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這才像踏青嘛,嘉語欣慰地想。
“阿姐、阿姐看那邊!”嘉言又叫了起來,嘉語順著她目光看過去,是臨水一帶,隔江設了靶子,三五個少年正在射箭。
嘉語干咳一聲:要她們今兒穿的男裝,倒也無妨,但是如今她妹子這一身芙蓉色金繡百蝶留仙裙,就算她無所謂,那些少年,怕也沒哪個有膽借弓箭給她。
嘉言看出她心思,卻是把頭一揚:“誰要他們借了,安平安順幾個,難道連一把弓箭都沒帶?”
要嘉語覺得,她們今兒是來南郊踏春,安平安順就算是帶了兵器,怕也是刀劍為多——更方便藏匿,但是嘉言既然這樣說了,她也不得不遣連翹過去問一聲,又道:“他們幾個帶的怕是硬弓長箭——”
嘉言越發(fā)興致勃勃躍躍欲試:“那正好!我素常習的也是硬弓,哥哥說硬弓才射得死人,軟弓只能射射兔子……”
嘉語:……
話是沒錯,但是有這么教妹子的嗎!
連翹轉了回來,帶了兩幅弓箭——得!有這么做兄長的,就有這么做侍衛(wèi)、婢子的——天可憐見,她今兒穿的百褶如意月華裙,可不合適拉弓!這腹誹沒完,嘉言已經(jīng)歡呼一聲,抱著弓箭往江邊去了。
嘉語:……
為什么她從前會覺得她這個妹子雖然和她不太對付,也還是斯文守禮的呢?是記憶欺騙了她,還是從頭至尾都是錯覺?
嘉言跑得快,已經(jīng)到射箭少年近前了,嘉語這里還差了百余步,忽聽得馬蹄聲,回頭去,風吹起帷幕,她不得不伸手拂下來,就聽得那馬上少年喊道:“華陽公主!”是方才跳胡旋的白衣少年。
嘉語一愣,少年已經(jīng)跳下馬:“公主這是要去射箭?”
嘉語看了眼連翹手里的弓箭,點頭道:“見笑了�!�
連翹自覺退開幾步。
那少年走過來,迎著風,衣袖在風里翻飛,他說:“我姓李�!�
嘉語微微頷首:“李郎公主興許不知道我,”李十二郎道,“我卻知道公主——去年我在西山遇襲,是世子和公主的部曲救了我們兄妹,一直沒有機會謝過公主�!�
嘉語再怔了一下,原來是他。這件事的結果,除了咸陽王去官禁足之外,還有李十娘進宮,李十二郎出仕。今年年初,李十二郎連升三級,如今官任御史中尉。所以城中紛紛都說李家復起。
其實李家也沒有衰落過,最多就是前些年子弟意外頻發(fā),實力猶在。
“……還有今兒,要謝過公主給我伴奏�!崩钍勺叩浇埃咀�。跟著他的馬連打了幾個響鼻,不知道是不是有飛絮鉆進了它的鼻子。
“能給李郎君伴奏,是我的榮幸。”客套話說到這里,略停一停,“李郎君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李十二郎一怔,隨即老老實實承認道:“是,不敢有瞞公主。”
嘉語有些哭笑不得:始平王妃還真?zhèn)無時無刻不忘記給她找人,從前都在寶光寺,永寧寺,鎮(zhèn)國公府,如今又換了新花樣——打量她猜不出來還是怎的。嘴上只客客氣氣道:“母親費心了�!�
按說李十二郎這樣的高門子弟,青年才俊,又官場得意,放眼洛陽,莫說任他挑選,也能說一句要什么樣的小娘子沒有了。怎么就找到了她頭上。這個李十二郎什么人物,嘉語全無印象。昭熙倒是說了他不少好。
嘉語不說話,李十二郎面上也并無惶急之色,隔著帷幕靜站了片刻,李十二郎道:“是我想見公主,公主莫怪�!�
嘉語抬頭看了一眼,嘉言已經(jīng)在拉弓,江面上仿佛若有風。
這時候從頭想起,從出門踏青,到笛聲破空,到王妃發(fā)話,嘉言要看熱鬧,都像是安排好的,就連那跳胡旋的舞姬,鼓噪起哄的藍衣少年,都一并可疑起來,然而她……哪里就值得人家這樣費心了。
值得人家這樣費心的,興許不是她,而是她的父親與兄長。
左右都不過是這樣,她笑了一笑。這時候草還沒有長起來,遍地新綠,毛茸茸的像小獸的皮毛。
嘉語問:“李郎君要見我,可有什么事?”
一面說,一面往前走,卻并不往嘉言方向,而是斜開去,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兩個人并肩而行,好過呆愣愣站著。
李十二郎會意,跟了上來:“我從前沒有見過公主�!�
所以也不能怪他,嘉語想道:人家都沒有見過你,聽到的名聲又不過如此,總要圖點什么吧。
“婚姻對于家族來說,更多像是一種交易�!崩钍上胍幌�,又道。
嘉語側目看了他一眼,有點摸不準他的來意了。
如果是示好,這句話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如果是撕破臉皮,又像是無此必要。她也沒有非他不嫁,便是王妃有這個意思,他也完全可以拒絕。在婚姻這件事上,男子總比女方有更多的主動權。
當然這并不是說,他說得不對。
李十二郎察覺到她的目光,澀然道:“我知道這樣說不好聽,但是公主定然是能懂的。”
嘉語沒有說話,她也并不覺得自己就“定然能懂”了,如果不是死過一次的話。這個李十二郎,從前并沒有見過她,也沒有與她說過話,有過往來,如何就知道她能懂。
“如果公主不懂,如今就該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李十二郎微微一笑,自嘲地道。
這倒是真的。
十五六歲的小娘子哪里聽得進這個。
“李郎君繼續(xù)�!彼f。
李十二郎嗓子有些緊,干咳了一聲,方才繼續(xù)道:“去年秋,我們兄妹在西山遇襲,八娘死了�!�
他直接用“死”而不是“過世”,或者“去了”來形容他的妹妹,嘉語也不知道該做怎樣的反應,她記得李家姐妹,八娘敦厚,九娘溫柔,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情,在當初進宮為太后賀壽的貴女中,是不太起眼的兩個。
如今八娘死于去年秋的伏擊,九娘頂了她的婚約嫁去崔家,像是崔九郎……嘉語聽到這個消息都為她捏了一把汗。
嘉語道:“李郎君節(jié)哀,如八娘在世,定然不愿意看到李郎君這樣難過�!敝皇菆雒嬖�,從用詞和神態(tài)上,她實在也看不出李十二郎有多掛念這個妹子。
李十二郎沉默了片刻,卻道:“如今我已經(jīng)不難過了。”
嘉語:……
說這樣的大實話真的好嗎?
到這時候她算是看出來一點了,李十二郎這遭雖然來得突兀,但是很顯然,他盡力想要表現(xiàn)得坦誠,坦誠到……有時候真相比謊言殘忍。
“八娘死后,我沒有辦法替她報仇。既然不能報仇,哀悼,難過,悲傷,就都是自不量力的可笑,八娘也許并不需要這些。”李十二郎慢慢地說,慢得就像這天下午的風,風里花草和著泥土的香。
“……公主想必也聽說了,他們用八娘的死,換了十娘進宮,換了我……然后,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就像八娘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李十二郎的目光直看向遠方,山堵在他的面前,雖然看起來還有這么遠,這么遠,“八娘死在我的馬背上,我把她抱進莊子里的時候,身子還是溫的。”
“我總在想,如果我在祖父的位置上,會不會寧肯不要這些,也要為八娘報仇�!崩钍捎中α艘幌�,但是嘉語并不覺得這是一個笑容,“然而結論是,不、不會的。我會和祖父一樣,承認她死亡的事實,沒有什么比活著的人更重要,沒有什么比家族重要,無論是八娘,還是我,還是我以后的妻子,兒女。”
“我……不想這樣。”李十二郎給出他的結論。
大多數(shù)人都不想這樣。人都是自私的。在享受了家族提供的庇護與好處之后,輪到自己獻祭,要獻祭的也許是自身,也許是妻兒,也許是兄妹的時候,就開始痛恨家族的索取。然而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大多數(shù)人都認了,忍了,特別是,在不需要獻祭的時候,或者當獻祭并不是自己,而是妻兒、姊妹的時候。
其實也沒有什么錯,沒有家族作為依靠,大多數(shù)人連活都活不下來,活得好不好,已經(jīng)不重要,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
“所以?”嘉語揚眉。
李十二郎道:“我知道我這些念頭離經(jīng)叛道,但是據(jù)我所知,公主也并非循規(guī)蹈矩之人�!�
嘉語:……
“也許公主會覺得,我仰仗家族養(yǎng)大,仰仗家族出仕,以后仰仗家族的地方還多,既然受了家族的恩情,為家族出力也是理所應當,”李十二郎淡淡地說,“的確是這樣,但是到我也就夠了�!�
嘉語怔住:“李郎君的意思是?”
“如果我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妻子的家世,或與我相當,或稍不如我,沒有強大的背景,如果再出現(xiàn)八娘這的意外,我并沒有能力庇護于她,至少眼下還沒有�!�
“所以李兄想要攀娶高門?”
雖然有些異想天開,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只是……趙郡李氏已經(jīng)是頂尖的門第,再往上,可不就須得往元家瞅了。她父親的軍功,繼母所受的寵幸,兄長蒸蒸日上的勢頭,算是全方位地滿足他的條件,至于她……她怎樣并不重要。
李十二郎終究也還是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場景,雖然這些話之前都想過千百遍,當然也想過華陽公主拂袖而去,想過如何收拾首尾,她能這樣一路安安靜靜聽下來,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便不能達成目的,也不是最壞的結果。
但是聽到她這樣問,還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是,我想求娶公主�!弊畹拖薅�,她不需要他的庇護。
他的家族,尚不敢開罪于她。
嘉語:……
“公主當然可以拒絕,我把這些話說給公主聽,并不是強求公主答應,只是告訴公主我求娶公主的原因�!崩钍傻溃耙苍S公主會覺得荒謬。但是……”他飛快地往嘉語方向看了一眼,深茶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臉,他倒不擔心她長得難看,元家人都長得好,就是性情,他也打聽過了。
一個經(jīng)歷過這許多波折,還能拒絕宋王的女子,他相信她的理智。
“……但是我會盡我所能,對公主好�!彼f。
嘉語有些懵,好在有風,風的涼意,讓腦子能夠清醒一點。如果她沒有死過,大約會覺得他瘋了。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八娘死去,他就是瘋了也不會和她說這些話。
她是不太守規(guī)矩,但是和這位兄臺比起來,算是小巫見大巫了。她想。
然而……這不正是她活過來時候想過的嗎?她從死亡中掙扎過來,回到正始四年的初夏的那個下午。
淡綠色的櫻花在窗外開得正盛。
不要與蕭阮再有糾葛,無論父親與兄長給她安排怎樣一段姻緣,哪怕起初并不像她當初對蕭阮,熱烈如飛蛾撲火,但是細水長流,到末日來臨之前,他們總多少能生出一些感情,便不夠深不夠真,不能夠保證不離不棄。
平平常常就夠了,平平常常,便是最終被放棄,也不會太傷心。
如今竟然真的到眼前來,那莫非是上天聽到了她的許愿?嘉語自嘲地笑一笑。對從頭來過的人生,她最大的愿望無非不要重蹈覆轍,無非是父兄不至于慘死,至于感情與姻緣,她實在沒有抱太多的希望。
一個人總不能奢求太多。
她從前就是奢求了蕭阮。
這個人并沒有什么不妥,家世,容貌,人才,性情,觸手可及的誠意。嘉語沒有抬頭,她知道李十二郎為這次會面,準備的不僅僅是這些說辭。他應該是著意修飾過。她從前對蕭阮動心,不就因為他生得美嗎?李十二郎想必是打聽過,揣度過,他雖然不及蕭阮的美貌,也是英俊的。
一場邂逅,安排得簡直溫柔多情。
從前他的家族,拋棄過她的哥哥——然而那正是他所痛恨和極力避免的。
相敬如賓,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好。并沒有什么不好,嘉語在心里把這句話念了兩遍。究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遺憾什么,在恐懼什么,沒有什么比安安穩(wěn)穩(wěn)的人生更重要了。安安穩(wěn)穩(wěn),一眼到頭的人生。
在即將到來的動亂之中,如果父兄不死……她不過一個后宅女子,高門府邸的后宅女子,又有什么不安穩(wěn)呢?
至于這終身托付的是誰,那不重要——你看,多公平的游戲,她對他不重要,他對她也同樣,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現(xiàn)世安穩(wěn)。
嘉語默默地走,不說話,李十二郎也陪著她沉默。走了有十余步,嘉語忽開口道:“李郎君該是聽過我的一些傳聞。”
“是,我聽過�!崩钍烧f。
她之前的沉默給了他極大的壓力。雖然說五姓人家娶進門的公主不在少數(shù)——改朝換代對皇家是顛覆,對高門的沖擊卻有限——但是他終究年輕。華陽公主終于開口,是這樣一句話,還是很能讓他興奮。
“前年太后千秋,進宮給太后賀壽,被于賊劫走的是我,不是表姐。”她又說。
這一段風言風語,在洛陽流傳已久。當時就沸沸揚揚,去年冬又舊事重提。這樣的事,對于女子來說,是極大的污點——從洛陽到信都千里迢迢,誰知道當中發(fā)生過什么,誰能保證,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李十二郎卻頷首道:“我猜也是,公主大有勇氣�!�
嘉語:……
嘉語不得不提醒他:“是宋王救了我�!�
“宋王高義�!崩钍傻�,“公主沒有答應宋王的求娶,是我的運氣�!�
嘉語:……
果然不愧是高門子弟,說得比唱的還好聽。
嘉語當然明白,他這是在含蓄地表達他不介意。他可能不介意這個,甚至不介意她確然迷戀過蕭阮,但是——
嘉語深吸一口氣,說道:“那李郎君有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我父兄不再受兩宮寵信——”“不再受兩宮寵信”當然是虛詞,這背后可以預見的朝政動蕩,不必解釋,李家兒郎,怎么可能不懂。
“公主誤會了,我并不需要妻家的榮華!”李十二郎脫口道,“我——”
“不急,”嘉語打斷他,“李郎君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說,不必急于答我�!彼母赣H如今固然身居高位,但是放眼洛京,與她地位仿佛,甚至略勝一籌的宗室女并不在少數(shù),她在其中,也算不得出色。
以李十二郎的身份與如今在朝中的勢頭,就是娶個正經(jīng)的公主,也并非沒有可能。
大約就是她不夠出色,又名聲有瑕,李十二郎才有這個勇氣。畢竟他這番說辭,不是人人都能接受。
至少、至少也須得是經(jīng)歷過生死之人。
嘉語微嘆了口氣,轉身往江邊去,那頭歡呼一聲接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射中了,誰射空了,又誰射偏了。嘉語走近時,嘉言正凝神彎弓,甚至沒有留意到她。江對面岸上的柳樹,垂枝江面,隨風依依。
好事少年們早遣了人過江,選三五十條柳枝,枝條上掛上數(shù)枚金鈴,又每條柳枝上都削出白皮,斷枝鈴落水為上。
——這樣豪奢的玩法,想來都是世家子弟,許這其中也有崔盧鄭李,或者干脆就是宗室。
嘉語自個兒掂量,雖然這一段伊水甚窄,江面上風也不烈,但是難度仍然不小——橫豎她是不能。
只聽得錚然一聲,長箭離弦。眼見得箭穩(wěn)穩(wěn)過了江,人群中就爆出一聲:“好!”——箭過江已經(jīng)是不易,前頭射箭的少年,三人中也只有一人能夠做到,更何況這么嬌滴滴一個小娘子。
嘉言卻面無喜色,只死死盯住對岸,箭中柳枝,柳枝搖搖,搖得金鈴瓔瓔碎響,良久,到底沒有掉下去。
而去勢已經(jīng)盡。
“呼——”嘉言吁了口氣,實在遺憾。
邊上少年七嘴八舌安慰道:“小娘子箭術已經(jīng)是百里挑一,何必嘆氣�!�
有人自嘲道:“比我強多了�!�
“休說你,”有人笑,“這小娘子才多大,再過個三五年,怕我們幾個,通通都不是對手�!�
嘉言只是悶悶不樂,他們是不是對手有什么要緊……當年綁了她阿姐去信都的人,可不會管她是男是女,是長是幼,是百里挑一還是千里挑一,箭術不行就是不行,要哥哥或者父親在這里,這還算事兒嘛。
忽然頭上一重,有人揉了揉她的發(fā)髻,笑道:“讓我試試!”
“阿姐!”嘉言喊了一聲。連翹已經(jīng)遞過來弓箭,嘉語拉了拉弦,這弦夠硬的,她素不習弓馬,原也沒想過要來射柳,只是看到嘉言面上大是沮喪,試著想要安慰她:“這幾位郎君說得對,你還小呢�!�
說著腳下扎穩(wěn),就要開弓。嘉言哪里不知道她的好意,忙伸手按住她道:“阿姐就不要試了�!�
嘉語眨了眨眼睛:“給你個機會笑話我都不要?”
“……不要。”嘉言道,“阿姐不知道這上巳射柳的兆頭么?”
嘉語:……
還真不知道。
“是洛陽的習俗嗎?”嘉語問。實則平城也有,整個北朝都有此俗,只是始平王父子常年不在,宮姨娘又不善騎射,不曾帶她們姐妹見識。后來蕭阮亦無此心。周樂倒是提過,只是那時候,她心神已倦。
嘉言干咳一聲,正要解釋,背后已經(jīng)傳來男子清朗的聲音:“正是。據(jù)說上巳射柳,祈福最靈�!�
“怎么個靈法?”嘉語偏頭,看住來人。
李十二郎容光煥發(fā),應聲道:“射柳之前,心有所想,若中,則心想事成——”
嘉語握住弓,一時游移不定,如果要射這一箭,她該……許下怎樣的心愿呢?
李十二郎又道:“如公主不棄,可以弓箭許我�!�
“公主”兩個字落音,射柳的少年們一時嘩然:這位不知道打哪里冒出來的小娘子穿戴既華麗,言語亦大方,身手更是漂亮,早讓人心生好感,卻不料是個公主——既然她阿姐是公主,她自然也是了。
只不知是哪位公主,一時窺測的,贊嘆的,好奇的目光,應有盡有。
嘉語猶豫了一下,李十二郎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面前。
............................
“阿姐阿姐,那個李十二郎的箭……簡直神了!”一直到上車,嘉言都不放棄聒噪,只是不敢讓母親聽到——要讓母親聽到她們這么無法無天,跑去和那些浪蕩兒射柳,就算是上巳節(jié),也非剝了她的皮不可!
連翹、紫苑兩個自是不敢漏了口風,至于敢借弓箭給兩個小娘子的安平、安順,就更不敢了。
嘉語已經(jīng)忍了一路,終于忍無可忍,一指戳到嘉言額上:“瞧你這點出息——沒見過阿爺阿兄射箭么?”
“那怎么一樣!”嘉言不服氣地嘟囔道:“我哪里就見過阿爺射箭了,阿爺總說他的箭是殺人的箭,不是用來戲耍的——難不成阿姐你見過?哥哥就更別說了,今兒上巳節(jié),他都沒空出來。”
“哥哥當值呢。”嘉語漫不經(jīng)心替昭熙辯解了一句,心里也有些恍惚,弓如滿月,箭似流星,她當然見過,不過,那是很多年以后了。
其實嘉言說得也沒有錯,父親的箭和李十二郎的箭不一樣,父親的箭更為兇悍,周樂也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當口想起他,正常情況下,她難道不該只記得李十二郎對她說的那句話么。
他說:“如有那一日,我會庇護你�!边@句話說得又輕又快,如果不是剛剛好擦身而過,她幾乎會懷疑自己并沒有聽到。
比如嘉言就沒有聽到,否則這會兒她纏著她嘮叨的,就不會只是李十二郎的箭術了。
他說的那一日,是她父兄失勢的那一日。
.......................
始平王府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喜氣洋洋的氛圍里——能不喜氣么,世子的婚事已經(jīng)籌備得七七八八,就等著新娘過門,如今連三娘子的婚事也有了準信。之前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多少替這位老出事端的三娘子擔著心事。
要真許了宋王倒也罷了,偏又不是;要王爺在洛陽能多些時候也就罷了,偏又不能;王妃這做繼母的,少不得勞心勞力,好容易小祖宗點了頭,莫說王妃,就是宮里頭那位,也是歡喜的,衣料首飾流水一樣賞下來。
快馬加鞭送信到豫州,始平王雖然不能即時回來,也須得他點過頭,才能交換庚貼。
昭熙找機會多見了李十二郎幾次。雖則之前就已經(jīng)見過,如今再見,感覺又不一樣。好在李十二郎實在沒有太多可挑剔的,莫看他上巳那日胡旋跳得歡快,素日上朝卻是以端正方剛、不茍言笑著稱。
哪家做哥哥的也不想自個兒妹子許個浮華子弟,不茍言笑雖然無趣了些,總好過浪蕩兒。
雖然對于宋王沒有做成妹婿,昭熙多少遺憾,但是既然三娘不肯松口,多半有她的理由。三娘怎么想,他反正是不懂的,索性不去傷這個腦筋。光就前程來說,李十二郎又勝過宋王良多了。
待收到始平王回信,說三兒應了,他就應了,王府上下就開始正兒八經(jīng)著手準備,就連成天跑校場習騎射的嘉言都收斂了幾日,說是要給阿姐繡荷包——當然這種話,始平王府上下是沒個信的。
他家六娘子不給三娘子折騰出一整套的刀槍劍棒流星錘,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了,怎么還能指望她摸繡花針呢,那不和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稀罕么。
始平王這樣的人家,嫁妝自然無須嘉語操心,便她不開口,王妃也不至于在錢財上虧了她——從前都不曾,何況這一世。
訂了親的小娘子,少不得要約齊了手帕交,辦一場閨宴——也有不辦的,但是始平王妃力求周全,哪里肯落下。嘉語從前在平城,來洛陽才多少時日,也就宮中小住時候認得幾個貴女。
轉眼兩年,死了陸靖華、于瓔雪、李八娘,出閣了賀蘭袖,到頭來這批人里進宮的竟只有穆蔚秋。
如今備嫁的倒有謝云然、鄭笑薇、李九娘。鄭笑薇許了廣懷王的孫子、元祎修的兄長——去年西山大營之后,元祎修封了汝陽縣公——論起來也是親戚。再加上信都的崔七娘、九娘、十二娘如今都在京中。宮里慷慨,允了陽平、永泰兩位公主和明月一起赴宴。
一圈子數(shù)下來,竟只有姚佳怡尚無著落。但是姚佳怡這樣的近親,怎么可能不請,只是叫嘉言多費了心。
嘉語有嘉語的費心:她要去見宮姨娘。
去年臘月殉葬的鬧劇,起先宮姨娘被瞞得死死的,王府上下,從主子到奴子,從始平王到昭熙,個個都修得好閉口禪。賀蘭袖又進不了門,自然無事。原本始平王父子、兄妹打的都是同一個主意:能瞞一時是一時,到賀蘭袖死了,給宮姨娘報個急病暴斃,便是傷心,過一陣子也就好了。
卻不料賀蘭袖好手段,到底抓住了咸陽王這根救命稻草,宮姨娘這頭就再瞞不住。要換了別個,沒準當時就直鬧到西山上,找嘉語問個明白,但是宮姨娘這鵪鶉性子,哭幾場也就罷了。
——真要鬧到山上,嘉語也是為難,她和賀蘭袖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或者說,根本就是個鬧不清楚的事。尤其和宮姨娘。便說清楚了,手心手背,心與肝,你叫她選哪個?
總共都逃不過一場痛。
賀蘭袖不是從始平王府出的閣,咸陽王宅子多,任選了處,收拾出來,給賀蘭袖出閣前暫住。
昭熙經(jīng)不起宮姨娘再三再四地求——雖然他是實在想不明白三娘有哪里對不住阿袖,阿袖要三娘的命,她做得初一,就別怪三娘做十五——他元家,從來就不出什么道德君子。他不在乎賀蘭袖有沒有人送嫁,但是他在乎宮姨娘——和嘉語一樣在乎。
宮姨娘母女相見,少不得又抱頭痛哭一場。要換在別的日子,賀蘭袖也能把嘉語所作所為抖落出來哭給母親聽——她做的事,三娘沒有證據(jù),如今三娘逼她殉葬,于情于理,總是三娘對不住她。
偏這日是她的好日子,只能哭過一場就出了門。
送過嫁,昭熙要接宮姨娘回府,宮姨娘這當口反而硬了口氣,就是不肯回來。始平王素不強她,索性叫人清點了日常用物,一并給她送過去。咸陽王家大業(yè)大,也不在乎多養(yǎng)個丈母娘。
到年十五過完,始平王出京,咸陽王赴任,賀蘭袖跟了去,就留了宮姨娘一個在洛陽——嘉語就吐槽過,洛陽滿地豺狼虎豹,袖表姐倒不怕她娘被生吞了。無非是知道有他們兄妹在,總不至于不管。
如今是昭熙婚事將近,她也訂了親,雖然諸事有王妃坐鎮(zhèn),但真要到那一天,如果宮姨娘不在,他們兄妹心里也過不去。如果說昭熙去,宮姨娘好歹還賞個臉,嘉語去了這么多回,是連門都進不得。
當然嘉語有嘉語的法子,留了薄荷在宅子外跪了一天一夜,就是吃定了宮姨娘心軟,到底把薄荷送了進去。有薄荷在,雖然仍見不到人,隔三差五地,漸漸也能進門,時長日久,不怕她不軟下來。
只是……總要趕在賀蘭袖回來之前。當然最理想的情況,是賀蘭袖再回不來。不過,嘉語可不敢抱這個希望。她的這個表姐,有著雜草一樣旺盛的生命力——沒拿臭蟲作比,已經(jīng)是尊重她們在血緣上的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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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良辰美景
車輪轆轆輾過青石路。從始平王府到宮姨娘暫住的宅子,
差不多是半個時辰�?斓降臅r候下起小雨,
連翹機靈撐出傘,被嘉語拒絕了:“這才幾步。”春天里的雨,
吹面不寒,沾衣欲濕,也是愜意。
早上連翹就來知會過,
所以也無須叩門,
薄荷偷偷兒就領了她進去。到宮姨娘屋外,嘉語吩咐道:“你去外頭守著�!�
薄荷領命退了下去。
嘉語深吸了一口氣:“姨娘,是我�!�
里頭沒有聲音,
理所當然的。宮姨娘這輩子就沒大聲過,
即便是在她一手帶大的女兒和外甥女面前。誠然嘉語并不是不知道宮姨娘傷心,
然而她也再找不出她和賀蘭袖之間,和解的可能。
能騙過宮姨娘是最好,
然而她沒有做到——賀蘭袖的狡詐,
不給她這個機會。
騙不過,一五一十地坦白,
解釋她的不得已,對有的人是可以的,
這世上確實有人深明大義,但是大多數(shù)人的心都只是肉長的。賀蘭袖是宮姨娘的女兒,切不斷也砍不斷的血脈。
宮姨娘不可能舍下賀蘭袖,
就如同當初舍不下她。之前不過想的能拖一時是一時,
到頭來,
仍是圖窮匕見。
嘉語知道解釋沒有用,道理拼不過感情,便是放了薄荷在宮姨娘身邊,說的也不過就是些往昔瑣事,在平城時候,從平城來洛陽一路,她小時候的樣子,宮姨娘每每聽得落淚,心思不知不覺就轉了好些。
不然,便是這隔門說話的待遇,也是不給的。
嘉語說:“哥哥的婚期已經(jīng)定了,在五月二十七,哥哥說已經(jīng)和姨娘說過了,姨娘答應了要來,可莫要食言�!�
里頭還是沒有聲音——嘉語也不指著她回答,但是事情,總還是要說給她聽:
“母親……給我訂了門親事,訂的趙郡李氏。父親也贊同,已經(jīng)請過期,日子定在九月�!�
“再過幾個月,母親……要給我舉行笄禮。父親不一定趕得回來,三娘、三娘希望姨娘能來給三娘加簪�!�
笄禮上除了必須出席的始平王與始平王妃,其余贊禮、贊者、正賓,傳統(tǒng)都由身份貴重、聲譽良好的女子擔任。無論從哪個標準看,宮姨娘都不合格,但是嘉語一向視宮姨娘為母。至于宮姨娘會不會接受,她也沒有把握——只是她不能到場,對她總是遺憾。
一時倒有些忐忑。
良久,屋里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是當真……定了嗎?”
那聲音雖然略略沙啞,嘉語還是第一時間就認了出來。
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人。當時怔住: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他在這里,那——嘉語沖口叫道:“我姨娘呢?”
門開了。
蕭阮站在門口,一身素凈的灰袍,也沒有繡紋,粗糙的布料,頭發(fā)隨意束著,也沒有著冠。沒有開口,倦色從眉目里浸出來,倒有些尋常少年的惶然。就這樣看著她。嘉語被他看得驚慌起來。
有人的眼睛會說話。
慌什么,沒出息!嘉語忍不住啐自己,又不是捉奸在床——便是捉奸,也輪不到他!
雨淅淅瀝瀝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下得大了,嘉語是站在屋檐下,雨串子落到地上,濺開到裙角,漸漸暈出深色。她穿的妃白色上衣,淺藍色裙,裙上參差繡了些桃金娘,有種金燦燦的艷光,背后濃綠的葉子如花綻放。
“進來。”他說。
嘉語默不作聲,等著他退開一步,方才提著裙子進了屋,兩個眼睛先自往屋里轉上一圈:“我姨娘呢?”
蕭阮嘆息道:“你縱不信我,也不該疑心我會對你姨娘下手。”
這句話成功堵得嘉語無言以對。
心思稍稍一滯,卻問:“你怎么在這里?”不該在壽陽嗎?南北對峙這么久,眼下一觸即發(fā),他怎么會回洛陽。
那人微垂了眼簾,沉默足足有一刻鐘之久,方才說道:“如果我說我是為了三娘你回來,你肯定不信。”
嘉語:……
“我也不信。”他說。
誰會信呢,那要十余年前的元嘉語,他說什么她都信,哪怕什么都不說,她也信。嘉語苦笑,人總會從天真,到不能再天真。
雨在簾外下得更急,急管繁弦的急。
秋冬的雨是陳灰色,這春天的雨卻是鮮明的艷綠色,嘩嘩的,點在荷葉上,打在芭蕉上,梧桐樹下的海棠,四宜居里的櫻花被這雨水一沖,該是落英滿地的繽紛。無可奈何的狼藉。也有的花經(jīng)了雨反而鮮妍。
亂世還沒有到,所有迫近的風雨都在窗外。窗內(nèi)人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共飲一盞茶。蕭阮煮的茶,去年的雪或者前年的雨不要緊,要緊的只是安穩(wěn)。一舟行水上,風聲雨聲,誰知道什么時候顛覆。
顛覆的只是燕朝,他會興風作浪,騰空而起,所以你說,為什么要信?
“定的李家?”蕭阮問。
嘉語略點一點頭,橫豎這光景,她說什么都是錯的——不說也錯。
“王妃定的人?”
嘉語看了他一眼,真的,這種話,他怎么會信?就算王妃見得少,總也見過她的父親。
有這樣的父親,繼母再跋扈,又怎么敢逆了她的心思?嘉語幾乎要以為是從前——從前她撞破他與賀蘭袖,起初的不敢置信,到最后不甘心,到底要問一句:“她勾引你?”——全是笑話。
只是搖頭:“王妃怎么可能做我的主�!�
“但是你說過,”蕭阮握緊了茶匙,沸水在釜中咕嘟咕嘟冒著氣,煙水上來,模糊了視線,“三娘你說過,只要我不死,你就原諒我……卻原來,都是誑我的么?”
只要他不死……嘉語怔了一下,原來他聽見了。卻干干說道:“然而殿下并沒有做過什么,需要我的原諒。”
蕭阮手腕一沉:“是啊,我也沒做過什么……只是三娘你說過之后,就一直惦記著,想是三娘記恨我從前冷淡�!�
說到這里,自失地笑了一笑:“總是我傻。”然而人生在世,總會傻上那么一兩回,不是為了眼前這個,也會為了別人,如果都沒有,良辰美景,就都不過是虛設,蕭阮淡淡地想。道理是誰都懂的。
只是刀子不落到自己心上,到底不覺得疼。
從前聽說多少癡男怨女,比如彭城長公主,比如燕朝高祖……他也不是沒笑過他們傻,金枝玉葉,亂世雄主,要什么沒有,要這樣一個人?難道這世間就沒有比他比她更美,更媚,更招人喜歡?
然而要他以茶代酒舉杯說一句“恭喜”,實在太難。這些話,從壽陽到洛陽三千里,什么沒想過,什么結果沒想過,臨了能出口的,不過十之一二:他是早知道她不會肯,去年年尾在彭城長公主的莊園里她都不肯,而況如今。一樣鮮花嫩柳的年歲,人人有所求,他看不出她想求什么。
他們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生死,隱忍與狡詐,千百般算計,刀口之下的余生,她卻要與另外一個人共度么?
蕭阮飲了一口茶,只覺茶濃似酒。當然他并不是為她回來——早說了這話他也不信——但是如果沒有她與李家的訂親,他也不會回來。這世上很多的事都可以找人替代,唯有生死不能,洞房不能。
既然他回來了,那么不該發(fā)生的事,就不會發(fā)生。蕭阮微舒了口氣:“我這樣說三娘興許不信,”他說,“然而長公主既然決意要為我求娶三娘,那么三娘與他人的婚約,就是許了,到頭來也是不成的。”
“殿下這是威脅我?”嘉語豁然抬頭。
“如果三娘認為是,”蕭阮寸步不讓,“那就當是�!�
嘉語:……
彭城長公主要做什么,敗壞她的名聲,還是通過太后給始平王妃施壓?她不知道。后宅里有很多她所不知道的手段。不過,彭城長公主再厲害,總不至于使人殺了李十二郎。李家人也不是吃素的。
李十二郎見過她,之前的流言,該聽說的都聽說了,該警告的她也警告了,如果他反悔,她也沒什么可說的。
于是微微頷首道:“那我等著。”
蕭阮微嘆了口氣:“我并不想如此——”
“我也不想,”嘉語客客氣氣地說,“然而殿下有沒有為我想過,殿下必然是要南下的,一旦殿下南下,我是留在洛陽為質呢,還是留在洛陽為質?”這是個非常現(xiàn)實的問題,如果她真許了他,他日他謀劃南下,他的妻室不留在洛陽,燕朝如何肯放他走?從前她肯下嫁,實在是愛慘了他。
蕭阮只道她為噩夢所擾,一直心結未解——這個問題總好過她之前逼問蘇卿染。當下應道:“便瞞天過海,我也不會留下你。”
“之后呢?”嘉語卻冷冷問。
“之后?”蕭阮一怔。
“之后殿下登基為君,我父兄仍在燕朝為將,一旦兵戈相向,殿下的臣子會容我?”嘉語搖頭道,“不,不會的�!边@樣的教訓,早在千年前戰(zhàn)國春秋就有,南朝多飽讀之士,不會不知道。
只做皇后,危害還小,如有朝一日她為太后,稱制臨朝,就不可制了。
蕭阮沉吟道:“魏晉有此先例�!�
他說的是三國時候,張飛以夏侯氏為妻,夏侯與曹氏親厚,形同宗室,季漢雖然始終呼曹為賊,卻并沒有逼張飛休妻。
“那是昭烈帝仁厚�!奔握Z道。
“若無張飛與夏侯氏一段姻緣,日后司馬代曹,夏侯連血脈都不得保存�!笔捜畹溃f的是后來晉室代曹,夏侯霸入蜀一段,“我知三娘諸多顧慮,然而若三娘信我,我此生,定不相負。”
對于一個君王來說,“定不相負”這樣的許諾有多珍貴且不說,出自蕭阮口中,多半倒是可信的,如果是當年的人。
嘉語再嘆了口氣:“并非我信不過殿下。”
“三娘到底信不過什么!”
嘉語別過臉去,望著窗外花紅柳綠的雨簾,愴然道:“我信不過命運�!�
沒有人知道命運是怎樣一回事,沒有人知道命運會怎樣安排,那些傳說中亙古不變的東西,在亂世里,多半都會粉碎。
只有經(jīng)歷過亂世的人才懂。
何況感情……從來都不是可以依仗的東西。所以天真的姑娘討人喜歡,因為她們熱情,她們有力氣去全心全意地信任,直到這信任把她所有的后路都燒個精光,這時候她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被撂在了半空中。
發(fā)現(xiàn)自己所依仗的,不過是一根稻草。
那種恐懼,會把人逼瘋。
自重生以來,她謀劃過一些事,她做過一些努力,但是這個世界并不因為她的努力而停止墮落,姚太后仍然大肆揮霍,熱衷佛事,攀比豪奢的宗室,洛陽繁華的背后,百孔千瘡的江山,空虛的國庫,與尸位素餐的權貴。
命運往往會把人逼到無法選擇,她是不想為難自己,又何嘗不是不想為難他蕭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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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阮最后也沒有讓嘉語見到宮姨娘,只讓她改日再來,或者——“不急�!奔握Z記得蕭阮說到這兩個字時候,意味深長微微一笑,恍然舊日豐神。他是個固執(zhí)的人,若非固執(zhí),如何捱得到那一日。
她理所當然地說服不了他。
最后也不過是枯坐,銀釜之中,茶水咕嚕嚕響了一下午,和著風聲雨聲。
嘉語怏怏出來,連翹慣會的察言觀色,也不多問,只和薄荷打手勢,薄荷會意,想好了送嘉語一行人出了門,就回頭打探。卻聽嘉語道:“我明兒再來……薄荷你明兒陪著姨娘,不要走開了�!�
薄荷點頭應下不提。
嘉語到家,首先就去找昭熙,昭熙卻不在,也是無可奈何。雨淅淅瀝瀝又下了整晚,不時有雷轟鳴,到次日起來,綠肥紅瘦,天倒是放晴了,地上濕一塊干一塊,屋檐下的水漬,襯著青磚烏瓦,像是水墨畫。
恰好嘉言來找她——嘉言一向說到做到,說好了要給阿姐繡荷包,就真給阿姐繡荷包,雖然指頭被針扎了不少下,繡出來的鴛鴦也像魚多過像鴨子,但是既然繡成了,還是要給阿姐鑒賞一番。
見嘉語又要出門,嘉言陰陽怪氣道:“人家小娘子要出閣了,日日都守在家里,哪有阿姐這樣,三天兩頭就往外跑的?”
嘉語淡淡只說了句:“就你知道得多!”
嘉言:……
她阿姐這張嘴,是越來越可怕了,沒事都嗖嗖嗖往外飛刀子,她好想念剛來洛陽時候怯生生的阿姐��!
嘉語不理會嘉言的幽怨,也不知道嘉言來做什么,她急著去見宮姨娘,昨兒晚上都想了整晚,雖然蕭阮確實不會傷害宮姨娘,就怕宮姨娘受到驚嚇,便沒有,對于宮姨娘來說,與這個前女婿會晤,想必也不會是什么愉快的事。
心事想了一路,車穩(wěn)穩(wěn)停到了咸陽王的宅子外,薄荷這回沒有來迎,想是照她說的陪宮姨娘去了。
照例留下連翹,走到宮姨娘屋前,這回倒不敢再貿(mào)然說什么,先叫了聲:“姨娘!”
也不知道薄荷是如何哄的,宮姨娘這回卻是應了聲:“你又來做什么?”聲音里又是委屈又是傷心。
嘉語道:“我來看姨娘好不好。”
屋里良久沒有聲息,然后是薄荷規(guī)勸的聲音:“姨娘就念著我們姑娘這份心吧!”
宮姨娘沒有作答,嘉語也不催,屋里屋外都悄沒聲息。嘉語反而懷念起昨天的雨來,有雨聲響著,好歹沒這么空。
“你下去!”忽聽得宮姨娘喝道,卻帶出哭腔來。
一陣遠去的腳步聲。
嘉語猜宮姨娘是有話要與她說,怕有人在跟前,下了她的面子,這幾個月,想來也哭得不少,從冬到春,嘉語又是心酸,又是難過,再叫了一聲:“姨娘!”
宮姨娘道:“薄荷說你昨兒也來過,只是我睡過了頭�!�
這么說,是用了藥?嘉語心里暗忖,也好,免了驚嚇,橫豎她姨娘也不是個細致的人�?谥兄粦溃骸笆��!�
“薄荷說王妃給你定了人,是李家的孩子,人可還好?”
嘉語鼻子越發(fā)酸楚,也只能再應一聲:“是,姨娘——”
“阿袖出閣了,大郎眼見著也要成親,如今連三娘你也定了,姨娘就再沒什么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