。
不知從哪里出來歌樂聲,笛管蕭瑟,在這山林中聲音愈清,有人在唱:“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文和宴半私半公,唱這《鹿鳴》卻也應(yīng)景。
好樂好曲,好菜好景,一時觥籌交錯,或是舉杯共飲,或是猜簽賦詩,離席的人便多了。
來尋高溪午吃酒的人沒幾個,卻已有半數(shù)人都來尋了鐘應(yīng)忱,你敬上一杯,我續(xù)上一杯,不過片刻時候,放置于他們桌邊的一壺酒便見了底。
高溪午眼見著他一杯連著一杯,誰也不推辭,來者便飲。
連擋杯的空隙也不給他。
直到這一壺斟空,鐘應(yīng)忱轉(zhuǎn)身時,身子一晃,高溪午慌了,忙扶他:“你莫不是醉了罷?”
他雖不知這人酒品如何,端看四月里做生日時,池小秋見他拿酒來如臨大敵的模樣,便能想象一二。
誰料鐘應(yīng)忱借力站穩(wěn)了身子,向他一笑時,并無不妥。
“你…你酒量甚時竟這般好了?”高溪午有些呆,上手搖了搖他的壺,只剩了個酒底,又望望他,頓時氣悶不平。
“那丫頭還哄我,道你量淺,連梅子酒也不能吃多,分明是誑我莫沾了你家新釀酒罷�!�
鐘應(yīng)忱見好容易去了這一撥,終于能得些閑暇,便抬手與他斟了一杯,低聲道:“這酒,換你也吃不醉�!�
這宴席是四人共桌,一人一壺,高溪午一抿,恍然大悟。
“你這里頭裝的是梅子飲?”還是溫熱的。
高溪午心里頭有些酸,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廚下的池小秋做了手腳,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送來的。
鐘應(yīng)忱又將他面前的果盤撥了撥,里面多著幾塊點心。
正有人送了一蓋鐘的酸湯上來,獨鐘應(yīng)忱是去了辛辣的。
偏鐘應(yīng)忱還悄悄笑:“小秋再三與我說了,涼的辣的油膩的都不許吃�!�
高溪午暗里翻個白眼,正要沒好氣駁他一句,忽聽座中有人道:“方才我聞著,解元郎杯中的酒,似與我們杯中不同?”
兩人循聲望去,桑羅山正向端著酒向他們而來:“不若也讓我嘗一嘗?”
第147章
一品豆腐
在高溪午還未回神之際,
鐘應(yīng)忱早已翻手將手中那杯酒飲盡。
高溪午因為他那一巴掌,早將桑羅山恨到心坎里,這會見他過來,
便歪過身來,
語氣不善:“怎么,
桑公子紅鞋里的酒未喝盡興,又找上別桌來了?”
他聲音不大,
只有旁坐的兩三人聽著,都嗤得笑起來。
桑羅山一向高傲,
偏之前那樁風流事傳得滿鎮(zhèn)皆知,
只是倒無人在“說來,鐘某此酒與桑兄手中并無不同,”他站起身,
卻又攜過一只大杯來:“只是,
既有此盛情,某又何惜這杯中酒。”
鐘應(yīng)忱執(zhí)壺斟酒在杯,
酒釀汩汩而入其中,
激起一陣濃烈酒香,聞來香醇欲醉。
桑羅山目光在杯中酒打量片刻,
夾著些不易察覺的譏諷:“并無不同?”
“確然�!辩姂�(yīng)忱十分坦然:“請!”
現(xiàn)時座中人酒酣耳熱之際,雖無醉意,卻也放開了行跡,見桑羅山接了這大杯,
都喝起彩來:“好個酒中仙!飲了飲了!”
便是桑羅山知曉鐘應(yīng)忱故意為之,卻也不得不認下,
好在這酒方才嘗過,只是輔興,
倒是難醉,便執(zhí)杯團團敬了一回,仰頭滿飲。
只等杯中酒沖而入喉的一剎那,他心忽然往下一墜,便知要糟。
味道顏色雖相似,可這酒比他原先壺中所呈的,要烈多了。
等他意識到時,這一杯酒早就喝了干凈,桑羅山微微一晃,只覺周圍叫好聲都離他遠了許多。
高溪午看著鐘應(yīng)忱手中:“你這壺…”
“做了手腳�!�
鐘應(yīng)忱不知在哪里一按,又給高溪午倒了一杯梅子飲:“專待不速之客�!�
這會已有人覺出桑羅山不對了,便命使女上了解酒石,高溪午嘖嘖道:“這酒甜得似水一般,也能飲醉了?就這樣的,還想與小爺喝酒?”
鐘應(yīng)忱晃晃杯子,心里頭有了些許猜測。
菜已上了大半,桌邊一人便指著其中才端上的一品菜道:“這景,卻是豆腐上搭作的?一盤菜便吃塊豆腐不成?”
一側(cè)同伴也看了一眼,笑道:“這菜卻是取了個巧宗,從別處拿來的菜式罷?我在姚家也吃過,卻讓這池家偷拿了去,�!�
他一壁說,一壁拿筷子挑開那豆腐:“這能吃的,卻在豆腐里頭,八珍齊備。”
挑了兩下,卻沒找見豆腐蓋的縫隙,他咦了一聲,還要再挑,卻見高溪午早便一勺子將其中一扇豆腐整個挖了去,哼笑道:“天下相似的菜式卻多了,自己眼界淺倒要怪旁人偷拿�!�
這菜確是脫胎于姚家斗菜時呈上的一品豆腐,可池小秋將這菜一說,薛師傅便明了了:“想是他家也有從京里來的大師傅,這菜還是盛天樓做得最佳�!�
池小秋卻道:“我卻想了個新法兒,許是能托得起方才忱哥畫出的那道景�!�
將特殊制成的豆腐攪得粉碎,做成豆腐茸,雞子打破獨留蛋清,一點豬油,數(shù)種調(diào)料,盡數(shù)加入其中攪拌均勻,原本在豆腐盒中的八珍換了其中幾味,蝦子、干貝、蟹黃能增河海鮮味,蘑菇、青豆、筍丁能添山林清氣,余者如雞肉等能豐其口感,最后切作扇形,點出西青山之景,澆上一層半透芡汁,十分好看。高溪午本是他們不屑之人,這會反倒被他嘲諷,說話那兩人立刻變了臉色。
“高兄倒是精于庖廚之道,我等才淺,卻不知這羹為何喚作碧澗,這飯為何喚作玉井?”
聽聞高溪午這吊尾的舉人,還是他家那姓譚的先生,不知押著背了多少題,才撞出的大運。不然,就他這從小時起,北橋人人皆知的頑劣名聲,如何能入得文和宴,同他們坐在一席?
他二人有意讓高溪午難堪,將聲音放得極大,卻見高溪午一笑,好皮囊立刻占了上風:“請問年兄,這飯中有何物?羹中有何物?”
已經(jīng)有周遭眼光被吸引過來,那二人不得不答:“飯中有藕丁蓮泥,羹里是香芹莖葉�!�
“那便是了,曾有詩云:‘太華峰頭玉井蓮,開花十丈藕如船’,自然稱得上玉井飯,”高溪午話里謙遜,臉上的神色可絲毫看不出來:“若是這詩有些偏僻,杜子美曾有詩,香芹碧澗羹,現(xiàn)成的典,年兄竟不知此句?”②他當才只那一問,這兩人已知不好,現(xiàn)在立在那里,不好說知道,也不好說不知道,臉色漲紅,不知如何解圍。
高溪午心里大快,他雖不會讀正經(jīng)書,偏旁雜書卻是從小愛看的,難道連幾句詩都不曉得。
他們怕是做夢也沒想到,這兩個飯菜名可是他一時手癢擬出來的。
不然此刻端出來的,便是實實在在的香稻米飯了。
高溪午快意未解,便已有人又問了:“既如此,為何這湯,卻要喚作冰壺珍?”
高溪午立刻傻了眼。
這題目他沒背過啊!
他忙拿眼掃旁邊的鐘應(yīng)忱,卻見他不知何時出去,又不知滯于何地,根本不在閣內(nèi)。
他這有些愣怔的模樣被眾人看在眼里,立時響起輕笑聲,更兼方才問話的人又含笑說了句:“想來高兄博學強記,不至不知這典故�!�
“原是唐時蘇公,醉酒雪夜,渴飲齏湯之事,想是不過借了這冰壺先生的名頭,喻湯之珍美。”③高溪午這話解得磕磕巴巴,還連咳了兩聲,為的就是看鐘應(yīng)忱塞與他的條子。
不管如何,典故也算是解出來了,連著兩人碰了釘子,便再沒人給高溪午找這不自在。縣丞同主簿一起,說是閑聊,實則考校,便將大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其中一個正在賦文的舉子身上。
“你從哪里過來的?怎么知道有人要問這個?”
高溪午差一點丟了大臉,氣哼哼的。
“方才小齊哥正在堂上,同我說的�!�
他這么一說,高溪午便坐實了剛才的猜測:“嘖嘖嘖,才這么一會,還得去看看…”
“若不去看時,哪有給你寫字的炭筆?”鐘應(yīng)忱的臉皮,在高溪午時常磋磨下,一天比一天厚,竟連紅也沒紅。
這臺榭是建在山石之上,后面正連著山路,若是在園子別處另辟一處廚房,等再從繞了路上階送到這里來,早便涼了,且路還殘余著積雪,更是濕滑,少不得就打了幾盤菜,徒增掃興。
因此池小秋早便在后面山路不遠處尋了幾個空屋子,臨時改作廚房,這頭出那頭端,十分便宜。
一個時辰前方才分路而走,卻似乎已過了許久,鐘應(yīng)忱并不覺得自個是個黏糊性子,等腳自己尋到廚灶前,才恍然這趁著宴半而溜的人正是自己。
池小秋好容易歇了一會,見他時十分驚詫:“你來做什么?不是再過半個時辰便要散了?”
鐘應(yīng)忱未及反應(yīng)過來,兩個字便脫口而出:“看你�!�
他說這話時旁邊還有廚下伙計廚子,聽了這話轟得一起笑了,池小秋不由赧然,推他出去:“這兒太亂,有什么好看的。”
鐘應(yīng)忱卻趁機捉了她的手,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多留片刻,情急之下忽想起方才事,便問:“我那子母壺中的酒,你給換了?”
“換了!”池小秋應(yīng)得利落,她睜大眼睛振振有詞:“那酒要用時,必定有人捉了你不放,這樣使絆子,便讓他喝得盡興些!”
她下了結(jié)論:“醉倒最好!”
鐘應(yīng)忱覺得自己最近愈發(fā)奇怪,池小秋就這么一句話一個笑一個神情,竟也能讓他失魂落魄,不自覺反復咂摸出甜來。
“你莫要再笑了!”高溪午說話他卻聽不見,只自己低頭含笑,不知在想什么,無奈只能用胳膊肘搗他道:“老太爺在與你說話!”
鐘應(yīng)忱驀得醒神,正對上縣丞疑惑神色,待凝神細聽,才知他在問些什么。
“鐘世侄,你家中可有婚配?”
他還未答言,卻聽見右側(cè)有人揮袖站起,大笑道:“老太爺這話問得好,解元郎雖是未結(jié)鴛盟,也未必衾寒枕冷,這主宴的池家小娘子,正是他紅粉知己呢!”
桑羅山這話卻明顯是醉話,只是這樣的風流韻事,要在別處聽見,還可調(diào)侃一二,于這樣場合說出卻有些尷尬。
眾人都只顧看縣丞臉色,卻不妨,堂上忽響起一道聲音,挾著盛怒而來。
“住口!”
隨聲望去,眾人不由慎而噤聲。
鐘應(yīng)忱在外時,一向謙遜知禮,從容不迫,連變色都少有,這會望向桑羅山時,竟面罩寒霜,瞋目切齒,一字字道:“池家小娘子,正是我鐘家未過門的主母,你卻是何人,在此胡吣!”
慣而溫和的人發(fā)起怒來,竟也讓人心驚,眾人愣了愣,面面相覷,有人便去攀他臂膀,試圖息事寧人,勸道:“醉了,都醉了�!�
鐘應(yīng)忱卻甩開他,冷笑道:“私論旁人檐下事,便是這大家子吃酒的規(guī)矩?我娘子何辜,要受此污名?”
第148章
席間紛爭
“東家、東家同人在席上罵起來了!”
“��?”池小秋方把多余的盤盞都收拾好,
灶上正煨著最后一道湯品,她才能松口氣,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誰?誰罵起來了?”
“咱們東家,
可罵得兇哩!”
“你是說鐘哥?”
這店里,
除了她便只剩下鐘應(yīng)忱一個,
可讓人稱作東家,她又問了一遍,
確信自己沒聽錯了,也顧不上別的,
將腰上圍裙一摘。
“李大哥,
盯緊了灶上,再過半炷香就撤掉最上面兩根柴,換小火再熬半炷香就起鍋�!�
她一急,
說話就像往外滾豆子,
一股腦砸下來,還沒等人有個應(yīng)答就不見了蹤影。
她急急忙忙往外趕,
心里愈加不安。
他那性子池小秋再清楚不過,
要說心里頭的主意,一眨眼便能轉(zhuǎn)出十幾個,
可最不耐煩同人爭什么口角,便出言也是軟刀子,哪里能談得上一個罵字。上回見他多爭嚷幾句,還是云橋上遇見咄咄逼人的涂大郎,
可那是個混人,又提前有過算計,
總不會吃虧。
今日這宴席池小秋提前許久就聽他提過,都是柳安鎮(zhèn)有頭臉的人物,
于鐘應(yīng)忱而言,同年同案同門,便是日后仕途場上最易結(jié)的人脈,好端端如何能起紛爭。
她才走至閣口,便聽里面果真鬧紛紛的,有人在勸,有人在擋,其中最熟悉的一道聲音,帶著令人全然陌生的盛怒,在一片雜亂中異常明晰。
“若果真如桑公子所說,不必顧及道義,也自可枉顧生死,便是火燒燎了屋舍,無辜者被賣作菜人,也需得死守著你口中的禮,默然旁顧,不聞不問,才算得大賢?”
鐘應(yīng)忱語氣中譏刺滿滿,蔑然道:“這般大賢,于鐘某看來,狗屁不如!”
此言一出,便于閣榭之外,池小秋都能覺出席間尷尬沉默的氣氛。
滿席默然,只有鐘應(yīng)忱聲音一句高過一句,每一個問句都像投出的箭矢直直投射出去。
“你若口口聲聲言禮,池家與你何干,你在此空談大義,搬弄是非,便合禮儀?!
“滿腹文章不事圣賢辭藻,倒將頭探于姑娘閣中,窺人如街頭長舌婦,便合禮儀?!”
“不顧場合,嚼人私事,捕風捉影,潑人臟水,便合禮儀?”
鐘應(yīng)忱連連冷笑:“不巧,這些事,便是鐘某這等桑公子口中無禮之人,也是不屑為之!也不知能做出這等不合禮儀之事的,不是是腐儒,便是豎子!”
“夠了,夠了,”高溪午悄扯他衣服。
他從不知鐘應(yīng)忱還是這樣牙尖嘴利之人,先時還聽得津津有味,到后來,見他竟無收斂,桑羅山醉酒肆無忌憚,他竟也層層回擊。眼看堂上縣丞主簿頻頻側(cè)目示意無果后,臉色漸漸難看,他便也覺得,這事再揪扯下去,鐘應(yīng)忱就再難下臺。
“姓桑的醉了,你也醉了?打不過堵在街頭打上一頓便罷,在這里爭什么閑氣!”
高溪午使勁給他使眼色,縣丞趁著這難得能插進話的縫隙,清了清嗓子,沉聲道:“好了,本是桑羅山無端醉酒言辭無狀,你也不必在此時計較。都歸座,待他酒醒后,著他往你府上賠罪便可�!�
桑羅山嘴里還掙扎要說些什么,早讓識眼色的,半拖半抱弄出席間了。
鐘應(yīng)忱讓高溪午強扯轉(zhuǎn)了身,他垂頭沉默片刻,俯身深揖:“學生言辭亦有無禮處,罰也無怨,只是——”
他昂首而立,帶著任何人都無法忽視錯認的認真:“只是我娘子幼時逢變,家財父母皆沒,可便是流離孤苦饑飽無憑時,也不曾棄我于不顧,學生亦是孑然一身,所幸蒼天不曾薄待,得此良緣。夫婦一體,同心結(jié)緣,誰若是憑空指點她,便是執(zhí)利刃傷我,再沒有安然而待的道理!”
他斬釘截鐵一段話,同平時所示人的周全處事之風大異,又偏偏鄭重其事到讓人無法相駁,又不忍苛責。
所幸鐘應(yīng)忱說罷此話,也只是深深一禮,便退了下去。
管樂重新響起,除了桑羅山的缺位,一切似乎都湮沒了形跡,有人提議要傳杯作詩,立刻得了眾人附和,氣氛立刻變得歡快起來。
池小秋并未進去,她在閣子前站了半晌,冷風吹得手臉都通紅,直到廚下來人喚她:“東家,李大哥請你去看看那湯可能起鍋了!”
上了最后一道湯,這宴到她這里便算是做結(jié)了,一群人絕口不提席上風波,忙前忙后將剩余的菜蔬盤子都在車內(nèi),才收了十之五六,便見鐘應(yīng)忱卷了袖子進來。
“我看車上碗碟都已收拾干凈了,還差些什么?”
他看見腳下還有幾筐子菜,便伸手去拿,卻讓池小秋伸手截了胡,她從暖壺里拿了一碗湯出來:“先把這個喝了!”
鐘應(yīng)忱一看便想往后退,那里頭放著生姜藥材,樣樣都是他不喜的。
“我穿得多,竟沒覺出冷…”
池小秋竟沒發(fā)火,她聲音軟軟的,望著他時眉目粲然,輕輕喚道:“鐘哥兒�!�
這一聲便仿佛一根絲線,牽住鐘應(yīng)忱心神微微一蕩,他尤在愣怔,便見池小秋眨了眨那一雙仿佛蘊著光華的眼睛,又是軟軟一聲:“
夫轟得一聲,鐘應(yīng)忱只覺所有理智都瞬間退卻,這碗湯被送到手上,迷迷瞪瞪喝得精光,直到池小秋查點了所有東西,這才回過頭來,將他的手扣在掌心,緊緊握住,輕輕一拉,又搖了搖:“走,咱們回家。”
這一天,許多人都瞧著,云橋東邊池家食鋪的東家,和新科的解元郎牽著手,慢慢走過柳安一道道巷陌,一道道橋梁,最后進了安華橋邊的巷子。
門倏然合上,憑空散落一地安寧的月光。
宴席上這一場爭執(zhí),卻讓不少人都印象深刻,歸家之后,說起此事,各有評議。
“這個鐘解元,倒是個人物!”方員外一邊飲茶,一邊跟夫人感嘆:“知曉何時進,何時退,年少卻無浮華氣,日后不可估量�!�
方夫人幫他脫去外袍:“這也太意氣了些,為了一個婦人,在文和宴上失態(tài),總還是年輕欠打磨�!�
方員外搖頭道:“那也要看是什么婦人,家中主母,自然要尊重,不然便是踩了一族一姓的面子,且那婦人于他另有恩情,此時發(fā)作出來,反讓人贊他有情有義�!�
他笑睨了方夫人一眼:“何況,你們婦人,不是最喜歡這樣的意氣么!”
方夫人啐他一口,忽聽他問道:“說來,二姐的親事,還尚未定下罷?”
方夫人一驚:“怎么,你又打什么主意?你可是說了,鐘家再好,已有了主母,今日這一鬧,更是人盡皆知,你再想打主意也是晚了!”
方員外慢慢摩挲著手中香櫞杯,若有所思,卻未答話。
年節(jié)將近,池小秋帶著店里諸人將食鋪前后都灑掃一遍,連梁上都拂了一遍塵土,桌子上擦得光可鑒人,忙活了足足兩三日才算完。
到店中事務(wù)都做完了,眾人都站在柜臺前,推推擠擠笑笑嚷嚷的,平日忙來忙去不覺得什么,這會都聚齊了,池小秋才覺出,不過短短一年,食鋪當真越開越大,竟已有十幾個幫手了。
小齊哥站在一邊,褪去了平日干練肅然的樣子,笑團團的,池小秋從他手里接過包裹,大家便知,是要發(fā)年底的工錢了,許多雙眼睛都聚在上面,充滿了期待。
池小秋環(huán)視一圈,兩手抱拳,便是一個大禮:“這店雖是喚作池家食鋪,可一年能做到這般光景,多是仰仗各位兄弟,小秋在這里,謝謝各位�!�
她這話說得誠懇,聽得人心里不由一暖,等這包袱里的紅封接到手里,沉得掂手,再一摸,分明是雪花細銀,不必打開,就知道必定能過個殷實年份。
更兼池小秋將紅封一個個雙手遞上時,將各人都挨個又謝了一遍,更是窩心。
直到最后,池小秋拿出一張契紙來,轉(zhuǎn)身望向小齊哥。
“這一年來,我只在廚下忙活,店前店后操持全靠小齊哥,這契一簽,從此后小齊哥便是這店里的三東家�!�
小齊哥猝不及防,連退了兩步,看著那契紙有些惶然:“東家…”
池小秋卻將筆塞于他手里:“怎么,當時這食鋪還開在云橋時,你還敢簽,到如今店就在這里,跑也跑不脫,你卻不敢簽了?”
她笑瞇瞇的:“我可還等著到明年時,惠姐姐來做咱們食鋪的掌柜娘子呢!”
小齊哥望了望她,又低頭看看契紙,眼中竟有些濕潤。
要說這輩子有什么不悔處,大約便是他搓手在市鋪前等著做活時,湊巧應(yīng)出了一聲“我愿意去”,竟無端改變了他一生的軌跡。
一個個送走了店里伙計廚子,池小秋給食鋪落了鎖,將鐘應(yīng)忱寫出的招子掛在外面,上頭“年節(jié)閉店,初五開張”在凜冽冷風中刷拉拉響。
“池東家做事越發(fā)利落了,”鐘應(yīng)忱從高家學里回來,繞路過來接她,也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正好,我這里也有一張契紙請你來簽�!�
“簽了這張,你便是這食鋪里的大東家了�!�
第149章
酒煮羊肉
池小秋展開看時,
卻也是張契書,與她所給小齊哥的內(nèi)容仿佛。
鐘應(yīng)忱將他在這鋪中所占份子盡數(shù)轉(zhuǎn)給了池小秋。
鐘應(yīng)忱笑看她:“咱們家…是不是該置辦嫁妝了?”
“我不簽�!背匦∏飳⑵跫堉匦戮砹巳給他:“嫁妝講究個好看,別人家十里紅妝,
箱籠滿臺看著便氣派,
我到時就只拿著這張紙不成?”
“這便麻煩了…”鐘應(yīng)忱沉吟著,
露出可憐兮兮的神色:“這張不過是個敲門磚,好騙得東家點頭,
若是不簽,我怎好拿了下一張來?”
“��?哪一張?”池小秋有些疑惑。
這鋪中滿打滿算十分利,
可再沒有能送人的了。
“誰說沒有?”
鐘應(yīng)忱這一張卻是放于書篋之中的,
外面還有個極精致的檀木盒子。盒子打開時,便是兩張朱紅的灑金箋,底紋便是雁銜瑞草,
上面漆墨光潔,
字跡清逸,正是鐘應(yīng)忱親手所書。
池小秋慢慢念出來:“嘉禮初成,
良緣遂締…此證…”
她怔怔望向鐘應(yīng)忱,
他唇邊是笑,眼中是笑,
同他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是一種純?nèi)坏南矏偅瑵M懷著期待。
是一株喬木在陽光下全無陰翳的樣子。
鐘應(yīng)忱的手掌比她大些,正好能將她的手完完全全合在掌心,
他帶著孩子一樣的歡喜和淘氣,向池小秋眨著眼:“挑個日子,
便連我一起也送你了!”
整篇的祝詞都已寫好,偏偏迎親的日子空在那里。
鐘應(yīng)忱有些不豫:“橋保尚未將新的歷本送來,
我尋不到好日子。”
池小秋親了親他:“那便再等上兩天�!�
她展開這張喜慶又莊重的灑金箋,對著日頭看,碎金般的光粒跳躍在她的周身,讓她的笑靨也似乎都閃著光:“到時候,咱們挑個好日子�!�
鐘應(yīng)忱的心里一寸寸踏實起來,這是難得兩人都空閑的日子,他看她時只是笑:“今日曲湖邊有新班子來演雜耍,我?guī)闳タ纯础!?dt class="g_ad_ph g_wr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