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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史書上經(jīng)常能看到皇帝賜死大臣,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喝了毒酒還勒死的。

    傳說中李后主喝的那種牽機要疼整晚,總覺得皇帝未必有那個耐心……

    ------------

    182.除夕之夜

    再忙碌的人,到除夕夜里,

    總也會閑下來,

    守著爐火。人多的人家熱鬧,爐火旺,

    孩子滿地亂跑,

    妯娌湊趣,

    老人家慈祥,男人女人們聚在一起喝酒,說些有的沒的,街坊鄰居,

    親朋戚友,

    天子貴人。

    人口單薄的就難免冷清,

    但是冷清到宋王府這份上,

    也是天子腳下獨一份了。彭城長公主在兒子、婢子的服侍下用過晚飯,爐火邊瞇了會兒眼睛,

    自去歇了。她年歲大了,守夜這種事,還是交給小輩吧。

    這府里的小輩主子,合算來,也就只有蕭阮一個。王府里里外外點了燈,他自去了臥房,

    臥房里只有火盆,

    火盆里的光,

    依稀映著兩張臉。

    “吃過這杯酒,

    十六郎還是盡早回任上去吧。”蕭阮說。隔年不見,十六郎胖了些,倒比從前好看,總算不是瘦骨伶仃一身棱角了,圓潤了好些的臉也藏起了眼睛里的鋒銳,不再嗖嗖嗖地往外飛刀片了。

    “過兩天……我也要動身去壽陽�!笔捜钣值�。

    十六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殿下早該去了,為什么還拖到年后?”

    這回換了蕭阮不說話,低頭看著爐火,紅的焰火,眼睛里泅出水光來。

    “蘇娘子與殿下同去嗎?”十六郎又問。

    蕭阮神色一黯:“她不去。”

    “還在氣惱?”

    蕭阮嘆了口氣。蘇卿染一慣的理智和冷靜,便是談到他的婚姻,都能理智地選擇,理智地剖析利害,這次卻……他和華陽的計劃固然是瞞了她,然而他們是瞞住了所有人——所有不需要知道的人。

    包括嘉言,謝娘子,甚至母親,還有……阿娘。

    并不是她一個。

    既然是做戲,總需要給點真東西給人看。但是她氣惱得格外厲害,她說:“你信她,你不信我?”

    他當(dāng)時怔了一下,這并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三娘也沒有把她怎么樣,相比賀蘭氏……對蘇卿染,是真?zhèn)手下留情了,怕她尋死,下藥軟禁起來。他去見她的時候她才醒,還以為是黃泉相會。

    待聽完他的解釋,她臉色就變了。這句話里有多少微顫的音,只有他聽得出來。原本他并不覺得這是多么難以解釋的事情——并不是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計劃,一開始,他以為自己死了,三娘也以為他要死了。

    他是劫后余生,她何嘗不是,蕭阮默默然,這件事中每個人都有必須承擔(dān)的,三娘承擔(dān)名聲上的損失,固然后期可能挽回,但是也有可能不,不可挽回的也許是宮姨娘。她沒有提過,但是他知道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必須承擔(dān)的,也許是蘇卿染的質(zhì)疑,但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也許是阿娘,她說她不忠不孝,無情無義——那也許是真的,他當(dāng)時就不該出現(xiàn),不該去始平王的營帳,不該在于瑾箭下護住華陽。

    他有他的責(zé)任,那些關(guān)于金陵的夢,從父親到母親,從十六郎到蘇卿染,都壓在他的肩上,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很想、很想睡上一會兒。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謀,清清靜靜,睡上一會兒。

    她說:“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諒你�!彪m然他并不知道他虧欠了她什么,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諒,但是他竟然就這樣信了,他醒了過來,看見她在床邊,已經(jīng)睡著了,綿長的呼吸,冬夜里的靜好。

    她會原諒他,她說她會原諒他,這樣一個可笑又荒謬的理由,讓他醒了過來。

    如今不肯原諒他的是蘇卿染,蕭阮按了按太陽穴,她說她需要靜一靜,然后她走進了阿娘的庵堂。

    “你遲遲不肯走,是因為華陽?”等得太久,十六郎終于沒忍住,挑明了問。

    蕭阮又怔了片刻,方才說道:“我這一走,大概要許久才能回來,走之前,我還有句話想要問她�!�

    要選一個合適的時候,比如大年初一,一年新的開始,新的晨曦,新的……起點。

    “殿下你——”

    “我想要娶她為妻,”蕭阮淡淡地說,“多耗一晚而已,是值得的。”

    十六郎心口一堵,這不像是他認識的蕭阮了,他認識的蕭阮,根本沒有這許多兒女情長,只有金陵,只有金陵才是他的目標(biāo),其余,不過一個溫柔的假象。但是……聽說人經(jīng)歷過生死,很多事情,就會不一樣。

    難道他也——鬼迷了心竅嗎?

    華陽當(dāng)然沒什么不好,至少比賀蘭氏好,十六郎別扭了一會兒,還是不得不承認,也許在這段時間里,他舍死相救,她悉心照料,沒準(zhǔn)、沒準(zhǔn)……十六郎決定換過一個話題:“這回真能打起來么?”

    “真能。”蕭阮毫不猶豫地回答,“不然皇叔也不會派于瑾過來,于瑾也不會這樣汲汲于我的生死,何況——”

    他笑了一笑,何況還有鄭忱相助。小皇帝是早已躍躍欲試,鄭忱自然有法子說服太后,兩宮決心一定,這朝中上下,難不成還有人抗命?這大半年里反反復(fù)復(fù),奔走,說服,不就是為了這一日嗎。

    為了……不利用婚約,不利用他日后的妻子,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的力量,南下。

    蕭阮總想著南下,但是想著南下的卻不止蕭阮。自高祖之后,近五十年,雖然南北休戰(zhàn),但是燕朝無一日不想著南邊的花花世界。

    除了……邊鎮(zhèn)。

    “這天氣!”誰進門來都得先跺一跺腳,抖掉一身的雪,雪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凍死老子了……還好你這里有火�!�

    火邊上擦刀的年輕人笑道:“除夕嘛,除夕的火,十五的燈,總要燒上一會兒。”

    “我呸!”進門的粗豪漢子啐了一口,“還燈呢,口糧能按時下來就不錯了……小子,你聽說沒?”

    年輕人撩了撩眼皮:“新來的鎮(zhèn)將嗎?”

    “我就說了,”粗豪漢子一拍大腿,“咱們這懷朔鎮(zhèn)的幢主,誰都鬼不過你小子——猜猜,是個什么人�!�

    年輕人笑道:“是哥哥你愛重我——能發(fā)配到咱們這地兒來吃沙子的,總不會是什么得寵的人物�!�

    “這你可猜錯了,小子!”粗豪漢子興奮得哈哈大笑,湊近來,一股酒氣直沖進年輕人鼻子里,“聽說是個王爺�!�

    王爺也有不得寵的,年輕人心想:洛京的王爺多了去了——只是無須與孫騰抬這杠。

    “我知道了,”孫騰卻笑道,“你肯定在心里想,王爺也有不得寵的,不過這次你又猜錯了,這個王爺還真就是個得寵的……聽說是什么咸什么淡……見鬼!老子最近嘴巴里真淡出鳥來了!”

    年輕人:……

    “……咸陽王嗎?”年輕人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

    “可不是!就是這個!”孫騰兩手一合,歡天喜地笑道,“我就說了,整個兒咱們懷朔鎮(zhèn)啊,就數(shù)你小子最鬼!”

    年輕人:……

    剛剛還整個懷朔鎮(zhèn)幢主里呢,這一下子擴展到了整個鎮(zhèn)上,打擊面有點大。年輕人笑道:“哥哥再說這種話,兄弟我可得找東西去!”

    “找什么?”

    “面皮啊!”

    孫騰哈哈大笑,灌了一口酒,在火邊上坐下來。年輕人還在擦刀,孫騰嘀嘀咕咕牢騷道:“我說阿樂,你這是刀啊,又不是媳婦,一天三次……沒見過這么勤的,話說回來,我上月還聽你阿姐嘮叨,說你老大不小了——”

    周樂笑道:“哥哥你再說,我就去巡營了�!�

    孫騰又打了個哈哈。

    他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一說到成親,就變了個悶口的葫蘆。也不知道要哪家娘子才入得了他的眼。當(dāng)然人家眼光高,想要挑一挑,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他這兄弟別的不說,這長相!

    通懷朔鎮(zhèn)都找不到這么俊的。

    周樂要能聽到他的心聲,能羞得一頭撞死——好在他聽不到,只心不在焉地擦著刀,順口把話岔開:“咸陽王確實是……聽說是很得寵,不過女人的心吶,就和草原上的天差不多,誰知道什么時候就陰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孫騰嘿嘿笑著,“兄弟你再聰明,怕也猜不到�!�

    周樂挑眉,他還真猜不到。到他離開洛陽為止,咸陽王都是很得寵,連李家兄妹被伏擊,太后的板子都只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禁足幾個月了事,還有什么事,能讓他被發(fā)配到這苦寒之地來。

    “我聽說,”孫騰壓低了聲音,“這小子給另外一個什么王爺,戴了綠帽子!”這等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八卦,有著比一般消息更頑強的生命力,竟乘著風(fēng),從洛陽一路吹到邊鎮(zhèn)上來了,“對了,就南邊來的那個小白臉!”

    南邊來的,小白臉,王爺。周樂的臉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賀蘭氏已經(jīng)死了,那么……是蘇氏?宋王還真是命苦,尋常人一個妻子,他兩個,卻一個都保不住,一個死了,一個讓他綠了。

    他收起刀往門外走。

    “喂、喂!你哪里去?”

    “我去巡營!”帳門一開,凜凜的風(fēng)灌了進來,聲音立刻就被湮沒了。

    孫騰愣了一下,不解地撓頭嘀咕道:“不對呀,婁娘子托我的事……我還沒說呢,這小子成精了!”

    出了營帳,風(fēng)凜凜。白天下了雪,這會兒倒是出了月亮,地上泛著銀白的光,這里的月亮,也能照到洛陽吧。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就如他之前所料,柔然人來過幾次,都被打退了,然而每個人都知道,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頭,陽春三月,是草長鶯飛,也是青黃不接,那時候柔然人就不是人了,是狼,餓瘋了的狼。

    想打仗的人并不多,像他這樣盼著打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聽說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大伙兒都盼著打仗,打了仗立了功,求個封妻蔭子……那還是高祖年間的事了,這二十年,是一年不比一年。

    打了仗,立了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賞賜,只是賞得有限,越往下越有限,到如今,能混到口糧都不容易了。平日里不過守防,口糧少點,軍衣薄點,也就罷了,到打仗的時候……餓著肚子怎么打仗。

    更別提受傷,藥從來就沒有夠過。有斷了腿,嚎叫整晚最終死去的兄弟,有拉著他求個痛快的,也有低聲喃喃說不想死,最后死不瞑目的。能活下來是命,活不下來也是命,上頭指著什么時候能回洛陽,換個富庶之地接著做官,下面只求一日溫飽。

    這是同一個世界,從洛陽到朔州,這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世界,洛陽多少貴人,朔州只有數(shù)不盡的窮漢。

    他有時候會覺得三娘子與他說過的未來,像是一個夢,他會有那一天嗎?環(huán)視四周,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說給任何人聽,任何人!別說別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時候也會覺得,是癡人囈語。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別說是踮起腳,就是把整個世界都墊在腳下,他能夠得到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會讓自己恐懼,不如踏踏實實,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馬,準(zhǔn)備每一場,突如其來的仗。

    一場大仗,大約能讓他撈到一點軍功……更大一點的軍功。

    人生路上的意外,誰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經(jīng)塵埃落定的兩樁婚事,偏偏都飛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會再回頭肖想三娘。他當(dāng)然知道宋王的威脅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

    “撲通!”

    幾聲輕響,周樂猛地醒過來,吹響胸前的呼哨:“敵襲、敵襲!”

    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就小成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

    子時,又稱冬至,陰盡而陽生,過了這個點,就是明天了。

    不是每個明天都是明年。

    嘉語坐在妝臺前,散了發(fā)髻,插戴一件一件摘下來,茯苓捧了收回妝盒里,嘉語看著鏡中的人,有瞬間的恍惚,是這張臉,不是那張,那張冷漠的,疏離的,空茫的……臉。這張臉上還沒有那么多痕跡。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歲的可能性會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難,大約普天下女子都這樣傷神過,除非矢志孤老,否則總有這樣一日。誰會想離開自己的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榮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嘉語伸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刀痕,從額角直劃到下頜,她沒有看到父親的死,但是她記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會一直記著,永遠都不讓它再發(fā)生。

    鏡子里人影閃了一下,嘉語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過來,只是不說話。

    嘉語道:“連翹,你去外頭守著。”

    連翹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這個不多話的小妮子,是幾時得了姑娘的歡心?想是在寶光連翹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語和半夏,半夏低著頭,低聲道:“姑娘,小周……小周郎君叫我?guī)口信給姑娘……”聲音越來越輕,如果不是嘉語豎起耳朵來聽,這么近,都可能聽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錯了……”半夏滿臉的糾結(jié),私相授受這種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擔(dān)不起。

    就更別提她了。

    “什么時候的事?”嘉語卻問。

    “還是中秋過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說什么了?”

    半夏又猶豫。

    嘉語也不催她,她要不想說,就不會到她跟前來。

    果然,半夏糾結(jié)了半晌,終于說道:“他說,說事情他已經(jīng)辦了,姑娘保重�!彼邢脒^,姑娘托小周郎君辦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世子,卻托給一個外人。她不敢細想。

    中秋前后,嘉語一怔,那就是賀蘭袖的事了,他還記得回話給她,也許、也許——也許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也許是——并沒有因此厭惡她?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在意,也不明白為什么要在意。

    隔了太遠的人,這個距離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萬里,也許是天與地,總之是,太遠了,遠到他夠不到她,遠到她看不到他。

    “我知道了,”她說,“你下去吧。”

    更聲響起,舊的一天過去,舊的一年過去,無論如何,明天是新的一年了。

    【第二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北朝民歌《瑯玡王歌詞》說: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劇于十五女。

    嘻嘻,主要是他掛念的那個十五歲的妹子離得太遠了呀……

    ------------

    183.上巳風(fēng)流

    三月的洛陽,

    總讓人想起春城無處不飛花。

    洛陽是天底下最繁華的城市,

    這是連金陵都承認的。從前金陵一口一句“衣冠正朔”,

    鄙棄北朝盡戎狄之鄉(xiāng),

    到近世漸漸就不再提起。金陵的人物風(fēng)流,

    不及洛陽..物產(chǎn)豐饒,

    四夷來朝。

    人們盡情享受著帝都盛世,街市上的駝鈴,

    晨曦和晚霞,一次一次,見證和記錄它的壯麗。在洛陽,連走街串巷的引車賣漿者都能整一件半件的絲綢來穿,就更別說達官貴人的豪奢了。

    因山筑園,引水為池,

    那珍禽奇獸,

    異香仙葩,錦繡珠簾,

    金玉滿堂,都是聞所未聞;越來越多的佛寺,極盡妍態(tài)的佛像,一擲千金的供養(yǎng)人,

    宜陽王元辰就公開揚言:“不恨我不見石崇,恨石崇不見我�!�

    言下之意,

    石崇豪富,

    尚不及他。

    章武王元融見識過元辰的豪富之后,

    竟然郁郁病倒,人問其故,回答說:“我從前只道高陽王比我富,不想還有宜陽王�!�

    京兆王元吉聞言笑道:“君這是袁術(shù)在淮南,不知世間有劉備�!�

    不過如今城中最熱門的話題,還不是幾個王爺比富,而是祖家船隊歸來,帶回來數(shù)之不盡的海外珍奇,另外李家復(fù)起,也令城中側(cè)目——什么,你說宋王之死的大烏龍?嗨,那都是去歲的事了。

    城中每時每日都發(fā)生這么多事,誰還記得去歲。

    天子腳下的瞬息萬變,足以讓每個人都眼花繚亂,只顧著眼前之地,至于千里之外——開春柔然入侵了朔州、并州,掠走人馬牲畜數(shù)以萬記,不過那是朔州、并州的事;又說始平王鎮(zhèn)守豫州,遲早有仗要打,不過那是豫州的事。

    洛陽,就已經(jīng)是洛陽人的全部了。

    上巳是上半年最隆重的節(jié)日。如果說正月十五的元宵燈會,有一年里最光耀的夜景,那么三月三的上巳節(jié),無疑擁有最明媚的春光。洛陽倒不時興曲水流觴的風(fēng)雅,但是大伙兒會在這一日出城踏青,探春,射柳,會歌,伊水邊上搭起連天彩帷,鮮衣怒馬,笙簫如歌,環(huán)佩輕鳴,有人長袖善舞。

    雪白的杏花落滿了西山,桃李爭春,鶯歌蝶舞,淡紫色的香葛重重攀在亭柱上,山崖間,連風(fēng)里都帶了香。

    “……簡直像是全城的人都來了東山,”嘉言抱怨道,“哪里哪里都是人,人山人海,合著咱們出城,不是踏青,倒是踏人來了�!�

    “你可以不來啊,”嘉語聽夠了抱怨,隨口道,“姚表姐不就沒出來么!”

    嘉言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阿姐慣會的揭人傷疤,表姐如今什么情況,別人不知道,她這個奸猾似鬼的阿姐還能不知道。

    想了多年的皇后無望也就罷了,陸靖華出事,還道能分一杯羹,誰想皇帝欽點了穆蔚秋。穆蔚秋上位就上位吧,結(jié)果今年開春,連李家姑娘也來插一腳,雖然只是個貴嬪,也夠她喝一壺的了。

    攀龍附鳳的心,大多數(shù)人都不能免俗。

    她從前驕橫,如今鬧得灰頭土臉,不用想也知道從前那些原本就瞧不上她還不得不虛與委蛇的人該有多幸災(zāi)樂禍,索性不來看這些嘴臉——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阿姐這么強大的心志的。

    想到這里,嘉言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扯了扯嘉語的衣袖,低聲道:“我聽說母親給你安排了相看,可有瞧得上的?”

    嘉語:……

    她這個妹子,可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洛陽人家的小娘子,大多到十五頭上行笄禮。及笄,意味著成人,意味著可以談婚論嫁——不過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家,都在及笄之前,就給家里小娘子訂了親事,笄禮一過,就備著出閣了。

    謝云然去年就是這樣——當(dāng)然后來出了意外,即便是出了意外,如今也在備嫁了。

    要是個男子,還能托詞說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女孩兒也沒什么事業(yè)可做——窮門小戶還要考慮養(yǎng)家糊口,天家貴女難免為親兄弟站個隊、為親娘爭口氣的,她可全犯不上——成家立業(yè),成家就是她們的事業(yè)。

    父親把她從平城接來洛陽,就是為了給她選婿,平城能有什么出色的人才,哪年哪月,都唯有天子腳下,才是英才薈萃。

    她從前沒有太多懸念就進了宋王府,到這一世,鬧出這么多幺蛾子,選擇余地就不太多了。

    宗室女,尤其頂尖門第的宗室女,可選的無非幾家高門權(quán)貴,像她這樣,幾次幾番鬧出英雄救美的傳聞——且不論真假,英雄救美,于英雄往往是風(fēng)流,于美人,可就沒這么友好了——還每每都與同一人。

    偏這人還是通洛陽最出名的美男子,別說高門,就是一般人家也都忌諱。彭城長公主倒是往宮里跑得殷勤,想磨著太后賜婚下來。要沒前年那一遭,太后早就痛快了,不過如今,太后也不敢貿(mào)然應(yīng)諾。

    ——誰知道華陽腦子里裝的什么漿糊。

    召了始平王妃進宮,問王妃的意思,王妃哪里敢做嘉語的主,問嘉語,嘉語只是搖頭:開玩笑,明知道是刀山火海,她吃了什么藥,要蹚這趟渾水?

    太后無可奈何還能撂下不管,始平王妃卻不得不盡心盡力為她搜羅——誰叫始平王不在呢。始平王這一去,天知道幾時幾年才回京,眼看著一日大過一日,女孩兒可經(jīng)不起拖。

    要親生的還好說,誰都不信她會有壞心眼,偏又不是。要拖到日后,找不到如意郎君,知道的說一句眼高于頂,不知道的還不知道背后怎么嚼舌根。元景昊便嘴上不說,心里也是介意的。始平王妃這愁得,白頭發(fā)都多了幾根,真是,人家做繼母,她也做繼母,怎么她這個繼母,就這么難當(dāng)呢。

    宋王已經(jīng)是一等一的人才——便不是一等一,也是她心坎上的人,要不然,去年臘月他出事,她怎么就憔悴得脫了相?人家對她也沒含糊,幾次幾番,那真是拼了命,她松個口會死啊!

    怨念歸怨念,該找的人還是得找。官媒私媒,夫家娘家的人脈都上了,人也見了十余個,效果……始平王妃真是一聲長嘆。

    嘉語也是滿肚子苦水,她見人都見得想吐了。從死而復(fù)生的那一刻起,更準(zhǔn)確地說,是從死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想好了,天上地下,都不想再與蕭阮有任何瓜葛,雖然后來并沒有能夠做到。

    但是她至少能保證,不再做蕭家婦。蕭家婦難為,她是實實在在不想難為自己。

    可是——除非她肯青燈黃卷,削發(fā)為尼,不然這輩子總是要出閣的。她倒沒這么清心寡欲,她之前是想好了,任父親給她挑一個人,只要看上去過得去,彼此不相厭,也許可以相敬如賓,了此一生。

    到眼前來才知道艱難。

    始平王妃給她挑的人,至少明面上已經(jīng)很看得過去,家世,人才,拿得出手,也帶得出去。

    可是始平王妃也有不知道的,比如盧家子有一屋子的鶯鶯燕燕,韋家郎有個強勢的母親,裴郎俊秀,身邊常帶個面如好女的小廝,柳郎倒是什么都看得過去,就是人家看上的不是她。

    ——誰不知道她不是王妃親生的,太后的親外甥女、六娘子如今也大了,容色資質(zhì)風(fēng)評,都遠勝過她這個姐姐,所以好幾家明面上說的是她,眼珠子卻總往嘉言看。嘉語覺得自個兒再怎么淪落,也不好落到買一送一的地步。

    嘉語甚至疑心疑鬼,懷疑是彭城長公主或者直接就是蕭阮背后搗鬼,才讓她相看得一次兩次這么狼狽。

    所以這會兒嘉言又提這茬,嘉語就狠狠瞪了她一眼,慢斯條理說道:“好端端的小娘子,成天都惦記些什么!”

    嘉言:……

    她阿姐除了裝神弄鬼之外,還愛裝模作樣。人家家里姐妹,私下里也有嘀嘀咕咕,說誰家子長得俊俏,哪個郎君才氣出眾,偏她阿姐不,母親費心費力找了人來,問她意見,只管搖頭,借口都懶得找。

    哼哼哼,她有什么不知道,她還惦著宋王呢。

    話說回來,這洛陽城里,要找個才華氣度……最主要是臉,能勝過宋王的,好像也只有鄭侍中。鄭侍中是姨母的禁臠,氣質(zhì)又浮,她阿姐哪里看得上。除此之外,如今京里傳得最盛的美男子,就數(shù)哥哥了。

    嘉言簡直想要呵呵一下,表達自己的……幸災(zāi)樂禍?好像也不對。

    又被她阿姐冷冷補一刀:“如今是我,到明年,你別以為就逃得過了�!�

    嘉言:……

    她決定不與她阿姐斗嘴,怎么說她都是輸。她阿姐這個人啊,氣急了能給她來一句“你是姐姐還我是姐姐”。

    想到這里,嘉言耳朵一豎,顧左右而言他:“阿姐你聽!”

    最先聽到的是喝彩聲,轟然如雷響,一陣接一陣,然后才是笛聲,英氣勃勃,就仿佛響箭破空。

    嘉語凝神聽了片刻,脫口道:“不是——”

    “不是什么?”嘉言不懷好意地笑。

    嘉語:……

    恨恨要去撕嘉言的嘴,王妃眼皮一撩:“你們姐妹又唧唧咕咕些什么,外頭大好的春光,也不出去走走!”

    嘉語和嘉言對望一眼,大好春光是沒錯,這早春的陽光還涼著呢。偏王妃發(fā)了話,姐妹倆也不敢駁,邊上有眼色如連翹、紫苑早給她們備好的帷帽,推推搡搡,低聲抱怨著,到底出了帷帳。

    才一出帳,一陣冷風(fēng)灌進來,嘉語先就打了個寒戰(zhàn),順便瞪嘉言一眼,在帳里聽歌看舞飲酪不好,如今被趕出來,滿目凄涼。

    嘉言:……

    她阿姐就是個凍貓子,這滿目都是人,不知怎的,就被她看出窮山惡水來。罷了,誰叫她是她阿姐呢。

    嘉言悻悻道:“前頭熱鬧,阿姐我們?nèi)タ纯矗俊?br />
    嘉語不太情愿,這伊水邊上雖然冷,空氣卻還清新,人多的地方熱鬧,什么氣味都有。然而嘉言往前走了,她也不得不跟過去�?偣簿桶财桨岔槑讉跟著,難不成還兵分幾路?這要是走了人,可往哪兒哭去。

    是洛陽南郊,闕塞山腳,沿水一帶平原。兩面都是山,東山多香葛,西山多佛寺,當(dāng)中一帶春水澄澈,有若琉璃。岸上連天的帷幕,有錦緞流光,也有青氈為帳,顯貴與平民共享的春色。

    貴人的帷帳之中絲竹悅耳,只隱隱聞聲,帷帳之外,少年踏歌,少女踏舞,笑容目色都熱烈有如盛夏。

    嘉言尋聲而去的是一處里三層外三層的熱鬧地,隔老遠聽到的歡呼,近了反而沒了聲音……或者說,沒了嘈雜聲,就只剩鼓點鏗鏘。安平安順護著她們姐妹,從人群里擠出道來。

    往里看時,原來是有人在跳舞。

    弦鼓聲急,根本看不清楚人,只聽得雙足踢踏,玲瓏作響,響聲應(yīng)節(jié),而衣袂飄飄,裙幅盛開,快如旋風(fēng),卻輕捷如一朵紅云冉冉。

    莫說嘉言,就是嘉語都看得入了神,這樣好的胡旋,可不多見。

    這當(dāng)口,卻有人煞風(fēng)景——是個少年懶洋洋的聲音:“枉你素日出眾,卻教個丫頭搶了風(fēng)頭。”

    這一聲來得突兀,不止嘉言、嘉語,觀舞眾人不少側(cè)目過去,卻是兩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皆已束冠,身長玉立,腰中佩劍。其中穿白衣的笑道:“人家小娘子也不容易。”

    藍衣少年嘿然一聲,卻道:“十二郎這就甘拜下風(fēng)了?”

    “未曾比過,如何甘拜?”

    聽到這里,便有好事者便鼓噪起來:“這位郎君,下場斗舞��!”

    又有相識的笑道:“十二郎,可別光說不練!”

    有激將的:“這位小娘子胡旋舞得已經(jīng)是很妙,郎君莫要大言欺人。”

    有不看好的:“少年人,劍舞也就罷了,論胡旋,哪里比得上這位小娘子的身段!”

    也有辯解的:“你如何知道就比不上?方才就是這位十二郎君吹的好笛子!十二郎,下場來一個!”

    雜聲嘈嘈,若非那鼓手不凡,恐怕連鼓點聲都被壓了下去。饒是如此,那紅衣舞者腳下已然躊躇,片刻,鼓點聲停,紅衣舞者的身形也停下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眉目描畫得精致,難得并不是金發(fā)碧眼的胡兒。

    少女朝白衣少年走過去,氣鼓鼓的面頰緋紅,顯然大是不服氣,也不言語,微屈膝側(cè)身,一個邀請的手勢打得異常優(yōu)雅。

    白衣少年微一沉吟,卻搖頭:“……不好�!彼磉吥莻藍衣的小伙伴卻不是省油的燈,一發(fā)叫起來:“哪里不好!再好沒有了!十二郎你去,我這就開堂口設(shè)賭,我押、押我這把劍——有沒有人一起來!”

    好事者畢竟多,又趁著春光明媚,圖個熱鬧,那藍衣少年一句話喊出去,竟有三五十人踴躍相應(yīng),連嘉言都忍不住扯著嘉語的衣袖道:“這個好——阿姐,你說我們押點什么好?”

    嘉語:……

    “人家還沒答應(yīng)呢,你們倒好,一個兩個的都急吼吼的,要押了注他不下場,難道你們下?”

    嘉言興沖沖只道:“押注的人一多,他就不下也得下了�!�

    嘉語搖頭道:“那可未必——”正要拿前朝某個堅決不肯喝酒的將軍做例子,忽又想起那將軍姓王,一時閉了嘴。

    嘉言已經(jīng)在認真清點家當(dāng):“這支珠釵怎么樣?”

    嘉語見那珠釵樣式也就罷了,珠子實在瑩潤有光,正要可惜,忽然場中嘈雜一時都息了,卻是那個白衣少年發(fā)話道:“要我下場斗舞,也不是不可以�!�

    藍衣少年笑道:“你還有條件了?”

    “正是�!卑滓律倌暌参⑿�。

    “說來聽聽!”說這個話的卻不止藍衣少年,至少有三五人在叫嚷——包括嘉言在內(nèi),當(dāng)然毫無疑問地,又被嘉語瞪了一眼。

    白衣少年鎮(zhèn)靜如常,連語速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說的是:“這位娘子有人給她捶鼓,我也須人為我伴奏�!�

    “這容易!”藍衣少年隨口應(yīng)道,就要喚人,白衣少年卻又擺手制止了他:“我這里有笛�!�

    藍衣少年怪叫了一聲:“你故意的罷——要說琵琶,羯鼓,銅鈸,箜篌,我就沒有不會的,偏這笛子——”

    “我阿姐會!”不等藍衣少年說完,嘉言就叫了出來。

    嘉語:……

    她還真是養(yǎng)了條白眼狼。

    一時目光都朝這邊看過來,嘉言唧唧呱呱同嘉語咬耳朵:“別掃興嘛阿姐——今兒天氣多好,你怕什么,咱們都戴著帷帽,沒人認得咱們!”

    認不出才怪!

    嘉語心里腹誹:這里離始平王的帷帳雖然有些距離,也沒遠到打聽不出來,便打聽不到她們兩個,還有安平、安順呢,他們又不是不出門了!

    周遭人又鬧了起來,反是那白衣少年笑道:“各位不要強人所難,小娘子學(xué)些才藝,只是自娛,并非為娛人。”

    那少年這等見識,再推三阻四反而小家子氣了,實則也沒有必要敝帚自珍,嘉語于是微微一笑,說道:“無妨�!�

    連翹會意,上前取了笛子過來,卻是支白玉笛,笛上纏繞的忍冬花紋,與她常用的青玉不同,嘉語略試一試音,點了點頭。

    白衣少年又問:“可有人帶球來?”這一干人既是出門踏春,自然諸般玩物俱備,不多時候,就有人送了只紅色繡球過來,少年拿在手里,掂了兩下,沖紅衣少女說道:“還請小娘子多指教!”

    藍衣少年“啪啪”拍了兩下手,鼓聲立時響起來,紅衣少女足尖輕點,腰肢一扭,長發(fā),長袖,連著一身嚶嚶輕鳴的金鈴——也不知道是幾時掛上去的,落在耳中,只覺心上有弦,微顫不已。

    聽得嘉言忍不住皺眉:這少女與鼓手顯然搭檔已久,默契非常,那還有她家阿姐什么事!

    嘉語卻沒功夫留意嘉言這點小心思,眉尖微蹙,玉笛湊到唇邊,良久,才疏疏吹出第一個音。

    這音來得慢,去得也慢,莫說一眾旁觀的,就連白衣少年也略略露出失望之色。

    “呔!這小娘皮,不會吹不要逞強�。 �

    “完蛋了,這回輸定了,我可是押了一千個錢!”

    “這就慫了,胡老三?”有人哭,自然有人笑,“一千個錢都輸不起,趁早回去抱孩子去!”

    “你——”

    “吵什么吵!這才剛剛開始呢,小郎君都沒下場,急什么!”

    “就是就是——不說話會死��?”

    一輪吵吵鬧鬧過,嘉語唇邊已經(jīng)吹出第二個音,這個音仍然來得極慢,慢得叫人不知道說什么好——世人皆知,胡旋舞,是越快越好,唯有快,才能體現(xiàn)出那鼓點里的鏗鏘與激烈,但是慢——

    十二郎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來。

    他忽然意識到了慢的好處。

    “快、快看!”又有人叫道,“這位郎君這是做什么?”

    “這是、這是——”一干人睜大眼睛,張大嘴,偏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肯喝酒的將軍是王敦。嘉語不提是怕她妹子又聯(lián)想到前夫君……畢竟他娘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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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君子好逑

    只見那少年把球往上一拋,滴溜溜就落了地,

    少年縱身踏上去。

    那繡球不過巴掌大小,

    堪堪能容少年一只足尖而已,光這一點,

    已經(jīng)足夠把眾人看了個呆。偏那少年立足于球上,

    左腳換右腳,

    右腳換左腳,白衣飄飄如新雪,而球紅似火,紅白相映間,

    分外好看。

    眾人中爆出一聲:“好!”

    笛聲隨之上揚,

    仍然是慢,

    慢得就好像一江春水,

    浩浩湯湯,柳枝空翠,

    慢慢鋪展開來的畫卷,有蝶憩鶯飛,有漫天飛絮,草叢里毛茸茸探出一對耳朵,兩只紅寶石一般的眼睛——是兔子。

    笛聲慢,胡旋轉(zhuǎn)得便慢,

    那少年像是全部的力氣都花費在如何站穩(wěn)上,

    一只靴子踏到老,

    換了另一只,

    長身搖搖,每時每刻都讓人為他捏一把汗,生怕什么時候,眼中腳下有個不穩(wěn),就摔了下來。

    然而并沒有。

    眾人只看得他一襲白衣,或巖巖如孤松之立,或巍巍若玉山之傾,到這時候,莫說是叫好,就連大氣也都不敢出了,哪里還分得出神看邊上旋轉(zhuǎn)如輪的紅衣少女,那鼓點聲,銀鈴瓔瓔碎響,都綴在笛聲中,也恰到好處。

    到這時候,外行只覺聲色悅耳悅目,稍通音律的已經(jīng)覺察出好來,嘉言更是暗搓搓地想:阿姐行啊。

    就在眾人暗暗稱奇這當(dāng)口,笛聲一轉(zhuǎn),動如脫兔。那畫卷就在兔子的奔跑中延展開來,是青的草地,草尖潤的澀香,是新開的花,有紅的,粉的,金的,紫的,是警覺的風(fēng)聲,風(fēng)里花香馥郁,有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是人的笑語,是狗的狂吠,是小鹿輕快的跳躍,也是貍貓轉(zhuǎn)動的眼珠。

    繡球上白衣少年的衣袂也隨之快起來,快得像風(fēng),像電,像火,像山林里追逐的小獸,有矯捷的身姿,這樣快,竟不讓人覺得慌亂,反而異樣的從容,從容如閑庭信步,風(fēng)姿皎皎,在舉手回眸間。

    莫說是嘉言,就是之前起哄的藍衣少年,也看了個目瞪口呆:他與十二郎結(jié)交時候不短了,可沒有見過這樣精彩的胡旋。這個少女……他目光轉(zhuǎn)過去,鮮花嫩柳一般的衣色,雖然戴了帷帽,依稀可見的明眸如水。

    這轉(zhuǎn)念間,笛聲越來越快,快得就仿佛一線兒銀絲往上拋,越拋越高,越高越險,高比九重,險如一線天,上到最頂端,只覺周身寒涼,卻猛地定住。這疾如風(fēng),徐如林,不動如山,動若雷霆,倒是很得兵法三味,藍衣少年心想。

    笛聲一定,白衣少年又換了個憊懶的形容,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慢如踏春,只是不離那繡球。

    又緩聲慢起,少年徐徐轉(zhuǎn)動,如走馬燈,衣袂飄飛處,恍然如畫。

    良久……不知道過了有多久,眾人才從這笛聲中、這旋舞中掙扎出來,要叫好,都只覺得一個“好”字不足以形容,那紅衣少女早停了舞,這時候姍姍前去,鶯聲道:“郎君好舞,奴家甘拜下風(fēng)�!�

    白衣少年這才從繡球上下來,足尖一挑,繡球穩(wěn)穩(wěn)落到手中,微微笑道:“是這位娘子伴的好奏。”

    嘉語欠身道:“郎君謬贊。”將笛子交與連翹。連翹雙手捧笛,前去交還,白衣少年卻不受,笑道:“都說寶劍贈英雄,紅粉贈知己,自娘子吹過此曲,這支笛子,我可不敢再用了——恐貽笑大方�!�

    嘉語自忖笛技雖然過得去,也還沒到這份上。

    只是人家說她好,她總不好駁回去掃興,過謙又似偽。而且一支玉笛而已,看這少年穿戴行事,也算不得什么。也就不辭,遙遙一點頭,連翹會意收了,屈膝道了聲:“多謝郎大多數(shù)人都沒留意這邊,設(shè)堂口開賭那塊兒才叫熱鬧,有喜笑顏開嚷嚷飽了眼福的,有垂頭喪氣嘀咕說誰能想到,也有才回過神來嘖嘖贊嘆的,一派的歡聲笑語,嘉言也是人來瘋,催了紫苑去取彩頭。

    嘉語看得直搖頭,拽著嘉言退出來。風(fēng)涼一陣暖一陣,春天的氣息撲鼻而來,遙遙一帶白水掛在青山上,云霧繚繞。避開人群擁擠的地兒,面前漸漸就開闊起來,安平安順幾個不遠不近地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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