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林錦樓有些傻眼,他自幼跟林長政不對盤,老頭兒瞧他渾身上下沒個順眼的地方,又極重門第,還巴巴把同窗之女領(lǐng)家來,這一遭能答應(yīng)才算見了鬼了,偏老太爺還是個甩手的架勢。林錦樓長嘆一口氣——只要老太爺不反對訓(xùn)斥便是好的,可想起他爹,又不由頭痛。
卻說林錦亭回到自己院子,進了臥房便倒在床上。片刻,李妙之走進來,見林錦亭躺在那里東倒西歪,便在床沿坐下,問道:“三妹妹有信兒了?”
林錦亭抹了一把臉道:“沒,瞧著懸�!�
李妙之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眼。這一宿她在王氏那里,屋里雖有琥珀、瓔珞等人照顧,她睡在碧紗櫥里,可仍免不了夜里起來兩趟探問,也未睡好。
林錦亭問:“母親怎樣了?”
李妙之道:“聽說三妹妹丟了,又哭一大場,病得愈發(fā)昏沉了,方才吃了藥,吐了一半,勉強吃了兩勺粥,燙了黃酒,吃了養(yǎng)榮丸,這會子剛合眼�!�
林錦亭坐起來,捶床恨恨道:“都是那賤人鬧的,真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
李妙之忙道:“你小聲些,留神再讓人聽見�!庇值溃骸按蟛缸尠烟K姨娘挪到北邊小廟里養(yǎng)著,公爹也沒說什么,咱們眼不見心為凈罷。她肚子里的種都掉了,還能撲騰出什么風(fēng)浪�!�
林錦亭冷笑道:“那別小瞧了她,保不齊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來,這樣的人,小爺我見得多了。只是父親抬舉她,否則早就將她收拾了�!�
雖新婚不久,李妙之卻知自己這個夫君是個嘴上能耐手里空的,她本就是個極要強的人,素日想著后來爭榮夸耀,這幾日連番幾件糟心事趕一處,本就讓人心頭不快,加之二房上上下下無一能擔(dān)當者,皆是林長政、林錦樓過來料理,李妙之也賭了一口氣,道:“不必說‘早收拾’‘晚收拾’的,如今三爺當家立事,合該自己腰桿子硬起來,倘若有大哥哥一半,這事也不至于鬧到這步田地了。別的且不說,我乃是闔府上下都要尊稱一聲的三奶奶,可在香蘭跟前都矮三分,反倒要瞧她的臉色,這是什么道理�!�
林錦亭四仰八叉的躺下了,道:“什么道理?這就是咱們家的理,甭說是你矮三分,就連英明倜儻的小爺我,在她跟前都得矮三分,說半句不好聽的,大哥都跟我瞪眼珠子。我都裝孫子了,何況你乎?”
李妙之聽他這樣吊兒郎當?shù)�,不由氣得狠狠戳了他一記�?br />
林錦亭“嗷”地彈起來,揉著胸口道:“你戳我作甚!”
李妙之又用帕子在他臉上乎一記,咬牙道:“不作甚,你呀,好生給我讀書爭氣罷!”言罷站起身,一甩袖子出去了。
林錦亭氣咻咻地躺下來,抱著頭翻個身,口中喃喃道:“煩死了,這哪是媳婦兒,分明是個媽�!�
閑言少敘。
林錦樓出去躲了半日,打發(fā)吉祥回來打聽,回來報說韋家的人走了,方才回來�;胤坷锕珓�(wù)也不瞧,信箋也不看,屬下和門客也一概不見,直歪在大炕上,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香蘭將遞進來的信箋、文書等分門別類擺放于大條案上,又提筆幫他寫了幾封書帖。丫鬟們瞧林錦樓臉色不善,不由個個屏息靜氣,走路都輕手輕腳。靈素進來給林錦樓換了一盞茶,腳下小碎步一溜煙兒便出去了,片刻不敢多呆。
香蘭不由放下筆,瞅瞅林錦樓,把方才寫好的吹干墨跡,拿過去道:“寫好了,大爺看看。”見林錦樓心不在焉的,不由問道:“有心事?”
林錦樓“嗯”一聲,把香蘭的手捏住了,紙放到一旁,也不看,含笑道:“這是關(guān)心我呢?”
香蘭一怔,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
林錦樓上下把她打量一遭,說:“天兒暖和了,你也該做衣裳了。今兒把裁縫找來,兩三天不知道做得出來一套不�!�
香蘭道:“好好的做衣裳干什么?穿都穿不完�!毕闾m的春衫多在金陵,來京城時也帶了一些,又新做了兩套,另有秦氏賞的,林林總總也有一箱了。
“那些不行,你不知道,老頭兒就見不得鮮亮美人,恨不得十八九歲大姑娘個個穿得跟烏鴉似的,套個麻袋樣的袍子,覺著這樣打扮才素淡莊重,嘖,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
香蘭不禁問道:“老頭兒?”
林錦樓道:“唔,就是我爹�!�
香蘭抿嘴笑笑,許多文人世家都以穿素淡為榮,小姐們做多少綾羅綢緞衣裳也不穿,全壓箱底,平日示人的皆是靛藍衣裙,以表家風(fēng)拙樸,沿襲孔孟之教。林錦樓卻素喜女子穿得嬌美,胭脂杏黃,蔥綠桃紅,窄裉襖,細紗裙兒,滿目都是繽紛嬌媚。
林錦樓拉著香蘭坐到他身邊,雙眼看著她的臉,似笑非笑道:“不過你生得俊,穿什么都俏。頭一回見你,你在湖邊唱小曲兒來著,穿個舊衣裳,一團小臉兒也襯得粉撲撲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妞兒。我就琢磨,這是哪房的丫頭,怎么原來沒瞧見過呢?”說著低下頭在香蘭臉上親一口,“當時我就想好了,不管是哪兒的,我都得弄身邊兒來�!�
香蘭抬起頭,林錦樓胳膊圈住她,他滿頭烏發(fā)以金鑲翠青云簪束起,原本銳利如電的眼卻極柔和,臉上笑得慵懶,正是英姿勃發(fā)又翩翩放曠的公子哥兒模樣。香蘭有些恍惚,她根本未曾想到這些年起起伏伏,竟走到這一步,也從未想過,她竟然和林錦樓在一處,讓他摟在懷里,親親閑話:“其實,我頭一天進林府的時候就見過大爺,當時大爺給所有的丫頭都改了名兒,到我這里便有事走了�!彼齾s不知當時因林錦樓這一走,隨手在她名上畫了個圈兒,卻引得趙月嬋生妒,將她置于惡境。
“咦?還有這種事?造化弄人了罷,要是那天早瞧見你,早就把你弄身邊兒了,還用七扭八拐的添了這些糟心事兒�!彼⑽⑿χ粗闾m,她一雙眼好似青玉,又好像兩汪深潭,他望進去便再出不來,好像要溺死其間,他便笑不出來了,只低下頭輕輕在香蘭唇上親一下,片刻又親一下,喃喃道:“咱們倆以后就長長久久在一起,一定長長久久的�!彼f話極小聲,語氣里卻含著哀求和討好。他真的有些怕,香蘭雖柔弱,內(nèi)心卻極堅韌,如同一根柳條,不斷被壓彎壓彎,卻始終不折。不似旁的女人全然要依附他才能過活,即便在最不堪的處境,這女人也寧肯挺直了腰自己受著,不求他一句,他怕她有一日真要不聲不響的離開了。他從小到大皆是發(fā)號施令,頤指氣使,呼風(fēng)喚雨,見慣各色胭脂,多是逢場作戲的憐香惜玉,挖心掏肺說的甜言蜜語都是對懷里這女人講的,卻不知道她到底信不信,是不是珍重?
香蘭先是怔住,心又一下變得又軟又酸,還有些說不明的滋味和情愫,她不愿也不敢讓自己深想,可心卻好像在大海里沉沉浮浮的。
她睜大眼睛看著林錦樓,他把額頭抵在她的頭上,蹙著眉頭,仿佛萬般傷心卻又極滿足的模樣,她眼里便好像要有水光涌上來。香蘭動了動,一聲不吭的靜靜伏在林錦樓胸膛上,遲疑了半晌,胳膊抬起又放下,又過了半晌,方又抬起來,將他的腰環(huán)住了。
林錦樓渾身一顫,然后就軟了,好久好久,才親著香蘭的頭發(fā)說:“這兩日跟我去見見我爹,他還沒瞧過你……你這樣的,他一定瞧著歡喜。”
卻說香蘭并未讓林錦樓叫裁縫來,只說兩三天做不出一套好衣裳。林錦樓便命丫鬟開箱,將香蘭的衣裳一件一件拿出來看,親自挑了一件秋香色的褂子,另一條黛色的裙兒。下午便出去,往林老太太那里坐了一回,又往秦氏那里坐了半日,方才回來。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沒睡踏實,第二日一早,便趕著讓香蘭梳洗換衣裳。
小鵑給香蘭梳了頭,要從仆婦送來一盤子新剪的鮮花里挑一朵木蘭給香蘭簪發(fā)上,林錦樓也不讓戴,只說:“別,就得捯飭成老封君的模樣,我爹就好這口兒,太嬌麗的瞧不慣�!敝蛔屘袅藘杉貎舻拟O環(huán)戴了,旁的一概首飾脂粉全無,帶著她去見林長政。
第339章
父子(一)
一時進了林長政住的院子,只見紅箋、綠闌、翠墨、寶硯、玉筆等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著,見他二人來了,便笑道:“剛才太太還念叨,這就來了。”紅箋悄悄道:“老爺和太太在房中商議事呢。”說著眨眨眼,親手打起簾子。林錦樓會意,微微頷首。綠闌在一旁抿嘴笑道:“這是打什么啞謎呢?”紅箋笑道:“沒甚,記著待會子進去端茶。”
林錦樓和香蘭挨門進去,林長政和秦氏都在次間,包姨娘打起簾子,林錦樓引著香蘭進去,香蘭展眼一看,只見屋中陳設(shè)已換過,凡是床褥、椅搭、錦褥、靠背,皆是上好的彈墨青緞,卻半新不舊�?簧显O(shè)彩漆螺鈿小幾,放著粉白的官窯湯碗、青釉羊首提梁壺,黑漆壽春委角束腰盤里盛了幾樣細點,皆是祛火生津之物。羅漢床兩側(cè)擺漆花方幾,上有一對兒宋朝的白釉瓶,插著新折的蘭花和金蓮花。墻上懸“中和位育”四字,瘦硬方正,恢弘傲放,極有筆力,下有一海棠式桌子,上頭零散放著幾部書。屋內(nèi)并無熏香,反在墻根放了幾只小陶甕,當中盛了時鮮的果子,既可吃又把屋子熏出一股子新鮮果香來。這屋子顯見是依著林長政的喜好重新收拾過的,瞧不出華麗雍容,不識貨的只以為尋常,可懂行的便能瞧出陳設(shè)玩器的金貴來。
這廂林長政和秦氏正對面坐在炕上,并無旁人。秦氏頭上綰著八寶髻,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金縷絲釵,溫潤潤一對兒白玉耳墜子,上穿蜜合色緙絲褂子,下著蔥黃綾棉裙,手里捧著一只茶盅,身子微傾,正同林長政說話兒。林長政則是一襲灰色緞袍,腰間并無腰帶,神色沉吟,見他二人便瞧過來。香蘭見其生得長方臉,面色青白,長眉細眼,獅鼻闊口,眸光銳利,然儒雅溫文,從容平淡,似是嘴角含笑,可令人無端膽寒。他看了林錦樓一眼,便盯在香蘭身上。
香蘭心里略有些慌,不由微微低了頭,定了定心神。只聽林長政開口道:“你到這里干什么?”
林錦樓笑道:“兒子給爹娘請安來了�!�
林長政冷笑道:“家中來客我都支使不動你,你還認我這個爹?”
秦氏見不對,連忙道:“樓兒這幾日忙呢,一時皇上差使,一時兵部差使的,非留在家里待客,耽誤了正事該如何?如今他也是站出去說嘴的人了,怎能像小孩子似的拘在家里,讓見誰就見誰?”說著岔開話頭,對香蘭招手道:“好孩子,過來�!贝闾m到身邊,拉著對林長政道:“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香蘭�!�
林長政上下看了香蘭一遭,臉上微微笑了笑,說:“聽說你救樓兒的事了,你有這份忠心,實屬不易�!�
林錦樓聽這話別扭,未等話音落地便蹙著眉道:“這怎么能是忠心呢?這是情分�!�
林長政仿佛沒聽見,仍看著香蘭,笑道:“聽說你是全家原都是府上的奴才?你是奴婢家生子出身的?”
林錦樓聽了愈發(fā)不像,眉頭將要豎起來,秦氏一顆心登時提溜起來,連忙給他打眼色。香蘭臉色一白,指甲深深扣在手心里,再看林長政,只見其仍容色和藹,然一雙眼卻神色莫辯。她平靜下來,淡淡笑道:“不錯,我一家原都是林家的奴才�!�
秦氏輕咳了一聲,笑道:“這也是老黃歷了,早都脫籍出去了不是?”對香蘭笑著,欲把話頭岔開,“聽說前幾日老太太特地賞了你一套首飾,金貴著呢,可不是誰都能得這個臉……”
林長政端起茗碗吃了一口茶,忽開口截了秦氏的話,看著林錦樓意有所指道:“難怪,雖不是個輕狂的,可到底不足,比不得正經(jīng)官宦人家小姐嫻雅高貴也是情理之中�!�
林錦樓頓時惱了,強忍道:“您這是什么眼神兒,她怎么比不得別人了?模樣品格,為人處世,肚子里的學(xué)問,從頭到腳都好得很,無論哪家的小姐,盡管提溜出來比……”
林長政聽了這話,登時臉色“咯噔”就沉下來,秦氏一見不好,連忙要打圓場,卻聽香蘭道:“老爺說得不錯�!比艘徽�,紛紛看向她。香蘭大方的笑了笑,說:“低人一等是很難嫻雅高貴的,老爺�!�
林長政放下茗碗,仔細瞧了香蘭一眼,見她形容恬淡,不卑不亢,卻難掩面色發(fā)白,添了兩分纖弱,可腰卻挺得筆直。她顯見是個聰明人,已明白這話里的機鋒。頭一遭見面便當下給她沒臉,林長政有絲不忍,可想到她一個卑賤之人竟懷抱狼子野心,心又硬起來,開口道:“是個知分寸的,極好。你是有功的,日后妥帖伺候,恭敬正房奶奶,林家也必不虧待你,有什么難處也只管開口說。可若動心生事……”說到此處看了香蘭一眼,意味深長道:“結(jié)果如何,也不需我來敲打罷?”
香蘭只覺喘不過氣,勉強答道:“是……”林錦樓面無表情,一把抓了香蘭的胳膊,將她往外推,口中道:“你出去�!�
香蘭一愣,微微掙扎。林錦樓仍沉著臉道:“讓你出去就出去�!闭f著兩手抓著香蘭將她帶出屋,見一眾丫鬟正在廊檐下低聲說笑,指著紅箋和綠闌道:“你們倆,妥妥帖帖送她回去,快著點�!�
紅、綠吃了一嚇,見林錦樓臉上這番形容不比往常,連忙團團圍上來。香蘭不禁拽了林錦樓的衣袖道:“大爺……”想說勿要同林長政爭持,可丫鬟們在一旁,這話又難說出口,只道:“今日這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我早就知道的�!�
林錦樓卻不耐煩,勉強擠一絲笑,拍拍她的手道:“這兒沒你的事,你先回去�!庇謱t箋、綠闌道:“麻利兒送她回去,不準讓她回來,在那里陪著,我回去了你們才準回�!�
這二人機靈,曉得當中有事,口中連連應(yīng)著。林錦樓轉(zhuǎn)回身便進了屋,撩開簾子,只見秦氏正跟林長政小聲說著什么,見林錦樓進來不由住了嘴,裝作無事,笑道:“你爹還特特說要賞香蘭東西呢。”說著取出一個木漆鶴鹿方盒。
林錦樓心里火急火燎,看都沒看,接過來便扔一旁。秦氏提著心,不由連連打眼色。林長政容色平靜,自顧自添了茶,喝一口,再喝一口,方才抬眼皮對林錦樓道:“你到底想如何?”
林錦樓心里窩一口氣,淡淡道:“我想如何爹心里應(yīng)是明白,又何必明知故問�!�
林長政點了點頭:“讓你母親跟我透了意思,今兒個又巴巴把人領(lǐng)來,這一步步,棋下得不錯呀。”
林錦樓心里仿佛裝了個秤砣,把心頭火一壓再壓,香蘭的事祖父不肯從上做主,他只有耐下心過他父親這關(guān),否則香蘭往后沒個好日子,家里生出事也要引人側(cè)目,不禁放軟聲音道:“爹,我年紀已不小了,身邊早就缺個妥帖的人,我想好了,就是香蘭……”
“她不早就是你身邊的人么,誰又曾攔著你了?你看得起她,擺酒也罷,風(fēng)光操辦也罷,都隨你的意,風(fēng)風(fēng)光光小轎抬進來,即便她未曾生養(yǎng),也抬舉做個姨娘,誰能說半個‘不’字?”
“爹,不是姨娘……”
“不是姨娘是什么?你還想做甚?!”
“……”
“說話!你還想做甚?!”啪一拍桌子,“孽障,你把整個林家都翻過來不成!”
“哎喲,好了好了,有什么話兒不能好好說,老爺喝口茶,天干物燥可得保重身子,別嚷壞了嗓子�!鼻厥险酒鹕�,親手給林長政添茶,又到林錦樓身邊,心里著實焦慮,一行使眼色一行去拉大兒子的胳膊,低聲道:“跟你爹好好說,可不能急�!�
林錦樓心跳如雷,一腔血皆頂在頭上,拳頭攥緊了又松開,復(fù)又攥緊,青筋直暴:“我就想要她生時跟我一起,死了埋一個穴里,給她妻子名分,她配得上,也當?shù)闷��!?br />
林長政氣極,反而冷笑起來:“當?shù)闷�?你居然這樣說!你竟敢這樣說!林!錦!樓!我都替你羞臊,林家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婚姻大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你,你竟敢娶個卑賤的奴才!且不論傳揚出去,讓林家上下如何自處,你便摸著良心自問,你可對得起傾全家之力對你的苦心養(yǎng)育栽培!”他越說越怒,一抬手,“咣啷”一聲,將彩漆螺鈿小幾掀于地上,碗碎湯濺一片狼藉,他指著林錦樓,手微微顫抖,喝道:“你個讓女色沖昏了頭的不肖子!不肖子!”
林錦樓只覺兜頭一個炸雷,這輩子第一遭手腳冰涼,咬牙道:“她早就不是奴才,她就從未像過奴才,她……”
林長政氣得口歪眼斜,狠狠瞪著林錦樓:“即便她是個天仙,她也是個奴才種子!甭以為我不知道,林姜兩姓交好,就是因為她才鬧到今日這個境地。有她在,你后院何嘗安寧,哪個體面的小姐愿嫁進來?她不光是個奴才種子,還是個禍頭!不過仗著兩分姿色,又會畫幾幅破畫,就讓你五迷三道,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皆置于腦后,你真是越活越能耐了,��!我瞧在她確對咱們家有恩上,便睜一眼閉一眼,孰料居然得寸進尺!今日這番話放在這兒,你想娶她,除非我死了!”
第340章
父子(二)
秦氏早已驚呆了,含著淚上前抱住林長政的胳膊,道:“老爺,請老爺保重,都是一家子沒個外人,有話好說,別氣壞了身子�!绷珠L政直喘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他素來敬重秦氏,甚至有兩分懼內(nèi),可如今已顧不得了,一把推到旁邊,道:“莫非你也瘋了,竟也縱著他?”
林錦樓雙目赤紅,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這一番話句句皆錘在他心上,讓他怒發(fā)沖冠,心如油煎,可那是他的爹,偏偏無可奈何,猶如在戰(zhàn)場上即將敗仗,面對千軍萬馬卻指揮不住,往前走到林長政跟前,咬牙切齒道:“她沒死乞白賴非要在咱們家,是我死乞白賴的非留下她!”
林長政“啪”一張扇在林錦樓臉上,氣得渾身亂顫:“反了!反了!你給我跪下!”踉蹌著后退坐在炕上,秦氏連忙過去給他順氣,林錦樓無奈,硬著頭皮跪下。
林長政顫著手指道:“你是痰迷了心竅,要六親不認了?罷,罷,那丫鬟還不清不楚在揚州丟過一回,甭說她不是奴才,即便她是正經(jīng)人家出身,這樣不清白也不配!”
林錦樓貼身衣裳已被冷汗浸透,他將要喘不過氣,一顆心猶如被千根針在刺,他閉了閉眼,只覺額上青筋繃得他頭疼,喉嚨又干又澀,說:“她哪里不配?她為何丟在揚州,還不是為著救母親和妹妹,后來她又救了你兒子,單憑這個,她就沒什么不配的!”
林長政氣咻咻道:“有恩說報恩,怎能混為一談,讓林家列祖列宗蒙羞。聽聞她曾到過宋家,跟宋家小子有些舊聞,窩三調(diào)四,一門心思攀高枝兒,真是好深的城府和手段!一介卑賤之人,竟也癡心妄想!”
林錦樓再按捺不住心頭火,喘著氣,咬牙道:“原來林家的列祖列宗竟不懂知恩圖報,還不如一個女流。我再說一回,她不卑賤,即便她真是個奴才,她也不卑賤!”
林長政氣得登時蹦了起來,上前兩手揪住林錦樓的衣襟,厲聲道:“混賬東西!不知悔改!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你再一意孤行,莫怪我不留情面,以絕將來之患!”
林錦樓猛一驚,兩眼盯著林長政的雙目,眼光漸厲,輕聲道:“爹要如何?”
林長政冷笑道:“我養(yǎng)了你這不孝的孽障,不顧及林家顏面前程,我卻不能縱著你胡鬧!那姑娘對林家有恩,本是保她一生榮華富貴的報恩佳話,倘若不知分寸,可莫要逼著我把佳話變了顏色�!�
林錦樓直直盯著林長政,臉上籠著一層寒霜,微微點頭道:“好,好,好,倘若要動她一根手指頭……”
林長政冷冷道:“我動了又如何?你要殺父弒母?我便當沒你這個兒子!”
秦氏上前抓住兩人的胳膊,流淚道:“好端端的父子,怎就鬧到這個地步,一家子有什么事不能好生商量,你們二人鬧絕了情,豈不是要我的命么�!闭f畢,忍不住哭了起來。
林錦樓白著一張臉,盯著林長政,緩緩道:“兒子不敢。可今日有一句話放在這兒,不娶她除非我死了!即便她死了化成灰,我也娶她牌位過日子。”
秦氏大驚,失聲道:“樓哥兒!你這是說什么話!”
林長政氣得渾身直抖,連連點頭道:“好,好,我記著你這番話,倒要看你如何。不孝的畜生,敢跟我叫板,你敢做,我便逐你出門!給我滾!滾!”
林錦樓站起身往后退幾步,踉踉蹌蹌,面色青白,滿頭是汗,仿佛吃醉了酒,一行恍惚,一行往外出去。秦氏帶著哭腔低低喚了他幾聲,他也全然聽不見,耳邊只是轟鳴。
屋中林長政直直坐下,旋又歪在炕頭,渾身仿佛散了架。林錦樓自幼便是個霸王性子,他這當?shù)墓軌翰环�,還偏愛與他作對為樂,然到底知曉分寸,也知道上進,與他多頂嘴幾句,仍是嬉皮笑臉的。他頭一遭見著大兒子這幅模樣,站在他跟前,比他還要高壯,面籠寒光,自具威嚴,他恍然間才發(fā)覺此子真真兒已是殺伐決斷的將軍,敢與他叫板較量,他真是再管不住了。
林錦樓回到暢春堂,小鵑、畫扇、靈清、靈素幾人在院里踢毽,瞧見林錦樓進院,再一瞧他衣襟凌亂,形容狼狽,不由面面相覷,咬指啖舌,忙不迭靜悄悄都溜了。林錦樓置若罔聞,直著眼回了房。紅箋、綠闌還未走,聽著林錦樓的吩咐,正在香蘭身邊守著跟她說話,雪凝在一旁添茶擺果的張羅。林錦樓進來,四人站起,見他臉上腫起的巴掌紅印,皆吃了一驚,也不敢再多說,紛紛告辭去了,雪凝若有所思,看看林錦樓,又看看香蘭,閉了門去了。
林錦樓在屋中來回踱步,如同困獸,心中煩躁不堪,將練拳的皮沙袋拎來一拳接一拳拼命捶打,直搗得雙手通紅,指節(jié)皆腫起,汗珠子滾滾掉下,吸一口氣肺都辛辣干疼,打得渾身將要虛脫,再無一絲氣力,晃了兩晃,躺倒在地。半晌,又爬起來,靠著墻坐在地上,眼睛盯著窗外的藍天,怔怔的癡了過去,如同一尊石頭雕的像。
香蘭一直默默的瞧著他,她從未見過林錦樓這個模樣,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她不禁起身,走了兩步又猶豫,卻見林錦樓忽扭過頭,整個人逆著光,瞧不清臉上的神情,低聲說:“我還以為你得過來瞧瞧我。”看了香蘭半晌,又把頭扭過去。
香蘭哽住,心里沉甸甸的,輕輕走過來,蹲下身子,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林錦樓的臉,小聲說:“抽屜里有藥膏子,我給你涂些罷�!敝钡矫狭皱\樓的臉,她才驚醒,剛想收回,林錦樓卻一把抓了她的手,兩只眼沉沉的看著她。
兩人對視片刻,香蘭直看到林錦樓的眼睛里,她忽有些慌亂,低下頭,卻看見林錦樓的手,又紅又腫,指節(jié)已青了。香蘭聲音忽變得極�。骸澳氵@是何必,你……我去給你拿藥膏子�!毖粤T將手抽回站起來,轉(zhuǎn)身的時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不多時,香蘭拿了藥膏回來,先輕輕涂在林錦樓臉上,又涂他的手。林錦樓任憑香蘭擺弄,也不說話,眼睛發(fā)直,只往窗外看。香蘭又端來一碗茶,遞過去道:“喝一口罷。”
林錦樓忽然抓住香蘭的手腕往懷里拉,香蘭一聲驚呼,整碗茶都掉在地上,林錦樓卻把她拉到懷里用力抱住,鼻子蹭著她的脖頸,深深聞了一口,香蘭抬起胳膊將林錦樓環(huán)住,他一顫,渾身的僵硬方才慢慢松懈下來。
香蘭輕輕問:“你這是怎么了?”
林錦樓也不說話,半晌,他低聲問道:“香蘭,你恨我么?”
香蘭怔住,她恨么?林錦樓原在她眼里就是個霸王,是個魔頭,強悍霸道,精明洞悉,一身英氣傲氣,總是迫她,一只手一次次將她按在泥里,另一只手卻一次次救她。只是她竟已記不清了,她還未老,可前塵舊事卻都已成云煙模樣。她恐怕就是個活該吃虧沒心肝的人,原他對自己那些壞,漸漸已模糊成灰,可他對自己的好,她卻記在心里頭,尤其那個風(fēng)雪夜,他身受重傷拼著最后一口氣,托付袁紹仁日后關(guān)照她。
還未等回答,便聽林錦樓鼻子里嗤笑一聲道:“你是恨我厭我的罷,是罷?”香蘭用力掙起來,兩手扳住林錦樓的臉,看著他的雙眼,極認真的搖頭,說:“我不恨你,早就不恨了�!�
“是啊,你是個軟心腸,就沒恨過誰�!�
“……”
“那……那你愛我么?”
“……”香蘭一雙深潭一樣的眼看著林錦樓,一顆心噗通亂跳,她忽然喉頭發(fā)澀,輕聲道,“大爺為何問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我,我……算了。”他兩眼不去看香蘭,仍把她摟得很緊,良久咕噥一聲,“沒事……我愛你便是了�!�
香蘭心里一緊,瞬間百感交集,將要把她心撐裂,渾身輕顫,眼睛里一片水光。她把臉放在林錦樓肩上,不讓他瞧見自己淚流滿面。
過了一會兒,林錦樓輕聲道:“今兒我爹讓你受委屈了罷?甭往心里去,他那人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你敬著他便是了,他說什么你都當是唱小曲兒……他這回進京只怕要留下,二皇子叛變,朝堂之上受牽連的朝臣不少,元氣大傷,老頭兒政績佳,只怕要入閣了,他留京里才是好事……我一直想送個大禮給你,日后不再委屈你,只是遲遲辦不妥罷了,等妥了,咱們便回金陵過自己逍遙日子去,誰的臉色也不用瞧�!�
香蘭悄悄用帕子抹了臉,看著他問道:“什么大禮?”
林錦樓拍了拍她肩膀,半晌才道:“等妥了再說,也不知你是不是稀罕……不說這個,回金陵之后,我跟你回你家里看看,你也有日子沒瞧見你爹娘了,心里想得慌罷?”
香蘭沒有說話,聽著林錦樓絮絮叨叨,心思仍在那“大禮”上。她是個聰明人,這些時日林錦樓忙忙碌碌,先是讓人整了一出《蘭香居士傳》,又讓她給林昭祥畫畫,領(lǐng)著她去見父母,回來又是這副模樣,究竟為著什么,她心里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她忽然抱住林錦樓的臉,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一記。林錦樓只覺天崩地裂,滿目眩暈,啞著嗓子喚了一句:“香蘭……”便吻在她唇上。
第341章
謀劃(一)
林錦樓下午從暢春堂往前面書房去,書染跟在后頭,只見她主子穿著簇新的松綠蟒緞直身,腰間系著織金青云帶,襯得身姿益發(fā)挺拔,已是往日里從容自若的模樣,不似上午回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由暗松一口氣,心里也隱有幾分佩服。她們家大爺跟林大老爺上午起爭持,有頭臉的下人們都暗暗傳遍了,只知大老爺動了雷霆之怒,究竟為著什么,說得各色各樣。書染不敢妄自揣測,唯有小心謹慎而已。
進了書房,吉祥早沏了茶,林錦樓問道:“康先生呢?”康仕源正是他手下幕僚,乃為左膀右臂。
吉祥忙道:“雙喜去請了,只怕這就到了�!�
林錦樓點點頭,在書案后坐了下來。方才他和香蘭在一處,雖然香蘭未說什么,可又柔又順的在他懷里,從她看自己的眼神,林錦樓心里好似已經(jīng)明白,但又怕猜錯了,他覺著自己就是個又蠢又笨,像個情竇初開的傻小子,傳揚出去還不得讓他那幫兄弟們笑掉大牙,可他又滿足,抖擻起精神繼續(xù)跟他老子斗法。他早就知道,他爹滿腦子禮教尊卑,原指望他能看在香蘭救過他家兩回的恩情上網(wǎng)開一面,母親再吹吹枕邊風(fēng),老太太周旋著說幾句好話,讓他看看香蘭如何行事,如何為人,一回兩回耗軟了他,熟料今日鬧得沒個開交,老頭兒鐵齒一咬,竟如此絕情,把日后的路也斷絕了。他坐在書案后連連冷笑,虧得他早留了后手,既然這事在家里不能善了,他就少不得捅到天上去。這些年他久在官場浸淫,什么樣陰狠齷齪魍魎精魅沒瞧過,大風(fēng)大浪經(jīng)過不止凡幾,他老子以為這廂就能降住他,卻忘了他是什么脾性,想把他揉圓搓扁,門兒都沒有!
吉祥杵在一旁,看著林錦樓先是溫情脈脈,眉目含春,后來陡然滿目猙獰陰寒,老謀深算,不由心里發(fā)憷,給書染遞眼色,意為:“大爺這是怎么了?”書染抱著手站在另一側(cè),亦使眼色給他:“老實呆著,別多嘴多話,沒瞧見臉上天兒都變了么。”
兩人正眉來眼去,只聽雙喜在門口道:“大爺,康先生到了。”
林錦樓道:“請進來�!�
康仕源推門而入,施禮問安。林錦樓擺了擺手,口中讓座,吉祥獻茶,林錦樓道:“今兒請您來,是想讓先生代表我的臉面出去辦個事�!闭f著從書案上拿了一摞《蘭香居士傳》推到康仕源跟前道:“今兒下午先生帶著重禮和這摞戲本子去一趟城北,原家里教四姑娘的夏姑姑住在那兒,如今她進宮服侍貴人,每個月回家住些時日,今天就是她回家的日子。先生拿著我的帖子去,請她把這個把戲本子帶進宮給太后瞧瞧,最好想辦法再請戲班子按著本子給太后唱一出,事成了有厚禮謝她。”
康仕源先登時明白過來,足底生涼,險些捻斷了胡須,失聲道:“爺,您這是要……林老大人和林大人都……都答應(yīng)了?”
林錦樓鼻子里哼一聲:“答應(yīng)了爺還費這個事。”兩指在桌上敲了敲,意味深長道,“請夏姑姑帶話給太后,就說如今我們二人情深,奈何香蘭出身卑微,難免招人閑話,還請?zhí)蠼鹂谟裱�,成全一樁美事�!?br />
康仕源抬起袖子拭拭額上冒了冷汗,這位爺,還真敢想敢做。又見林錦樓去看書染說:“夏姑姑住家里時,你與她交情甚好,你同康先生一并去,婦人間說話方便些,如何說如何做,你聽康先生的便是了。”
書染早已目瞪口呆,口中連聲應(yīng)下,心中掀起大浪,暗道:“我的個親娘,阿彌陀佛!香蘭這奴婢出身的種子,這廂真是要飛黃騰達了!”細細將往事思慮一遍,不由慶幸自己言語行事無半分與香蘭交惡之處,反攢下不少人情。
林錦樓又同康仕源細細商量一回,囑咐了書染,方才命他們?nèi)チ耍置鼈漶R,帶了一摞《蘭香居士傳》,去親自求見太子。暫且不表。
卻說林家的香火小廟里,蘇媚如披頭散發(fā)躺在床上,門簾子掀開,走進來個五十來歲的婆子,生得矮胖,是在蘇媚如身邊伺候的,喚作孟婆子,手里端了個托盤,道:“姨奶奶,飯菜送來了�!卑淹斜P放在床頭幾子上,上前將她扶起,先喂她喝了兩口溫茶。
蘇媚如斜眼一看,只見四樣菜,雖雞鴨魚肉俱全,可都是剩的,不由怒從心頭起,恨道:“這豈是給人吃的!姑奶奶活一輩子,便沒有吃過剩菜!”說著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便掉了下來。
孟婆子連忙安慰道:“姨奶奶莫哭,仔細頭疼……不如添些銀子讓廚房另做?”
蘇媚如哭道:“我的衣裳錢銀全在廂房里,一樣都沒帶出來,還有些梯己在金陵,如今身邊哪還有使喚的�!�
孟婆子卻笑道:“姨奶奶,所謂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倒真有一位姨奶奶的摯交好友來給姨奶奶送吃食來了�!毖粤T起身,將門簾子掀開,只見進來個穿著披風(fēng)的女子,將頭上的兜帽一除,露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微微笑著:“我的好姐姐,可想死個人�!边@人竟是畫眉!
原來當日事情敗露,畫眉帶著生母遠遁,坐船沿江而下,卻不料遇到水匪,慌亂中,畫眉之母失足落江,溺水而亡。畫眉因長得美,被水匪頭子武彪收用。畫眉何等心計,正愁無路可投,順勢做了壓寨夫人,她有一番見識,又極會說話哄人,甚得武彪歡心。然林錦樓治軍嚴明,沿江平息匪患,手段雷霆萬鈞,武彪漸覺窮途末路,正逢林錦樓進京,畫眉便出謀劃策道:“武爺不必燥惱,如今那霸王已經(jīng)走了,巡漕的是他二叔林長敏,此人是個痞子習(xí)性,貪財吝嗇,不如牽了他的線,真金白銀一送,包管高枕無憂�!碑斚麓蚵牫隽珠L敏養(yǎng)了個外室,便將重禮送到蘇媚如處,有道是“開門不打送禮的”,蘇媚如亦不是省油的燈,一來二去便熟識了。林長敏起先不敢,蘇媚如便冷笑道:“老爺好生糊涂,當清官哪來的銀子,自古富貴險中求,手中有鈔腰板才挺得直,何況你侄兒又不在,誰能知道呢?不如撈它一大筆,待你侄兒回來再收手,神不知鬼不覺的,銀子落在兜里才是實惠�!比f五說,林長敏心動了,先收了一筆,提心吊膽幾日發(fā)覺無事,接二連三又收幾筆,便再停不住了,大肆斂財,放任武彪在江面上走私販運,殺人越貨。
這蘇媚如同畫眉亦是極熟識,皆以姐妹相稱,卻不知畫眉原是林錦樓的小妾。蘇媚如見畫眉來了,如同遇見親人,不由涕淚漣漣,掙起來哽咽道:“眉姐……”
畫眉連忙上前,扶住蘇媚如道:“別起來,我聽孟婆子使送信說你病了,實是放心不下,幸虧這是個廟,我使了銀子,悄悄進來見你。”說著將手上提盒打開,道,“先用些點心罷�!�
蘇媚如一瞧,只見那提盒三層,皆是細致飯菜,熱粥鮮湯,熱氣騰騰,不由滴下淚來,拉著畫眉的手哽咽道:“如今這個時候,方才知道誰是好人……”
畫眉軟語安慰道:“莫要再哭了,先吃些飯菜,身子好了再生養(yǎng)一個也不遲�!�
蘇媚如哭道:“生養(yǎng)?沒瞧見林家把我丟在這廟里不聞不問么,這是要吹燈拔蠟了!”
畫眉冷笑道:“說句多嘴的話,林家上下都不是東西,二老爺能有今日,全仗著姐姐扶持,如今用不上了便把你丟一旁,姐姐到這兒,萬般的委屈,他竟吃喝都不問一聲。要是我,拼了命也得把你接出去,這哪是養(yǎng)身子的地方!”
蘇媚如只覺句句說到她心坎里,益發(fā)哽咽難言。畫眉勸慰幾句,命孟婆子打了一盆水,親自絞了熱毛巾給蘇媚如擦臉擦手,嘆了一聲道:“可惜這如花似玉的美嬌娘,瞧瞧成了什么樣,讓我們也揪心了�!边f了一面靶鏡,蘇媚如對鏡一看,只見兩腮病黃,瘦成一條,眼眶發(fā)青,雖還貌美,可遠遠不及往昔,不由嗚咽一聲再落下淚來,忽然止了啼,一把抹掉臉上的淚,恨恨道:“都是林家害我如此!”
畫眉一行極輕柔的給蘇媚如梳頭,一行道:“可不是,林家辜負了你,姐姐早就該討債了!你金玉一樣的人,遲早得顯貴騰達……我一片癡心,倘若姐姐聽我一番話,便可一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榮華富貴了�!�
蘇媚如不禁問道:“什么?”
畫眉將她頭發(fā)綰成家常的髻兒,坐到蘇媚如跟前,見四下無人,方低聲道:“眼瞧著林錦樓便要回金陵了,只怕他回去,咱們?nèi)兆佣疾缓眠^,遲早事發(fā),林長敏是他親二叔他不能如何,可你我就保不齊了。倒不如趁他未回去之前把他……”說著用手比劃成刀切的模樣。
蘇媚如大吃一驚,瞠大雙目道:“這,這怎么行?”
第342章
謀劃(二)
畫眉冷笑道:“又如何不行?你如今落魄,一半便是林錦樓害的,難道不恨?他鎮(zhèn)日里嬌妾美婢左擁右抱,你在這里過的是什么日子?他可念舊情瞧過你一次半次?”又唉聲嘆氣道:“唉,要說咱們女人,真跟戲文里唱的似的,就是那水里的飄萍,迎風(fēng)聚又散,半點都不由人,姐姐當初一片癡心,一心一意的想要跟他一處,終身有靠,到頭來又如何呢?倘若不是他,憑姐姐的才貌,又何至于落到這樣境地了?聽說他只看重陳香蘭,捧在手心里跟什么似的,倘若他當日待你有這個一半……”說著察言觀色,只見蘇媚如慢慢將被子攥緊了,指節(jié)發(fā)白,臉色愈發(fā)灰敗,眼中逐漸涌起怨毒之意。
畫眉微微翹起唇角,又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林家軍可都是私軍,他一死,膝下沒個子嗣,兄弟都不中用,他爹是個文官,到頭來還不是落在二老爺身上?倘若這事成了,妹妹我助你把他那婆娘結(jié)果了,你便當了正頭夫人,一輩子金奴銀婢豈不是兩全其美?”
蘇媚如渾身一震,看了過來。畫眉伸出手,慢慢將蘇媚如鬢邊的碎發(fā)抿到耳后,臉上溫柔款款,輕聲細語:“我的傻姐姐,這事你好好想想,嗯?”
蘇媚如只覺滿口發(fā)干,舔了舔唇,問道:“你,你想如何做?”
畫眉微微一笑,端起一碗熱湯,喂了蘇媚如一口:“你只管說服了二老爺,旁的事便不必操心,自有能料理的�!�
畫眉走后,蘇媚如便靠在床上直瞪瞪著發(fā)呆。她原以為自己自己早就忘了,是了,當初她一心愛著林錦樓,千里迢迢從揚州趕過來投奔,只跟著林錦樓便知足了,誰料他居然如此絕情,當真絕跡不來了。她擦干了淚,想著哭有什么用,到底要活下去,這才另擇了路,可對林錦樓仍恨之入骨,只是自己人微言輕無有報仇之法,只得拋到一旁罷了,可今日畫眉一番話又將她心里痛處挑起來。
她又將那面靶鏡舉起來,看看鏡中憔悴的臉,滴下一滴淚,咬牙道:“孟媽媽,去把二老爺請來。”
片刻,林長敏便到了,推門一瞧,只見蘇媚如正坐在床頭,臉上用了脂粉,襯得氣色好些,只是眼睛腫著,仍是病懨懨的,病西施模樣,比往日里惹人憐。林長敏心里也正愛她,一見愈發(fā)了不得了,坐到床前捏著蘇媚如的手便叫“親親”。
蘇媚如便抖著嘴唇道:“好狠心的老爺,竟不過來瞧我一瞧,是不是當我死了?還是落了胎便當我不值錢?”
林長敏連忙攬在懷內(nèi),道:“我怎沒來瞧你?只不過來兩回你都睡著,莫非孟婆子沒同你說?回頭我去打她�!�
蘇媚如抹了一把淚兒道:“和孟婆子有什么相干,若不是她,我身邊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連飯菜都是剩下的,連口熱湯都喝不到嘴,我縱千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怎就熬到這個地步了?我日后還有什么臉過日子?”說著又哭起來。
林長敏趕忙給她抹眼淚,道:“他娘的,天打雷劈的兔崽子!回頭我就讓廚子到你面前跪著!”又放軟音調(diào):“說這話不是要摘我的心肝么?你便沒有不好的地方,我說了千遍萬遍,卿比我床頭坐的那婆娘強一萬倍。”林長敏說這話可是真心實意。林昭祥管教極嚴,雖說林長敏也是豪族富貴出身,無奈沒甚本事,兜中無鈔,不能外出花天酒地,加之又是個極慳吝的,怎舍得豪擲千金在女人身上花錢,故身邊的小妾也是府里的丫鬟,沒幾年便死了。這廂遇著蘇媚如,生得絕色,又極懂哄人,百般伶俐,閨房中還有萬般說不出的好處,兼之替他出謀劃策,大筆撈銀,林長敏便一時半刻離不開,直愿舉到頭上去。
蘇媚如淌淚兒道:“那老爺便眼看著我在這兒受苦?”
林長敏咂嘴道:“這不是沒法子么,我哥盯著這事,他一開口,我也不好辯。你且忍耐忍耐,待身子養(yǎng)好了,我接你金陵去便是了�!�
蘇媚如啐了一口道:“呸!就知道遇著事縮頭,生死由我!你就心甘情愿這么著過!”
林長敏臉上黑沉,忍著氣道:“為著你,我連親生的姐兒都逐出去了,你還不足?這會子叨叨這個,難不成還讓我給你跪下?家里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也憋屈,不然又如何?”
蘇媚如冷笑道:“眼下有條不憋屈的路,不知你有沒有膽了�!�
林長敏不禁問道:“什么?”
蘇媚如附耳同他說了兩句,林長敏大驚,失聲道:“亂彈琴!”
蘇媚如冷冷道:“我亂彈琴?只怕他回去就該跟你算總賬。”
林長敏皺眉道:“不會,他雖狠,可也是個護短的人,同我說過這一樁事,似是不會深究�!�
蘇媚如道:“不深究你就歡喜了?你就甘愿回去過原先讓人低瞧一眼的窮日子?”
林長敏又不吭聲了,眉頭深鎖,一張臉沉如鍋底。蘇媚如又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林長敏有些動心,小聲道:“嘖,我哥確讓我?guī)退k一樁事,可這……不成,嘖,不成……”說著便要站起來。
蘇媚如怒其不爭,又將他拉下,小聲再說幾句。林長敏只一徑兒皺著眉,心里又癢又怕,臉上陰晴不定。暫且不表。
卻說過了兩日,暢春堂這里,林錦樓在院里打了兩套拳,拿著手巾擦汗進屋,只見香蘭正坐在那里發(fā)呆,便坐過去問:“想什么呢?”
香蘭道:“沒想什么。”
林錦樓看了她一眼,說:“你心里有事兒就是這個模樣,挺小的人兒,心思能占了身上斤兩的一半兒,多思多慮,改天就愁成小老太太了……這兩天你都心神不寧的,是不是還想著我爹說那話呢?”
“沒有。”香蘭看了看林錦樓,忍不住仍說出來,“我就是覺著不妥,你們兩父子因為這事生嫌隙,我實在不能安穩(wěn),其實老爺心里為何這樣想,我是明白的……”
林錦樓捏捏香蘭的手,不讓她再說,心里想著方才打拳的時候,林錦園賊眉鼠眼的跑過來,跟他說:“哥,別怪我之前沒跟你通氣兒,爹不知怎的,已經(jīng)相定了韋家的姑娘,要報說給老太爺,我在書房聽了一耳朵才冒死來給你報信兒,你可得記著弟弟我的仗義��!”
林錦樓早就料得他爹必要出手,未曾料到這樣快,如此強按著牛頭喝水,被人步步緊逼的滋味兒讓他心里直拱火,可如今情勢猶如兩軍對陣,即便火燒眉毛都不能亂了方寸,反要冷靜從容。他看看香蘭,這妞兒還傻不愣登的還操心他跟他爹生嫌隙,她怎么就這么蠢呢,被人欺負了氣憤難過一回,扭頭就忘了,自己覺著虧欠別人,睡覺都不安穩(wěn)。他暗自腹誹,可臉上卻不自覺柔和下來,握著香蘭的手道:“你只管放下心,不是告訴你別瞎想,一切有我呢�!�
香蘭勉強笑笑,此時聽門口有人報說林長政讓林錦樓到前面去。林錦樓冷笑道:“爺忙著呢,沒工夫�!�
片刻,只聽袁紹仁在院中笑道:“林大爺架子大,非要人過來請�!�
林錦樓聽了連忙出來,笑說:“你怎么來了?”
袁紹仁笑道:“岳丈大人入閣已成定局,今兒請三五好友擺個家宴,讓我也過來,你不知道?”
林錦樓撓撓頭道:“甭提了,這兩天跟老頭兒鬧崩了。”
“�。俊�
“嘖,沒事�!�
“快去罷,前頭幾位大人都要見你來著,待客之道,不去也不合禮數(shù),去那里應(yīng)個景兒。”
林錦樓只得回來,換了一身華服,臨行前對香蘭道:“你什么都別操心,等待會子我回來,跟你好生說說�!�
香蘭伸出手理了理他的衣襟,低聲說了一句:“好�!�
香蘭見林錦樓已去,便坐下來看書,卻魂不守舍,一時來了個二房的丫鬟,說:“我們?nèi)棠陶埞媚锶ヒ惶�,今兒個家宴是三奶奶主持中饋,頭一遭總有欠缺,想請姑娘過去幫著拿個主意�!�
香蘭聽說便放下書,跟著那丫鬟去了。剛走到僻靜處,便有個人躥出猛地捂住她的嘴,香蘭大驚,連忙掙扎,有人抓住她雙臂用力往后擰,登時疼痛難忍,剛欲張口呼救,便有團布堵住了口,又有人將她上下捆了結(jié)實,套上布袋子扛了去。她又驚又怕,不斷蠕動掙扎,忽聽耳邊有桂圓的聲音穿來道:“興哥,做什么去?”不由大喜,奮力動作,卻被拋起,身上一痛,便被重重拋在馬車上,只聽有人道:“沒甚,有個不省事的丫鬟,主子命綁起來拉出去賣了。”桂圓笑說:“原來如此,可是原先蘇姨娘身邊的?”那叫興哥的應(yīng)得含含糊糊,只說:“我走了,遲了耽誤了事,太太該罵我了�!庇指呗暤溃骸皥髢海墒裁慈チ�?還不趕緊過來駕車!”
第343章
沖突(一)
那報兒口中應(yīng)著,故意將馬鞭掉在桂圓身邊,磨磨蹭蹭,對桂圓低聲說道:“二老爺綁了香蘭姑娘在車上。”言罷拎著馬鞭去了。
桂圓大吃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將信將疑。卻見報兒看了他一眼,眼中不勝焦慮之色,不由信了幾分,焦急起來,剛欲發(fā)聲,看到興哥兇神惡煞,兼之旁邊站了三兩護衛(wèi)、長隨等,又吞咽下去,暗道:“倘若說的是實情可不妙了,這里是二房通街的角門,周遭守著的都是二老爺?shù)娜�,我呼救無用,只怕反要壞了事。”想到此處,先走回門內(nèi),隨后撒開腳丫子便跑,一溜煙兒跑到前頭,只見廳中正開宴,林錦樓卻不在。提溜個小幺兒問,只說大爺在老爺書房里。
桂圓忙到書房,順著門縫一瞧,果見林錦樓在屋中,另有一位大人坐在一旁,三人似在交談,桂圓再顧不得旁的,推門便進去,跪在地上道:“大爺不好,香蘭奶奶被人綁了,如今就在西邊角門的馬車里。”
林錦樓聽了這話,臉色登時大變,失聲道:“什么?”等不得回話,霍然而起,轉(zhuǎn)身便往外走。
林長政沉了臉道:“站住,你往哪里去?”
林錦樓理都不理,林長政大怒,厲聲道:“孽畜,給我站�。 庇指吆白笥矣H隨護衛(wèi)道:“來人,給我攔下他!”
門外果然涌出七八個護衛(wèi)上前攔截,林錦樓伸手便打,只是這護衛(wèi)也皆是好手,一時竟擺脫不開。林錦樓急紅了眼,直要往外沖,口中咬牙喝道:“兔崽子,統(tǒng)統(tǒng)給爺讓開了!”雙喜守在外頭見不好,暗說:“了不得嘍,竟動起手了!”急急忙忙覓人進去送信。
恰袁紹仁從前廳尋進來,不由大吃一驚,不知生出何事,只想到如今賓客在前,倘若鬧出麻煩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息事寧人要緊,趁林錦樓不備,上前偷襲,使一個擒拿手,林錦樓冷不防回手要擋,一旁另有護衛(wèi)涌上扯住他四肢,用膝頂住他的腿,另一手扭住他胳膊,袁紹仁手按在他腰上,腳下一絆,便將林錦樓壓在地上,令他再也動彈不得,口中只管道:“鷹揚,有話好好說,這是做什么?”
一旁在坐的正是韋大人,見這情形已呆了,只覺尷尬,站起身連連拱手道:“先告辭,先告辭。”忙不迭甩袖走了。
林長政已然氣得渾身篩糠,連“家門不幸”“仁兄見笑”之類的客套話都忘記同韋大人說,想著家丑不可外揚,沉著臉指著門對護衛(wèi)道:“退下,關(guān)上!”
林錦樓倒在地上不斷掙扎,雙目將要瞪出血,直著脖子道:“放開!香蘭讓人給綁了!”
林長政暴怒道:“不錯!是我讓你二叔綁的!”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還敢質(zhì)問我!還不是因為你這個沒出息的,數(shù)數(shù)在女人身上載了多少回跟頭,還不長記性!如今益發(fā)使性弄氣,我是你老子,養(yǎng)不教,父之過,決計不能縱著你干出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
林錦樓咬牙切齒道:“到底要如何?你要把香蘭送到哪兒?”
“簡單,只要你將韋家這門親認下,待成了親,我自然送她回來,這段日子好吃好喝的供著她,自然委屈不了她,這番話放在這兒一言九鼎�!�
“放屁!”
“你,你,你說什么?!”“啪”一聲,一只筆筒擲在林錦樓臉上,登時額角上鮮血直流。
袁紹仁大驚,連忙道:“岳丈大人息怒!”
林錦樓額上的青筋皆繃起來:“我說放屁!天塌下來都不可能!”
林長政暴跳如雷:“她一個下賤人,啊,她哪里好,讓你五迷三道,家族事業(yè)前程臉面都棄之不顧,倘若不是念她對林家有恩,她都該死!”
林錦樓臉上帶血,怒目而視,幾乎咬牙切齒道:“爹,你可甭真把我逼急了�!眰�(cè)著脖子對袁紹仁道:“老袁,你但凡真把我當兄弟,你就放手�!�
林長政將要氣炸,喝道:“不準放!”
袁紹仁不由遲疑。
林錦樓對袁紹仁恨恨道:“莫非你想讓香蘭成蓮娘那樣?”
袁紹仁登時便怔住了,手上一松,林錦樓一個鯉魚打挺便一躍而起,又要往門外去,正此時,秦氏扶著林老太太正急急忙忙推門進來,與林錦樓堵個正著,二人一見他血順著額角淌下來,登時大駭,心疼得臉上肉哆嗦,“肉一聲”“兒一聲”大呼小叫,繼而淚如雨下,雙雙抱住林錦樓哭上了。
縱林錦樓心急如焚,心里卻極清明,暗想道:“香蘭是老頭兒命二叔綁的,所謂擒賊先擒王,先將我爹降服,香蘭自然回來了,否則只怕這會子追出去,馬車也早就沒影兒了�!毕氲竭@里,他又換了一副形容,反身走回屋,雙目含淚,跪在地上道:“爹,香蘭要有三長兩短,別怪孩兒不孝,當真剃了頭當和尚去�!�
林老太太聽了這話,只覺心肝都被摘去了,嗚咽一聲,彎下身子抱住林錦樓的頭,哭道:“樓哥兒,這樣說是要我的命么�!鳖澲秩ゲ了^上的血跡。秦氏站在一旁拭眼淚,也嚶嚶哭上了。
林錦樓紅著眼眶道:“祖母,我爹把香蘭綁了,不知送到什么地方……”
林老太太低頭看著林錦樓,滿臉的心疼:“乖孩子,先起來,地上涼,頭上這傷疼么?”橫眉立目,指著林長政厲聲道:“可恨我一把年紀竟沒生養(yǎng)個好兒子,這頭上的血是你打出的不是?竟要逼得我孫子當和尚,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說著掩面哭個不住。
林長政急得直欲揪頭發(fā),跺腳道:“娘,您,您什么都不知情,不知這混賬都做出什么羞臊事!我教訓(xùn)他,是為了祖宗臉面!”
“他做什么羞臊事我沒瞧見,我就瞧見你把他打得滿頭流血!這就有臉了?”又低頭看林錦樓,慈愛道:“快敷上藥膏子,可憐見的……”淚又滾下來。
林錦樓看著林長政說:“爹,我方才說得句句肺腑,我這條命是香蘭救的,連林家百十條人命都是她救的,倘若她有差池,我就去當和尚給她念經(jīng)贖罪!”
林長政勃然大怒:“瘋了,瘋了,百十條人命,你說什么瘋話?”
“我沒瘋!”林錦樓見屋中唯有自家親人,無仆婦護衛(wèi)等人等在場,方咬著牙道:“這樁事我本不想提,就讓化成灰爛在肚里……前年我尋到了建章太子�!�
這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登時滿屋人都懵了,林長政往后退了幾步,失聲道:“什么?什么什么?”
“當日太子藏在寺院里,已了卻凡塵,我見過一回,遣了心腹送他出關(guān)去西域。不料這事竟讓趙晉察覺,查個清楚,記了下來,后來那要命的玩意兒落在趙月嬋手里�!�
林長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面色灰敗,往后“噌噌”退了幾步,癱坐在椅上。
林錦樓道:“倘若不是香蘭,叛軍作亂那天夜里不計前嫌幾次救她,她受了感化,臨終時把那信交予香蘭,只怕旁人搜檢她尸首時早就搜出那信,這會子林家上下滿門抄斬,憑什么還在這里呼風(fēng)喚雨,風(fēng)光無二?只是香蘭得了信看過了竟偷偷撕了,絕口不提。倘若不是我當時恰好醒著偷看見,這事便無人知曉。林家上下都不知竟已領(lǐng)了她這樣重的一份恩情!爹,你說怎么還?怎么還?!”
林長政站起身,只覺得頭暈眼花,眼前直冒金星。
林錦樓抬起頭,看著林老太太,啞著嗓子道:“祖母,爹這樣做,當兒子的不敢埋怨,倘若日后不能膝下盡孝,還要祖母多保重自己�!闭f著兩行淚滾下來。
林錦樓自然不想當和尚,如今這是反將他老子一軍,只是林老太太受不了了,她一手疼愛養(yǎng)大的長子孫,多少年沒瞧見他這樣形容了?不由想起林錦樓小時候淘氣闖禍讓他老子追打,躲在她懷里求庇護的情形,便抱著林錦樓的頭按在懷內(nèi),仿佛他還是個六七歲的稚兒,顫著手指著林長政道:“你要還認我這個娘,快把那個香蘭送回來!”
林長政道:“娘,這混賬要娶那個賤婢出身的……”
“他要娶誰另算,如今你先把香蘭囫圇著送回來。”
林長政咬牙道:“不成,有膽他就去出家!”
林錦樓聽了這話,從靴中取出匕首便要往頭上發(fā)髻削去,袁紹仁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林錦樓的手腕,驚得林老太太一顆心險些從喉嚨眼蹦出來,凄厲哭號道:“樓哥兒!我的大孫子哎!你這是作甚!你不想讓我活了是不是哇……”
秦氏上前拽住林長政的衣袖,狠命搖動,雙眼含著淚道:“老爺!快把香蘭送回來罷!咱們做人不能不記恩,她素來是個好孩子……”
林長政渾身亂顫,不由心灰意懶,長嘆一聲,又坐下來,仿佛瞬間老了幾歲,半晌,方才啞著聲道:“我讓二弟把她送到鎮(zhèn)國公在京郊的莊子上�!�
林錦樓一聽這話,登時起身就走,林老太太攔著死活不讓,一行哭一行道:“人既已知道在哪兒,打發(fā)人去接回來便是了,你頭上這傷,倘若釀成大病該如何,不準走,不許去,你哪兒都不許去。”秦氏已親自出去拿藥。
袁紹仁對林錦樓低聲道:“你只管放心,我?guī)擞H自去接。”言罷轉(zhuǎn)身出去。
第344章
沖突(二)
林長政枯坐半晌,直至前頭小廝過來請,方才怔怔往前頭去了。一時秦氏取藥回來,滿腔的委屈心疼,也不敢十分使出來,親手拿了手巾給林錦樓擦拭傷口,又給他敷藥,林老太太站在一旁,握著林錦樓的手不住摩挲,又撫他腦袋順毛,兩眼含著淚道:“你這孩子,怎就這樣的倔脾氣,就不能順著你爹說兩句軟話,權(quán)當演個戲呢?凡事有我們了,祖母一心是向著你的,難道會委屈了你?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豈能說割就割的。你鬧這一場,祖母得折多少年壽喲�!�
林錦樓沙啞著嗓子道:“我爹怎么能這樣,香蘭對咱家多大的恩吶,她要真出事,我也再沒臉活著了。”
秦氏忙道:“這不是去接了么�!�
林錦樓道:“娘,香蘭什么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了,不過就出身低些,古話都說不以出身論英雄么,我爹真是……是面子重要還是里子重要,日子不是自己過得舒坦么,難道是過給別人看的?”說著說著急了,又要站起來,“不成,我得親自瞧瞧去�!�
林老太太連忙哄道:“是是,你甭著急,乖,聽話,先擦藥啊,你不就想娶她么,有祖母呢,有祖母呢�!绷掷咸犃肆终严榈膰诟�,本是撒手不管的,只是今日這一場卻驚得夠嗆,這父子倆鬧到這般田地,今日見了血,又要削頭發(fā)鬧出家,還扯出一樁將要把人嚇破膽的秘聞來,她素是知道自己這大孫子既夠膽也狠得下心,鬧不好真把頭發(fā)剃了去,故而心里一行埋怨林長政,一行安撫林錦樓,心里默默拿主意。
上完了藥,林錦樓哪里在屋中坐得住,立刻要親自出去找,林老太太和秦氏死活拉著不準,林錦樓便命人前去一站一站等信兒。一時進來小幺兒報說:“回稟大爺,四姑爺說了,未曾尋著香蘭姑娘下落,人沒送到莊子上,這一路都打發(fā)人查問,都未查著……”
“你,你說什么?沒找著?”
“是,沒找著……”那小幺兒跪在地上悄悄往上瞥,一動也不敢動,“四姑爺已派了人守在莊子上,又沿途去找了……”
林錦樓一掌便拍在幾子上,震得茗碗掉落,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他竟還在這兒呆坐,顧頭上那點小傷,香蘭竟又尋不見了!難不成老頭兒騙他?林錦樓怒發(fā)沖冠,再不理祖母和母親呼喚,邁步便往前面去,沖到花廳內(nèi),眾中在坐的長輩大人們皆目瞪口呆的瞧著他,林錦樓一眼瞧見林長敏坐在席間,上前抓住他二叔的衣襟便往外拎。
林長敏嚇壞了,手里的筷子滑落在地,拼命掙扎,卻不敵林錦樓氣力,不由氣急敗壞道:“反了你了,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是你長輩!是你二叔!”
林錦樓已將他拎出去,抬手便給了一拳,恨恨道:“給我老實些!”
林長敏悶哼一聲,疼得說不出話,林錦樓又提起他的衣領(lǐng),將他按在墻上,咬牙切齒道:“香蘭呢?你把香蘭送哪兒去了?”
林長敏一怔,臉就白了。
林錦樓暴喝道:“說話!你把香蘭弄哪兒去了!”
林長敏頭一遭見林錦樓如此兇神惡煞,腿一軟,險些就招了,只磕磕巴巴道:“我,我能弄上哪兒,是你爹讓我送……”
“莊子上沒有!你到底送哪兒了?”
“我,我,我哪知道,我……我遣人送的……”
林長政已趕過來,揪住林錦樓的手,氣得渾身亂顫:“你個逆子,可要生生丟盡家里的臉才罷,還不放手!”
林錦樓啞著嗓子道:“爹,香蘭到底讓你們弄哪兒去了?”
林長政瞪眼道:“豈有此理,難不成你疑我騙你?不像話!”
林錦樓聽了這話甩開林長敏便往外跑,沖到馬廄,管馬的小廝正在槽子里添料,忽見林錦樓來了,尚來不及施禮問好,便見他已進去一躍而上,喝了一聲:“駕!”便沖出去。
二門外當值的門子見林錦樓騎馬出來,連忙開門放行,守在那里的一隊護衛(wèi)連忙拿起兵刃,紛紛上馬跟在后頭。自上回林錦樓受傷,林家軍上下亦加強護衛(wèi),逢林錦樓出門,身后必有十二騎緊隨其后。只見街上塵煙四起,林錦樓騎著馬“嗖”一下過了,后頭滾滾跟著一縱人馬,驚起攤販行人無數(shù)。有讀書人小聲議論道:“不知這是哪家紈绔,如此飛揚跋扈�!薄皣u,沒瞧見后頭的穿著官衣么,許是哪位軍爺辦差呢�!�
林錦樓直奔京郊鎮(zhèn)國公的莊子去了,心急如焚。好端端的人,怎能找不到呢?香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京城更是頭一遭來,就上回自己帶她上過一回街,出了城往沈家祖墳去了一趟,她還坐著馬車,外頭哪條街哪條巷都兩眼一抹黑,萬一丟了,連回來的路都摸不著。她被綁走時身上定沒帶著銀兩,她又是個素淡人,每日身上戴的首飾都沒兩件,出了事身邊連能打點的盤纏都沒有。且又生得嬌弱,萬一碰上歹人正正是遭了秧,林錦樓簡直不敢往下想,一個勁兒催馬往鎮(zhèn)國公莊子上去。
他騎馬飛快,耳邊唯有嗖嗖風(fēng)聲,只是上下一顛,頭上剛砸出的傷愈發(fā)疼痛,疼得太陽穴都蹦蹦跳起來,后又覺眼角濕熱,用手一抹,卻是傷口又開,血流了下來。林錦樓也顧不得,只用手擦了擦,隨手抹在簇新的華服上。
待到了莊子,只見陶鴻勛并幾個族里的子弟正在樹下搭了張桌子吃喝。陶鴻勛遠遠就瞧見這位爺來了,連忙放下筷子迎上來,拱手笑說:“方才便聽馬蹄隆隆,原來是大舅哥來了�!倍ňη埔娏皱\樓頭上的血,又大吃一驚道:“哎喲,舅哥,您這是,您這是怎么啦?”
林錦樓擺擺手,喘了一口氣問道:“今兒有沒有人送到莊子上來?老袁呢?”
陶鴻勛道:“四妹夫來了,剛剛又走了,也問有沒有人送來,還留了人在這兒等著,今兒莊子上確實沒送來人,不如我把莊頭叫來問問?或是上下把這莊子搜一遭,當真是沒藏著什么人�!�
林錦樓頹然晃了一晃,這里陶鴻勛還命人取藥過來,卻見林錦樓已翻身上了馬,駁轉(zhuǎn)馬頭去了。
林府這里,林錦樓這一走,林長政和林長敏正相顧無言,卻聽小廝報說老太爺請林長政過去,林長政趕忙跟著去了。進了有實堂,只見林昭祥和林老太太正坐在樹下陰涼處的嵌螺鈿竹藤涼床上,上頭鋪著細綠的龍須席,林老太太正跟林昭祥抹眼淚兒,見林長政進來,不由“哼”了一聲,起身走了。
林長政過來,眼觀鼻,鼻觀心,躬身道:“父親大人�!�
林昭祥把水煙放到一旁,道:“來了?方才書房里那檔子事兒我聽你娘說了。”
林長政趕忙道:“是兒子不孝,惹母親生氣,只是那逆子,不教訓(xùn)不足以成器�!�
林昭祥道:“莫非你打他他就能成器了?從小到大,你哪回打他管用了,讓他聽你的了?”
“……”
“不說這個。”林昭祥擺擺手,“香蘭那個事究竟要如何?”
林長政有些遲疑,先前他竭力反對,可如今長子寧死不屈,又說出建章太子之事,如今他尚有兩分余悸眩暈,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心里仍存芥蒂,如今林家正是春秋盛年,被人說長子孫娶個丫鬟進門,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林昭祥見他不說話,用拐杖敲了敲地,道:“你還不知道罷?樓哥兒為了跟你斗法,都將這事捅到宮里貴人那兒去了,聽說這幾日太后�?吹膽蚓褪恰短m香居士傳》�!�
林長政大驚,咬牙道:“這個不孝子!做事竟這樣沒分寸!”
“他不往上捅還能如何?壓是壓不服,他膽子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為著看看這小子究竟為了這事有幾分決心和能耐,倒真是折騰開了�!�
“爹,他這是縱著性子犯糊涂事,他……”
“好了,單就說這事他已經(jīng)做了,那姑娘明擺了對林家有大恩,你想要如何?”
“……”
“長政,林家一步步走到今日,你說靠的什么?”
林長政回過神恭敬道:“靠祖宗教誨,勤忠厚誠立身,方有今日興盛�!�
林昭祥站起身意味深長道:“不錯,勤忠厚誠,說到底是一個‘德’字。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有道是娶妻娶賢,否則即便是攀親家,娶個貴女回來,德不配位,鎮(zhèn)日里爭來斗去,一肚子精明算計,家族又豈是中興之相?況,林家時至今日,也不必再攀著誰了�!�
林長政一驚,猛抬起頭看著林昭祥,“爹,您這是……”
“樓哥兒想娶就讓他娶罷,也是個佳話。那姑娘我親自看過,是個極難得的,等閑女子比不過她。一代妻,十代子,目光別拘在這里,往長遠看才是。”
第345章
敗露(一)
這里林長敏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萬萬沒料到林錦樓竟如此快的知曉,想打發(fā)人出去問問,又想找蘇媚如商議拿個主意,可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走漏風(fēng)聲,可什么都不做,更心頭發(fā)慌。好容易等到林長政回來,他趕忙迎上去,提著心問道:“爹都說什么了?”
林長政只是有些怔,良久搖搖頭,吐出一口氣道:“沒甚�!庇謱α珠L敏道,“那香蘭呢?從莊子上接回來罷,老太爺吐口了�!�
林長敏大駭:“什什什么?什么吐口了?”
林長政道:“還能是什么?也罷,到底是林家欠了她的……把人送回來罷。”說著搖著頭,長吁短嘆,往前廳去了。
林長敏臉色發(fā)青,手腳冰涼,五臟六腑都揪成一團,站在那里團團轉(zhuǎn),思來想去,將心腹長隨來安喚到跟前道:“去到問問消息,人送到了么。”那來安去了。
林長敏無心赴宴,只在后頭院里的涼床上枯坐,林長政還道他因被林錦樓揪出去,顏面上不好看,故隱而不見,也便由他。直到前頭筵席散了,重又擺了果品熱茶,林長敏仍未得信兒,正焦急時,卻見來安風(fēng)塵仆仆的回來,連忙迎上去,只見來安神色惶急道:“老爺不好了,小的過去問了,說人未送到,連影兒都沒瞧見�!�
林長敏大吃一驚,道:“怎么會!”東張西望唯恐讓人瞧見,將來安拽到墻角,低聲道,“怎么沒送到?來興和報兒呢?”
來安道:“說是連這倆人的影兒都沒瞧見�!�
林長敏一聽這話,渾身的冷汗都下來了,手足冰涼,面色發(fā)烏,渾身癱軟道:“完了,完了,我說今兒個怎么右眼皮直跳,原是有這一樁事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