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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顧茫以手支頤,闔著眼眸坐在桌前。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睡著了,又好像還很清醒,長睫毛隨著呼吸而微微拂顫著,

    煙篆裊裊,自顧茫手邊的熏香爐里升起,將他的五官浸潤得很柔和……墨熄一寸一寸地凝視著他,

    從他的眼角眉梢,

    到他的嘴唇下頜,燭光流照,像是橙色的蝶,棲落在他的鼻尖。

    墨熄披著隱身斗篷,

    凝神屏息走近他身邊,

    自上而下看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這個時候他忽然明白了慕容憐對浮生若夢的依賴究竟有多沉。

    明知是淬著毒的,明知絕不該碰,

    明知能銷人意志蝕人筋骨,卻還是宴安鴆毒——

    原來他對顧茫的癮,也早已入骨入髓。和煙麻一樣深。

    “篤篤�!�

    忽然,掩合著的門被叩響。

    墨熄和顧茫幾乎是同時從自己的渙散中回神,墨熄往后退了一步,而顧茫則起身去開門。

    墨熄原以為叩門的又是什么飛天入地之類的小妖女,可當門打開,顧茫側過身子讓對方進來時,他看到來者并不是什么歌女,而是一個與自己一樣,披著玄色斗篷的人。

    那人雖然并沒有用隱形披風,但他以一盞銀金色覆面結結實實地遮蓋了五官,唯能從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判斷出,此人應當是個男子。

    他是誰?

    思疑方生,這斗篷男子就開口了。他的聲音明顯用幻音術扭曲過,顯得十分沙啞古怪。

    男子道:“今日可有什么異狀?”

    顧茫沉默片刻,答道:“沒有。”

    “是么?”斗篷男若有所思地,“沒有人來尋過你么?”

    顧茫仍答道:“沒有�!�

    男子見他堅持,也就不再繼續(xù)追問。他將手里的一個包袱擱在了桌上,說道:“給你帶來的,去換上吧�!�

    顧茫抬手掀開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就又將包裹攏上了。

    他問那個斗篷男子:“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個地方,總該準備準備�!�

    顧茫的手指尖仍垂在包袱邊緣,聞言驀地一僵,指節(jié)不自覺地蜷緊,握住了包袱皮。他這個狀況讓墨熄愈發(fā)不解,要知道顧茫一貫是個非常鎮(zhèn)定的人,天掉下來他都能當被子蓋,可是這個斗篷男只消一句話,竟已讓顧茫變了顏色。

    “那里的情況,只跟你說,怕你不信�!倍放衲凶拥�,“今夜帶你親眼去看一看。眼見為實。”

    饒是燭火如此溫暖,也焐不暖顧茫臉色的蒼白。顧茫似乎是在壓制著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連嘴唇的血色都在逐漸褪去。他垂下眼簾,肩膀微發(fā)著抖,最后他捧起那一只布包,轉身去了屏風后面。

    待顧茫再一次從屏風后面出來時,他竟已和那個黑衣斗篷男子換了一套一模一樣的裝束,繡融著淡金色云雷紋的披風將他的身軀從頭到腳遮得嚴實,顧茫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遺芳閣,墨熄也一直在他們身后跟著。這青樓瓦肆最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鴇母也好,姑娘也罷,心里都銘記著三個“少”,即少看少問少聽。因此這二位打扮突兀的男子走過花樓的長廊,侍女們也沒有露出半點驚詫的神情,只管著自己低頭行禮,而后眼觀鼻鼻觀心,就讓他們這么去了。

    顧茫和那黑衣人一路上無言,關系似乎也不是很親密。那黑衣人走在前面,顧茫始終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這個黑衣人看不出身法,身上的氣息也收斂得非常完美,墨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并不能探知到更多與他有關的靈流,只能一路跟著,看他們究竟要去往何處。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漸趨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竇卻越來越深——

    這是……戰(zhàn)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們最后就停在了戰(zhàn)魂山山腳下。

    八年前的戰(zhàn)魂山門口,還沒有設立鎮(zhèn)守的侍衛(wèi)。不過因為戰(zhàn)魂山的山巔有重華歷朝歷代的英烈碑冢,為表恭敬肅穆,山門前還是有一道無形的結界,那個結界可以洗去幾乎所有的易容與隱身術法,這也就意味著墨熄的跟蹤只能在這里終止。

    顧茫將斗篷的帽兜落下來,仰頭看著那蜿蜒曲折的石徑,兩邊松竹搖曳,明月透過葉梢灑在古舊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顧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離開這里,手上將沾上重華軍士的血,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墨熄則是心中驟緊。

    之前他們倆見面的時候,顧茫果然是騙他的。顧茫是真的在這個時候就已決定了要叛國而去。顧茫真的已經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會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顧茫……

    顧�!�

    你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這個陪在你身邊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誰?!!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開那個黑衣人面罩的欲望,盡管這欲望已經將他的眼眸都燒紅燒燙。

    他有一種預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謎團都能就此釋開。但是線索也將斷在這里,他將無法知道更多的東西,而這無疑是得不償失的。

    墨熄喉頭滾動,他平復著自己內心的涌躁。然后他聽到黑衣人說:

    “重華如今的局勢也就是這樣。鳳鳴山敗北后你也親眼見到了,你與你的軍隊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沒有雪中送炭的�!焙谝氯怂坪蹩闯隽祟櫭O胍q駁,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說如果羲和君在,他會向著你。他向著你也沒有用,你是個聰明人,你應當已經很清楚,重華一直是顯貴當道,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轉什么�!�

    墨熄顱內嗡嗡亂做一團,這個人昭彰是在策反顧茫,與顧茫說重華局勢如此,與顧茫說除了羲和沒有人向著你……

    燎國人?

    不。不可能。

    哪個燎國人可以在重華這般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哪個燎國人又能這樣坦蕩蕩地站在顧茫面前,而不激起顧茫的強烈反感與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華,顧茫本身更信得過眼前這個黑衣人。可這樣的信任又豈會是十天半載三言兩語便能建立的?難道顧茫從更早之前就與某個燎國探子有所往來?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叛國這一棋,你已是落子無悔。”

    墨熄喉嚨里簡直都有森森然的血意了。

    不過是短短一日,八年前,顧茫叛變前夕的短短一日。竟就有這么多的事情被歲月的風沙所掩埋——君上的冷酷無情、陸展星的一意孤行,顧茫的心事重重,還有這個……不加掩飾將顧茫推上地獄之路的黑衣男子。

    顧茫將黑衣人的話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卻沒有任何的回應。

    夜風更急了,寬大的袍袖衣擺像是零落的殘花將被卷拂而去。在這寒夜當中,顧茫似乎被冷著了,手指微蜷,想要掩入袖中。而黑衣人卻在此時從黑袍袖擺下探出幾根纖長的手指,他握住了顧茫的手。

    被這個動作刺激到的不僅是墨熄,顧茫也驀地回頭,黑褐色的眼睛近乎錯愕地看著他,想要掙脫,但最后又沒有。

    黑衣人沉聲道:“顧帥,要拓出一條路來,沒有雙手不沾血的�!彼f著,垂了睫毛,細細打量著顧茫的指掌。

    “重華權貴之勢,你也都清楚了。你是個聰明人,別的不再多說,你上山去那里看看吧�!焙谝氯祟D了頓,說,“望你看了之后,會明白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

    顧茫驀地闔了眼睛,夜風呼呼吹拂著他的斗篷袍擺。

    在這寂夜中,墨熄是那么希望顧茫能夠矢口否認,能夠推開這個黑衣男人,能夠說一句我不想叛——哪怕說一句“容我再想一想”也好。

    可是顧茫沒有說。

    墨熄的心,也就在這摧心折骨的沉默中,一寸寸地變涼。

    顧茫道:“我知道了,走吧�!�

    他丟下這句話,徑自穿過戰(zhàn)魂山的山門結界,滾滾黑袍如黑云翻墨,頭也不回地上了山去。

    墨熄并不知道他們在戰(zhàn)魂山待了多久,他周身麻木得厲害。時光鏡中一日,仿佛堆積了八年的秘密開了匣,雪崩般向他覆壓而下,這個一貫肩背挺拔仿佛什么都能抵扛住的男人不得不背靠著石壁才能勉強站立。

    可是就算這樣站著,血仍是供不上,眼前一陣陣地發(fā)黑。一件件往事將他的骨骼碾碎,筋骨挑斷,他最終還是慢慢地滑坐下來,躬身坐在山道的青石邊,抬起顫抖的手,覆住了眉目。

    要捋的脈絡實在太多了,反而將他繞作一團亂麻。更何況他這是要怎樣的事不關己冷血無情,才能在這樣的刺激中再保有一顆冷靜的心?

    晨旭微透時,顧茫才與那個黑衣人從戰(zhàn)魂山下來,仍是黑衣人走在前,顧茫在后面。

    墨熄疲憊地抬起眸,眼底有蛛網般的血絲。他迎著模糊的天光,看著越走越近的兩人,而后他們穿出了結界。

    這時候墨熄的頭腦根本就是混亂至極的,整個人也被摧折得厲害,他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此刻讓他說一段他幼時就能倒背如流的《伏晝天劫志》,他或許也說不出來。

    但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在這樣朦朧的晨霧云嵐中,他還是于瞧見顧茫的第一眼就意識到——

    顧�?捱^。

    顧茫是個很堅強的男子漢,但堅強的靈魂未必就只能由堅強的體魄來裝載。顧茫的身體是溫軟的,那雙眼睛像黑夜中的曇花般和柔,容易因為悲傷和刺激而流淚,而墨熄曾像探索自己的內心一樣探索過顧茫的身體,他已將顧茫在任何情緒下的狀態(tài)都深刻銘記。

    他看到顧茫纖長眼眸微微的紅,就知道顧茫一定哭過。

    他為什么哭?為了誰而哭?是為了無力回寰的過去,還是為了孤注一擲的將來?

    兩人在山腳站定,黑衣人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時候不早,若再不離開,就該被人發(fā)現了�!�

    “是�!鳖櫭Iひ魸駶櫸�,向黑衣人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該看的,我都看到了。多謝今夜相陪,就此別過。”

    “不必。你自己也……多多保重�!�

    只是一個瞬影,黑衣人輕功掠起,速度快得令人無法看清,便消失在薄暮晨光中不見了。顧�;仡^最后望了一眼云煙繚繞的戰(zhàn)魂山,緊了緊肩上披著的黑色斗篷,好像斗篷下面遮掩著某個無法告知于人的秘密,他低下頭,也跟著大步離去。

    顧茫走后,墨熄再不用掩飾,他洗去法術,獨上了戰(zhàn)魂山,他在山上尋找蛛絲馬跡,最后去了戰(zhàn)魂禁地。

    之前顧茫對他說過,覺得戰(zhàn)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識”,所以墨熄覺得他們方才去的應當就是這個地方。雖說此禁地是王室所建,但這時候它還尚只是個簡陋雛形,想突破結界并非那么困難。

    墨熄站在荒山禁地外,手指覆上流淌著的結界光陣。

    他能感知到這只是一層普通的高階阻隔陣,不似八年后那般無堅不摧,然而他如今身在鏡中,又是個不速之客,靈力法術都被削弱地厲害,所以饒是這法陣并不完美,他也無法穿破……

    戰(zhàn)魂山禁地結界的光芒在不斷涌動著,仿佛在譏嘲著這個來自八年后的游魂。

    ——

    “重華如今的局勢也就是這樣,你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么�!�

    “顧帥,要拓出一條路來,沒有雙手不沾血的�!�

    “重華權貴之勢,你也都清楚了�!�

    “叛國這一棋,你已是落子無悔……”

    黑衣人到底是誰?

    此人言語之間的意思,旨在讓顧�?辞逯厝A這種以血統(tǒng)為上的局勢,重擇其主,言辭像極了燎國策反的軍士。

    可顧茫真的就那么早與燎國之人相勾結了嗎?

    而除此猜測外,由于戰(zhàn)魂山禁地授王室之意所建,或許是有立場相悖的貴族看到了里面的某樣東西,知道了君上所謀,心生反叛之意,所以帶顧茫來親眼見證,好讓顧茫感到傷心,感到死心,徹底與重華王族們一刀兩斷,另拓新路。

    但這條也有說不通的地方——雖說重華王室之間暗流涌動,可又有哪個貴族會真的希望血統(tǒng)為尊的朝局被顛覆呢……

    一個個問題仿佛都在擂著心腔,墨熄仿佛身置迷霧中央,他在霧中摸索,卻無法捕捉到事情的真相。

    這一界之隔的秘密,他終是不得而知了。他唯獨可以確信的是,顧茫當年之叛,果非那么簡單。

    直到回到羲和府,墨熄也沒有全然緩過神來。

    霜秋端著點心托盤小心翼翼地走近:“主上?”

    “……”

    “主上,您是不是昨晚沒睡好?”

    墨熄沒吭聲,他想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況有多難看又有多可笑。

    古書言時光鏡中九死一生,他曾經覺得荒謬,此刻卻覺得所言非虛。且不說顧茫這種已經完全被催眠的人,就是他作為一個跟著被卷入過去的陪同者,也一樣逃不掉被鏡子折磨的命運。

    一個人這一生之中,總有或多或少的遺憾,一次生命的輪轉里,也總會隱瞞著各種各樣的秘密。

    面對這些遺憾,回到過去的人會不想著彌補嗎?

    面對那些秘密,自未來而至的人又怎會不覺得震撼……

    人回到鏡中歲月了,就會發(fā)現或許只是一言之失,一念之差,滄海便就換作桑田。

    又或許和他一樣,發(fā)現許多自以為然的“事實”,只是一個再拙劣不過的濃妝,竟騙了他整整八年,而真相如何,他卻也無從探知。

    墨熄頭疼欲裂,幾乎要被這種痛苦逼瘋。

    霜秋道:“主上,您……”

    墨熄捏著茶盞的手失了力道,驀地一合,竟將瓷盞生生捏作碎片,霜秋尖叫一聲,眼見著血水順著被割破的指腹流淌,蜿蜒過蒼白的手背手面,慌忙道:“主、主上,我這就替您——”

    “出去�!�

    “主上?”

    墨熄黑沉沉的眼睛由于血絲太甚,似彌著一層紅云,他盯著自己淌血不止的手,沙啞道:“滾。”

    霜秋不敢再多言,忙收拾著盤盞慌慌忙忙地走了。墨熄沒有擦拭自己手上的血跡,他甚至希望這種些微的痛楚能夠喚回他更多的清醒。

    他亟欲擁有的清醒。

    離陸展星斬首之日還有兩天,他覺得自己還能支撐,不因為一時沖動而攪亂時光鏡里的過去。

    他也希望慕容楚衣他們不要那么快地擊敗山膏將他們從鏡子中救出來。

    現實已經將這一段過往蓋棺埋葬,他想在八年前多留一會兒——

    顧茫曾說,哪怕火焰會將四肢百骸都燒為灰燼,也想要燃出光芒。

    而他呢,他不似顧茫這般揣著一個英雄夢。

    但是,哪怕痛苦會讓他的肌骨血肉都碎為齏粉,他也想要掘得真相。

    第89章

    斬

    轉眼,

    鏡中歲月已晃過三日。

    墨熄坐在城郊一家小客棧的廂房里,沉默地看著窗邊的水滴漏。

    按照君上的要求,

    今日他已該在前往北境的路上了,但是他并沒有走。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掌呈現出半透明的色澤——其實不僅僅是他的手掌,這個世界一草一木的顏色都在這幾日里開始慢慢消退。

    這是時空鏡的力量正在削弱的征兆。

    慕容楚衣他們所在的現實世界,

    時間的流速很快,

    可能外面只是慕容楚衣或者江夜雪在施個法吟個解咒,不但鏡子內卻已過了幾天。

    按這個情況下去,

    墨熄估計再過兩三日,自己和顧茫就會徹底離開這個世界,所以他并無所謂君上會發(fā)現自己并沒有北上,他只想在這之前再多掌握一點秘密而已。

    又一滴水落了下來。

    水滴漏的刻度已離午時越來越近。墨熄起身走到銅鏡前,

    抬手給自己施了一個簡單的易容之術,而后推門走了出去。

    “走啦走啦,快去東市看殺頭!”

    “陸副帥要被砍腦袋了,

    真是沒想到啊,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唉……”

    “他因為一時沖動害死了那么多人,我看他是死有余辜!”

    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

    都在往東菜市口的方向涌。那些臉上或是期待、或是快意、或是唏噓,

    還有的則是惶恐。但不管揣著何種心情,東市就像熱乎出籠的人血饅頭,

    在誘惑著一只只禿鷹抻長了脖子往斬首臺擠。

    墨熄一言不發(fā)地跟著人流往前走著。

    很快地,他來到了東菜市口。那里已經聚滿了負責行刑的人,還有一群看客。他們像是透韌的餃子皮,將臺子重重團圍。

    陸展星一身潔白囚服,赤著腳,盤坐在斷頭臺上。他的神情很寧靜,絲毫沒有將死之人的慌張,行刑官給他端來了酒和肉,他咧嘴哈哈笑著謝過了,從盤子里扯過一根雞腿露出犬齒大口地撕咬吞咽起來。

    三下五除二把肉都吃完了,又開始喝酒,一盞送行之釀喝得氣吞山河。

    末了用袖子一擦嘴:“官爺,你這小酒壺也太別致了,娘們唧唧的,能不能干脆給我來一壇�。俊�

    行刑官怪異地看著他:“死到臨頭了還吃得這么開心?”

    “可不是嘛�!标懻剐驱b牙咧嘴地笑得像一只得道成精的狼狗,“人生最后一頓,難道還要我哭著吃完不成?”

    行刑官瞪著他,似乎在想人要有多厚顏無恥才能在捅出了那么大簍子之后還能這樣嘻嘻哈哈。

    “沒有一壇酒給你�!弊詈笮行坦偕驳�,“斷頭飯,就這一套。吃完不續(xù)。”

    陸展星嘆道:“那真是好遺憾。本來可以醉著上路的�!�

    行刑官冷笑道:“原來你不是灑脫,是想酒壯慫人膽,砍頭的時候不怕痛�!�

    “那倒不是�!标懻剐菗嵴菩Φ�,“砍頭不過碗大的疤,軍爺我想醉著上黃泉,借著酒勁看看那忘川兩岸的美景,沒準還能寫一兩首名動地府的詩來。”

    “……”行刑官被他噎得簡直無語,正當這時,忽聽得喧嚷的臺下傳來一個清冽的嗓音。

    “你又要寫什么詩?是兩只黃鸝鳴翠柳,一只更比一只丑,還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笙歌夜夜不是夢?”

    一眾人轉過頭去,顧茫出現在人群之外。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重華軍禮服,摘了軍銜流蘇,但依舊襯得他腿長腰細,容姿端肅。他兩根修長長指勾著根麻草繩,繩子勒一壇沾著封泥的酒壇,迎著正午烈陽,自遠處向斷頭臺行來。

    “哎呀,是顧帥……”

    “呸呸呸,說錯了,不是顧帥,是顧茫,顧茫�!�

    觀刑之眾慢慢分出了條道,一雙雙眼睛都好奇地盯著他們二人。

    誰都知道陸展星和顧茫過命的交情,誰也都知道因為陸展星之失,顧茫從萬人之上跌至谷底,成了一個終日泡在青樓里廝混的廢物。

    他們此刻終于見了面,對待彼此會有怎樣的反應?

    陸展星會不會對顧茫面露羞愧?

    顧茫會不會一怒之下唾罵昔日摯友?

    沒什么比吃醋爭風闊商休妻兄弟反目更有意思的戲碼了,前兩者雖然看不到,但兄弟反目卻大可以指望,于是方才還喧喧嚷嚷的斷頭臺逐漸沉寂下來。

    周圍太安靜了,隱匿在人群中的墨熄甚至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他目光追著顧茫的身影,那個挺拔俊秀的、穿著重華舊服的身影。

    今天的顧茫并不頹喪,他看起來像清風里的雋秀青竹,好像這半年以來的靡爛日子并沒有銷蝕去他的絲毫風骨。

    顧茫在這片寂靜之中,孑然走上了刑臺。

    他本來都是一呼百應前簇后擁的,但如今十萬袍澤只剩下了他一個,其他是犧牲的犧牲,羈留的羈留。他沒有辦法帶更多的人來,只有一個人,一壇酒,一件卸去了軍銜的軍服——他們昔日的輝煌像一場黃粱夢,如今就只剩下了那么一點點可憐的殘余。

    陸展星仰著脖頸,抬頭看著他,過了片刻,齜牙笑了。

    “茫兒,你還記得我寫的那些詩��?”

    顧茫垂下睫毛,濃密的睫羽在他眼瞼處投下暈影。他抱著酒壇子坐下來,說道:“你狗尾續(xù)貂寫的太差,我想忘也忘不了�!�

    陸展星就嘿嘿地笑了,一邊笑一邊摳腳,然后說:“我就知道你今日還會來送送我�!�

    顧茫哼了一聲,將酒壇的封泥拍開,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推給了陸展星:“喝吧�!�

    “喲,鴻鵠館的十五年陳梨花白。”

    “識貨�!�

    見這兩人并沒有期待中的大打出手,也沒有互相盤毆,別說臺下的看客了,就連行刑官在旁邊瞧得目瞪口呆。

    陸展星已是死囚了,但顧茫彼時尚未叛國,雖然沒了軍銜,但積威仍在,因此行刑官不愿、也不敢公然與顧茫為難。

    他猶豫道:“顧……咳,您看這斷頭飯的制式規(guī)矩……”

    “好歹兄弟一場,我來給他送個行�!鳖櫭Lь^,“煩勞官爺你請行個方便�!�

    再怎么說,顧茫也是重華的神壇猛獸,常勝戰(zhàn)神。再怎么說顧茫在風光時也沒有做過任何盛氣凌人的錯事,未有私仇。

    傳令官在他黑玉般的眼眸中,逐漸地敗下陣來。最后嘆了口氣,退到了一邊。

    日晷隨著太陽越深越高,濃縮出比墨汁更濃的黑夜倒影。

    陸展星喝著酒,笑吟吟地與顧茫說著話。大約是人之將死,再言仇恨亦是無用,他們倆誰都沒提鳳鳴山戰(zhàn)敗一事。

    離行刑的時刻越來越近了,饒是驕陽白熾灼烈,空氣中也彌漫起了一種與死亡有關的味道。觀刑的人們望望日晷,喉頭吞咽,都有些緊張起來。而最不緊張的反倒成了將死的人和送行的友。

    酒終于告罄了。

    顧茫問:“你還有什么心愿嗎?”

    陸展星笑著說:“太多了�!�

    “哪一件我能幫到你?”

    陸展星道:“替我多嘗嘗梨花白�!�

    “好。”

    “替我多看看美人美景�!�

    “行�!�

    陸展星想了想,最后抬手撫摸著顧茫的軍禮服:“……茫兒,這套衣服,以后別再穿了吧�!�

    刑場火盆的木炭發(fā)出噼啪爆響,顧茫垂了眼睫,神情似有些黯淡,又似有些意味深長。他這個神情,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無法明白是為什么。

    除了墨熄。

    墨熄清楚顧茫此刻已決心要叛,陸展星的這一句臨終發(fā)愿,原本是希望顧�?梢跃痛私饧讱w田,不再卷入血雨腥風中。

    可是陸展星卻不知道,顧茫確實是再也不會穿上重華的軍禮服了,但顧茫會換上燎國的玄色戰(zhàn)甲,而后走上一條鮮血淋漓的不歸路。

    顧茫沒有立刻吭聲,他低著頭,睫毛像是絮蕊輕動。

    最后他淡淡笑了一下,說道:“好。再也不穿了�!�

    陸展星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展顏而笑。

    “此話當真?”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陸展星哈哈笑了:“你從小就愛哄人,哄我哄到大了�!毙χχ�,眼尾春葉般舒展開來的笑痕又斂去些許。

    顧茫道:“還有事情想說嗎?”

    “……”陸展星眼底流照著些溫和,這是墨熄從來沒有在這張虎狼般桀驁的臉上瞧見過的和軟。

    陸展星說:“茫兒,早些成家吧�!�

    顧茫:“……”

    “你平日里總是鬧鬧嚷嚷的,但咱們哥倆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就想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歸處�!标懻剐且庥兴傅兀澳阋怖洗蟛恍±�,玩夠了的話,就早些收心……這樣我也……”

    話未說完,就被顧茫打斷了,顧茫道:“陸叔叔今年貴庚?”

    陸展星瞪大眼睛,撇撇嘴:“我這是關心你,你這人怎么不識好歹。”

    正欲說更多,忽聽得一聲尖銳嘯響,高臺角樓上的修士仰頭吹起了牦牛號角,其聲嗚嗚動天。唱令官吊著嗓門高喊道:

    “時辰將至!”

    時——辰——將——至——

    刺目的太陽已升穹廬中心,白生生的光芒灼照著茫惘眾生,照著將離開的與將分別的,照著烏泱泱的看客。

    這就是這一對總角兄弟的最后了。

    顧茫平靜地看著陸展星,平靜得就好像兩人只不過又因為戰(zhàn)略緣由,即將兵分兩路,但遲早還會再見面。

    “走了�!鳖櫭5�。

    陸展星笑著:“你考慮考慮我的話�!�

    顧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道:“……行啊,我會的�!�

    他說罷,長袍曳地,自刑臺窄小的高階下去。

    行刑官上前一步,抬手執(zhí)起包著紅布的銅錐,于鳴鐘敲落,金屬碰撞發(fā)出清遠的響。行刑官提氣唱奏道:“時辰到——備!”

    沒有像話本傳說里那樣,有一騎禁軍舉著令箭高喊著:“刀下留人!”策馬奔來。也沒有出現陸展星暴起反抗,更沒有人劫囚。

    這世上沒有那么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能得到天命眷顧的只有寥寥數人。

    陸展星與顧茫一個臺上,一個臺下,相望著,他們倆人都不由得想到了多年前,陸展星從戎時曾說的一句話:

    “我是一點兒也不想死的,我就想做個千年王八萬年龜,娶三倆婆娘,生一群孩子,那日子叫做一個逍遙快活�!�

    顧茫倒是笑了:“你現在上了戰(zhàn)場啦,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你還有什么辦法去做你的千年王八萬年龜?”

    陸展星毫無忌諱。他摸著下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說的也是,那我不如想想看怎么樣死才能死得其所吧�!�

    “怎么算死得其所?”

    “最好的是我中個燎國幻術,幻術里全是些絕世美女,追著我要和我嘿嘿嘿,我卻之不恭,最后死于精盡人亡�!标懻剐切Φ靡荒樷�,晃著腿道,“哎呀,好美妙的結局啊�!�

    他們倒也真是無畏無信,死生之事在他二人嘴里就如玩笑一般。

    “或者被一個絕世美艷的燎國女魔頭殺掉,最好她是看上我了,我誓死不從,她先奸后殺,哇,好刺激——”

    顧茫笑罵:“能不能來點正常的?”

    “正常的有什么意思�!标懻剐翘蛑齑叫Φ溃白疃嗖贿^是馬革裹尸,一堆狐朋狗友圍著我凄凄切切,兩行老淚。想想就覺得可怕�!�

    可誰知道,原來陸展星當時能給自己想到的最壞的結局,卻也比他真實的未來要好上太多太多。

    原來,作為一個軍士,他最終的結局并不是馬革裹尸,而是背負著罪責,恥辱且無用地死在重華的斷頭臺上。

    沒有什么人哭,沒有人為他凄凄切切,兩行清淚。

    所謂的狐朋狗友,到底也只剩了顧茫一個。

    持著寬口彎刀的劊子手上前一步,手中雪亮的刀子高高揚起。

    陸展星碎亂的額發(fā)被風吹起,他俯視著臺下的顧茫,唇角研開一個釋然的微笑來。

    “斬!”

    一聲話音離別落,從此陰陽,陌路人。

    作者有話要說:

    陸展星:今天你們還想要小劇場嗎?我都掛了。肉包之前有人掛了的情況都為表哀思不寫小劇場的(其實是為了偷懶吧=

    =)

    顧茫茫:你不早就掛了么?你從本文開始第一個字就已經處于掛了的狀態(tài)。

    陸展星:(摸摸脖子)哦……也是哦=

    =

    第90章

    年之痛

    鮮紅的血在看客的驚呼聲里飆濺,

    又在唏噓聲里,順著高臺的木紋慢慢洇開。

    午時的陽光炫目得厲害,

    晃得人心里發(fā)慌。顧茫筆直地站著,臉上沒有任何神情——他就這樣看著,看頭顱滾落,殘軀倒伏。

    他最好的朋友身首異處,

    腦袋往前滾,

    滾到刑臺的邊緣而后停下,一雙未合的眼睛盯著他。好像在說,

    茫兒,回頭吧。

    都結束了,讓我的死做一場夢的終點,別再往前了。前頭沒有路,

    只有海市蜃樓的幻境。

    轉身吧。放棄吧。

    劊子手的彎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著猩紅,熱血流了一地。

    回家吧……

    行刑官依例唱道:“完刑——”

    像蟄伏一冬的獸自昏暗洞穴中緩慢蘇醒,在最初的刺激和震懾過后,

    人群自僵凝,

    漸漸恢復了動靜。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對于臺上尸首分離的陸展星都是一種想看又不敢看的心情。有的婦人鼓起勇氣偷瞄一眼,立刻哎呀一聲將臉埋進掌心里,被那血肉模糊的情形嚇得發(fā)抖。

    “好慘啊。”

    “別往臺上看啦,

    真可怕,

    你若看了,晚上睡覺該做噩夢了�!�

    就這樣鬧嚷嚷地亂了一會兒,

    人群的焦點漸次轉移到了顧茫身上。

    慢慢地,開始有人注意到顧茫的神情,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顧帥他怎么……毫無反應……?”

    “真的是啊,他連臉色都沒變……他是不是還恨著陸展星啊,畢竟陸展星把他坑得那么厲害�!�

    “那他為什么還要來給人家送行?”

    “大概是……為了面子吧。哎,他們這種人,斗都是內里斗,哪里會翻到明面兒上來。”

    顧茫畢竟是邦國勛臣,彼時還未通敵,因此也立刻有人反駁道:“瞎說什么?顧帥根本就不是那種人!陸副帥雖然是他的故友,但到底鑄下了大錯,顧帥送行是為了義,不失態(tài)是因為禮,他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你還要他怎么樣?!”

    對方也不遑多讓,嗤之以鼻:“兄弟兄弟,同生共死,共甘共苦,那才叫兄弟。我要是顧茫,我早就劫囚了,或者早就跪在君上面前懇求以自己的命換兄弟的命了,哪里會像他一樣!”

    “你怎么知道顧帥沒求過?”

    “就憑他現在這個冷淡態(tài)度,他顧茫就是個冷血無情,假惺惺的偽好人!”

    這些話,顧�;蛟S都聽見了,又或許并沒有聽見。他依舊望著刑臺——劊子手已經離去,行刑官正在指揮左右處理后續(xù)之事。他站在正午的烈陽里,身段如松竹,修雅挺拔,沒有半點被痛苦擊傷的模樣。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陸展星的身軀被縛起,看著陸展星的頭顱被高懸,看著地上的血跡被沖淡。

    行刑官展著一卷黃帛詔告,不帶任何情緒地念著:“罪臣陸展星,陣前失德,斬使引禍,鳳鳴兵敗,大負天恩。今處極刑,曝尸三日,布告邦內,咸使聞知�!�

    聲音在青天白日之下郎朗回蕩,一切塵埃終定。

    行刑徹底結束了。顧茫未做多留,他在眾人的側目之中,提著那一壇他與陸展星飲盡了的梨花白,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十萬袍澤,終于只剩下了他一人。

    顧�;氐搅怂约旱淖√�。墨熄披著隱形斗篷,一直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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