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又是一場急促的雨水。
雨線傾瀉而下,澆落在賀衍舟的臉頰上,讓他從昏沉迷蒙中陡然驚醒。
睜開眼睛,他下意識伸手去摸旁邊的人。
人還在,身體上的肌肉已經(jīng)開始變軟。
賀衍舟長松一口氣。
他渾身劇痛,尤其是左側(cè)小腿。前胸后背也不知道有多少道傷口,掙扎兩下,賀衍舟勉強將半個身體縮進旁邊一顆濃密大樹之下。
腕上手表早已經(jīng)在搏殺中被砸爛,只勉強看清數(shù)字一角。賀衍舟頹然閉上眼睛,在腦海中計算時間。
高燒大概已經(jīng)持續(xù)十幾個小時,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開始潰爛,缺醫(yī)少藥,腹內(nèi)空空,導致這場高燒愈演愈烈。
懸崖邊上,賀衍舟擊殺裴肇春的保鏢,卻一時不備,讓裴肇春自背后偷襲,匕首刺中后背。
賀衍舟吃痛轉(zhuǎn)身去擒裴肇春,不小心與他一同跌落懸崖。
他的左腿骨折,但裴肇春幸運,被橫生的樹枝阻擋兩下才墜地,沒有傷到要害。
裴肇春拔腿便跑,他似乎對秦山環(huán)境十分熟悉,根本不是四處逃竄的無頭蒼蠅,而是有意識的循山而上,一直朝著山峰方向行進。
賀衍舟身上只剩一把手槍,但裴肇春移動速度太快,手槍難以命中,為了節(jié)省子彈,賀衍舟只能咬牙去追。
他一邊追,一邊沿途做下標記,只是不過一會兒,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一切痕跡都沖刷的一干二凈。
賀衍舟知道,他只能靠自己了。
暴雨滂沱,山林之中的白日也與黑夜無異。
賀衍舟追隨裴肇春抵近一處峽谷,裴肇春似乎是跌落山崖時傷到了腦袋,人開始變得搖搖晃晃。
舉槍射擊,裴肇春強撐住開槍還擊。
他顯然要比賀衍舟更熟悉地形,隱蔽的地方易守難攻。通過聲音判斷裴肇春確實被賀衍舟擊中身體,只是直到賀衍舟只剩一枚子彈,也依然沒能擊中要害
——
裴肇春還活著,茍延殘喘。
等到雨停,賀衍舟在峽谷一處凹陷處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昏迷的裴肇春。
賀衍舟快速卸除裴肇春身上所有的武器裝備,用一件外套將他緊緊捆在自己的后背上,憑剛才一路而來的淺薄記憶,跌跌撞撞朝山下返回。
他身上傷口嚴重,左腿又骨折,還要背著一個肥頭大耳的裴肇春,每走一步都讓賀衍舟感到痛若剜心。
只是腦海中還有最后的信念在支撐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
姜霈還在家里等他回去。
高燒起的很猛,身體由內(nèi)到外都是千瘡百孔。
禍不單行,裴肇春竟然養(yǎng)精蓄銳,在賀衍舟的背上重新睜開眼睛。
自然又是一番殊死搏斗,賀衍舟甚至已經(jīng)無法回憶更加清晰的過程,一切動作只憑本能,和最后那點堅韌的求生欲望。
終于塵埃落定,賀衍舟親手結(jié)束裴肇春罪惡的生命。
賀衍舟只記得到了最后一刻,風光無限的裴肇春也像癩豬泥狗一樣嚎啕求饒,求他放過自己的性命。
賀衍舟將最后一顆子彈推上槍膛,抵住裴肇春的額頭。
他虛弱的搖搖頭,又忽然扯起唇角釋懷的笑起來:“肥春,我若不殺你,你一定會殺掉我�!�
裴肇春抱頭告饒:“山峰那里是離這里最近的國境線,只要越過國境線,另一側(cè)有當?shù)氐能娬討遥彼�,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我知道你厲害,不過當兵才能掙幾個錢?賀隊長,你幫幫我,只要幫我越過國境線,我可以給你一筆巨大豐厚的報酬。當然,你也可以跟我一起走,從今以后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我所有的財產(chǎn)分你一半,有我一塊錢就有你的一塊錢,你的家里人我也會慢慢安排人接過去,這個你放心!”
賀衍舟看著裴肇春絕望的眼睛,冷冷的勾一勾唇角:“裴肇春,你能說出這些話來,證明我沒恨錯你,你確實死不悔改,不值得同情,”他扣動扳機,“是你罪有應得�!�
賀衍舟終于支撐不住,跌倒在裴肇春的尸體旁邊,不省人事,直到被這場大雨澆醒。
高燒至少有
39
度,左腿已經(jīng)痛到失去知覺,身上的每一個傷口都被雨水澆濕,發(fā)出剜心刮骨般的痛。
賀衍舟有些恍惚。
雨好像漸漸小了,慢慢的,有濃重的霧氣彌散開來。
忽然,黑寂的山林發(fā)生變化,眼前仿佛有煙花在燦爛燃燒。
凌冽的冬日夜晚,空蕩無人的街心公園,燦爛絢麗的煙花前并肩站著兩個人。
這是哪里?
他們是誰?
賀衍舟昏昏沉沉,頭腦中一團迷霧。
女生側(cè)頭看著男生,眨眨眼睛,忽然踮腳,在男生臉頰上輕輕印上一個吻。
像蜻蜓點水,女生迅速捂了臉龐,轉(zhuǎn)身就跑。
男生先是怔忡,而后揚起笑意,看著那道疾馳遠去的背影,喊出一聲:“霈霈!”
哦!賀衍舟終于想起,這是十幾年前的那個除夕夜。
那個面容比絢麗煙花更耀眼的,是姜霈。
是他的霈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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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霈在短暫的睡眠中驚醒,帳篷外明亮的燈光調(diào)轉(zhuǎn)方向,正好穿透帳篷上的簡易窗戶,刺中姜霈的眼睛。
她起身,看旁邊床上柳芳萍緊緊擁著石頭,兩人睡的還算安穩(wěn)。
姜霈給兩人掖好被角,視線在石頭安靜的睡顏上眷戀。
說不心痛是假的。千里迢迢,不到七歲的孩子一路跟著她來到這里,遇上這樣令人崩潰的大事也沒有哭鬧慌亂,反而一直安慰她。
再睡不著了,姜霈悄悄走出帳篷。
高聳的旗桿下,有個明亮的火點在忽明忽暗的跳躍。姜霈走近,看見石韞玉正坐在旗桿基座上低頭抽煙。
“弟妹?”見她過來,石韞玉有些驚訝,不過還是先將手里的煙頭掐滅,往旁邊靠一靠,給姜霈留出一塊空隙,“你怎么起來了?”
她坐下,跟石韞玉肩并肩,看一眼地上七零八落一地的煙頭:“睡不著了,”姜霈抬頭看天,云層很厚,遮住所有月色與星光,“都說秦山這里月明星稀,可惜了,從我來這里一直是陰天�!�
石韞玉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姜霈問石韞玉:“李喬怎么樣了?”
她睡前才知道李喬負傷。
李喬為了救梁亭松身中兩彈,性命垂危,被軍車火速送往山下鎮(zhèn)子里救治�?上ф�(zhèn)里醫(yī)療資源有限,姚遠拍板,下令用軍用直升機輸送來距離最近的一個醫(yī)療隊參與搶救。
石韞玉臉上的神情總算緩和了些:“脫離生命危險了,正在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
“梁排長還好嗎?”
石韞玉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會扛過來的。只要亭松能挺過這件事,將來能堪大任。”
從這里抬眼看向山林,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燈光暗影。隨著山脈蔓延,燈光逐漸鋪散稀薄,那是正在山中搜索賀衍舟蹤跡的人。
她攏了攏手臂,覺得有些寒浸浸。
姜霈輕聲問石韞玉:“指導員,石頭跟衍舟之間這種關系,會對他有什么影響?”
石韞玉側(cè)臉看著她,有些吞吞吐吐。
姜霈笑一笑:“之前他總跟我說不會有任何后果,可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不想讓我擔心。部隊紀律森嚴,是鋼鐵隊伍,是威武之師,不可能對這種事情放任自流�!�
石韞玉說確實會有處分:“但,”他又解釋,“姚隊知道這件事之后沒說什么,只說讓我不要聲張,他會處理,”石韞玉壓低聲音,“姚隊是淮東武警特勤支隊的支隊長,有他出面,即便有影響也一定會被壓減到最低程度,你真的不用太過擔心。”
姜霈點點頭,還想再說些什么,忽然遠處山林中燈光大范圍的跑動跳躍起來,人聲鼎沸,在寧靜的夜里格外震耳欲聾。
姜霈和石韞玉對視一眼,兩人幾乎是立刻彈起身,朝著混亂起來的地方迅速奔跑。
奔跑著,耳畔風聲遒勁。
恍惚中,遠處有人在大喊:“醫(yī)生!醫(yī)生!快過來!我們找到賀隊了!”
光風霽月(六)
賀衍舟再次睜開眼睛,視野中只有一個人。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有些復古的玻璃窗棱投射進來,撒在床邊一個正低頭削蘋果的人身上。
那人有著長長的頭發(fā),沒扎起來,只隨便在鬢邊攏著一個卡子,像海藻一樣松松垮垮鋪滿整個后背。
蘋果皮在削皮刀的旋轉(zhuǎn)下長長滑落,清甜的汁水迸裂進空氣的每一個氣泡中,沁人心脾。
賀衍舟尚未有力氣開口說話,只貪戀似的深嗅幾口。
不是蘋果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姜霈專心,屏氣凝神,精益求精的把整個蘋果皮完整削下來落進果盤里。
她甚至低低的雀躍歡呼一聲,伸手捏住蘋果皮的一端,將長長的蘋果皮拉起至半空,挑起長眉,頗有興致的欣賞片刻。
賀衍舟咧嘴笑起來。
姜霈想要摸手機拍照給石頭看,一轉(zhuǎn)頭,正好對上賀衍舟一口潔白的牙。
“�。 彼惑@,手里的蘋果皮掉回盤中,這下就連金子做的蘋果皮姜霈也顧不上,連同手里削好的蘋果和削皮刀都一起扔進盤子里,整個人撲到賀衍舟身邊。
“你醒了!”
不過三個字,還未說完姜霈的眼圈就已經(jīng)紅了。
賀衍舟抬手握住姜霈的手,輕輕點點頭。
姜霈手忙腳亂,掙開賀衍舟的手,先去摁墻上的呼叫鈴,又覺得應該先給賀衍舟倒點水喝:“渴不渴,等一下我給你倒點水�!�
她扭頭去找水杯忽然看見體溫表,想一想還是先量體溫比較重要:“還是量量體溫,你這會兒覺得難受不難受?”
哦對,還有剛剛削好的蘋果:“我原本想給你挖點果泥吃,你能咬嗎,不如先吃兩口蘋果,指導員專門在老鄉(xiāng)家買的,很甜。”
看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手足無措,賀衍舟張口,終于發(fā)出聲音:“……霈霈……不需要,陪陪我�!�
姜霈頓住,旋即反應過來,兩手緊緊握住賀衍舟的手,重新趴在床沿,與他咫尺相對。
她忽然就落了淚:“他們都說你回不來了,我不相信。”
賀衍舟的聲音干裂嘶啞,說的艱難:“我說過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病房的門從外面被人猛然推開,先是醫(yī)生護士推著藥車跑進來,而后是姚遠、石韞玉焦急驚喜的臉龐,再后來是梁亭松和其他戰(zhàn)士們泛紅的眼圈和極力控制不要下垂的嘴角。
姜霈將空間讓給他們,自己退出病房門外,給石頭的微信撥過去電話。
語音通話很快被接起來,石頭喊一聲“媽咪”。
“石頭,”姜霈聲音哽了哽,“爸爸醒了,你告訴奶奶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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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衍舟難怪被稱為軍中單兵素質(zhì)最強的特種兵。
左腿骨折,身中五刀一彈,又背著接近兩百斤的肥春尸體從近山峰處的深山密林中徒步走下來。竟然不光撿回一條命,甚至恢復的也格外順利。
脫離危險期后他和李喬一起,乘軍用直升機回到梅州的武警總醫(yī)院繼續(xù)醫(yī)治。
賀衍舟的病房在那段時間成為了特戰(zhàn)一中隊的編外營房,每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梁亭松偶爾會來,更多的空閑時間他都待在李喬的病房。李喬嫌他煩人,總攆他去看賀衍舟。
到后來次數(shù)太多,只要一看見梁亭松出現(xiàn)在賀衍舟的病房,總會有人揶揄:“李喬又把你轟出來了?”
等到人都走光,病房里只剩賀衍舟跟梁亭松兩個人。
“李喬沒怪過你,”賀衍舟說,“你也要放過你自己,就像曾經(jīng)的我�!�
梁亭松的心里話沒有辦法對別人講,但能對賀衍舟說:“賀隊,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是后悔我一直到了最后都沒能領會你之前的話。若是我能早想明白,李喬不至于中這兩槍�!�
李喬身中兩槍,一槍貫穿身體,擦過肺部,差一點點就一槍斃命。另一槍擊碎他的左側(cè)鎖骨,整個左臂神經(jīng)受損,要通過日復一日的康復訓練才能勉強回歸正常生活。
“人的成長需要時間,也需要時機。你要學會接受你并不完美,也要允許自己犯錯,”賀衍舟看向梁亭松,眼神里滿是期待與希冀,“特戰(zhàn)隊需要的從來都不是完美無瑕的神人,而是清楚知道自己長短所在,并能靈活運用其他所有人優(yōu)缺的清醒的戰(zhàn)士,”賀衍舟扔給梁亭松一塊巧克力,“糖紙底下包裹的不一定都是甜甜的糖,也有可能是苦苦地巧克力,具體是什么味道要靠自己去品,但總歸是先苦后甜。”
這是梁亭松從來沒見過的巧克力,他拆開塞進嘴里,香氣馥郁的可可味道侵襲整個口腔鼻腔。
“好吃,”梁亭松重新展開糖紙,“賀隊,這叫什么牌子,我也買點。”
賀衍舟也吃了一個,勾起唇角看手中包裝紙:“這可不好買,我魂牽夢縈十幾年才重新遇見�!�
“什么重新遇見?”病房門被推開,姜霈只聽見賀衍舟最后的半句話,疑惑發(fā)問。
跟姜霈一起進來的還有一道矮小的身影,甚至賀衍舟都還沒來得及看清,小小的男孩子動若脫兔,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沖進病房,一頭扎進賀衍舟懷里。
“爸!”
聲如洪鐘。
賀衍舟一時不備,被石頭猛然撞的向后一仰,只一雙長臂仍舊牢牢抱住胸前那顆虎頭虎腦的圓腦袋。
“嫂子,”梁亭松站起來打招呼,很識趣的說先走一步,“我去看看李喬,他正輸液呢,估計快滴完了�!�
秦山一事之后隊里上下基本都知曉了石頭的身世,覺得震驚是人之常情,可震驚之后留在他們心頭最多的是心疼和敬佩。
心疼賀隊十幾年的堅守,也敬佩姜霈十幾年的堅持。
但凡有一個人退縮,他們一家三口不會圓滿團聚,也許會是永遠的天各一方。
送走梁亭松,姜霈再回身,石頭已經(jīng)跳到病床上,橫坐在賀衍舟的腿上,用兒童手表里的相冊給他看今天剛買的奧特曼手辦。
姜霈皺了皺眉:“你爸身上的傷口還沒恢復好呢,腿也疼,你怎么坐他腿上?快下來!”
賀衍舟卻笑呵呵的把石頭的身體又向自己懷里緊了緊:“沒事兒,疼的是小腿,又不是大腿�!�
石頭狐假虎威,沖姜霈做個鬼臉,自己朝賀衍舟的胸膛貼的更近:“媽咪你不要嫉妒,等我給爸爸看完照片就換你來坐,我一定不催你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賀衍舟笑個不停。
石頭洋洋得意。
姜霈瞠目結(jié)舌。
回過神來,姜霈伸手在石頭腦門上戳一下:“你長能耐了,以為有你爸護著你我就不敢打你?”她又在賀衍舟腦門上戳一下,“把我惹生氣,連你一起打。”
父子兩個立馬板起臉來,互相對視一眼。
小石頭從善如流跳下病床,在旁邊的椅子上正襟危坐,誰也不敢再觸怒山大王的逆鱗。
姜霈掀開被子看了看賀衍舟小腿上的鋼板,問他感覺怎么樣?
賀衍舟動了兩下,說今天走路已經(jīng)沒什么痛感:“醫(yī)生都說我恢復的快,大概再有一個月就能徹底出院。”
姜霈低低“嗯”了一聲。
賀衍舟伸手去握姜霈的手:“結(jié)婚報告批下來了,”她無名指上一直戴著那枚鉆戒,堅硬的邊緣硌在賀衍舟指腹的薄繭上,他聲音軟下去,“等我出院,我們?nèi)ヅ幕榧喺�,然后挑個日子去登記,好不好?”
窗外的梧桐葉仍舊綠著,只是綠意開始變深。風瀟瀟襲過,樹葉搖晃發(fā)出磅礴的聲浪。
梅州的秋天到了。
姜霈說:“好,”又轉(zhuǎn)臉看一眼窗外燦爛艷陽,隨口嘀咕,“今年秋天好像少雨。”
賀衍舟點頭:“梅州多雨,可最近都是晴朗好天氣�!�
姜霈又想起來,問他:“你如果下個月能出院,那指導員和李喬的……”
“我一定參加,”賀衍舟眼神沉靜,烏黑的瞳仁中蘊藏著堅定與力量,“到時我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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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梅州罕見的有幾日連續(xù)的晴朗天氣。
秋高氣爽,天高云淡,營區(qū)內(nèi)循環(huán)播放著那些膾炙人口的軍旅歌曲。
自古逢秋悲寂寥,這是個屬于離別的季節(jié)。
石韞玉肩上的肩章和領花被賀衍舟親手摘下,兩個人面對面站著,互相再敬最后一個敬禮。
石韞玉眼角淚花晶瑩,但嘴唇一直笑著。
“你總說要轉(zhuǎn)業(yè),我還勸你不要沖動,沒想到只過幾個月,最后遞交了轉(zhuǎn)業(yè)報告的人會是我,”石韞玉伸手,替賀衍舟平整肩膀上的肩章,金屬的紋路在秋風中染上冰涼的觸感,“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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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韞玉忽然頓住,又笑一笑,“以后不能叫賀隊了,得改口叫你指導員。好好地,你一定好好的。”
賀衍舟給石韞玉的胸前掛上紅色胸花,后退一步,對他敬出最后一個軍禮:“老石,一路順風。”
旁邊不遠處是抱著桃子的石韞玉妻子,看見石韞玉轉(zhuǎn)身,桃子高興揮揮手,脆生生喊:“爸爸!”
石韞玉張開雙臂與她們擁抱,藍天白云下,耀眼國徽前,共和國忠誠的戰(zhàn)士結(jié)束了他忠誠守衛(wèi)的使命。
相比較賀衍舟和石韞玉的隱忍而言,另一邊的情緒更加洶涌。梁亭松負責給李喬摘去肩章,可只摘一個,他就控制不住,抱住李喬嚎啕大哭。
梁亭松性格內(nèi)斂,這樣的外放流露,幾年里還是頭一遭。
退伍的人沒掉眼淚,反而是留隊的人哭成淚人。
李喬哪里見過梁亭松這副模樣,看他痛哭流涕不止,滿臉焦急的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梁亭松哭的滿臉眼淚,“要不是我魯莽,你不會受傷,也不會退伍�!�
李喬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手忙腳亂掏紙巾給他擦臉,“哎呀呀,我滴個乖乖!原本我也是打算今年就退伍的!跟你有個毛線關系�。 �
梁亭松仍舊哭個不停,李喬被他急出一腦門汗:“你都是副隊長了!副隊長!!哭成這幅鬼樣子,以后還怎么帶兵哦!”
李喬被他急出一串家鄉(xiāng)話,惹得周圍人又覺心酸又忍不住想笑。
秦山一戰(zhàn)艱苦卓絕,組織上論功行賞,特戰(zhàn)一中隊榮立集體一等功,賀衍舟和李喬分別榮立個人二等功和三等功。
同時,石韞玉和李喬遞交轉(zhuǎn)業(yè)報告,隊內(nèi)人員職務相應發(fā)生變動。
賀衍舟晉升二杠一,原本姚遠有意讓賀衍舟升至支隊,可因為石頭的身世問題多少產(chǎn)生影響,最后姚遠上下斡旋,讓他功過相抵,以二杠一的軍銜出任一中隊指導員一職,待影響消退之后再另行調(diào)整。
梁亭松升任副中隊長,成長為一中隊新一批骨干中堅力量,未來將帶領一中隊繼續(xù)前行。
至于新任隊長一職,目前暫時空缺。但隊內(nèi)所有人都相信,不久的將來這里會到來一位與前任隊長們一樣優(yōu)秀的特戰(zhàn)精英,接過一中隊的旗幟,繼續(xù)守護腳下這片熱血的土地。
簡短的儀式之后,一身婚紗的姜霈領著石頭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走出。
戰(zhàn)士們的聲浪一聲高過一聲。
石韞玉湊過來,李喬靠過來,梁亭松擦干眼淚,還有無數(shù)個面熟的、面生的戰(zhàn)士們都紛紛圍攏,在賀衍舟與姜霈的婚紗照中留下屬于自己的那張明媚笑臉。
攝影師從未拍過這樣順利的照片,畫面中的每一個人都有著最發(fā)自肺腑的笑容與祝福。
他們甚至都不需要攝影師指揮,石韞玉完全肩負起攝影師指揮的職責,隨著他一聲聲口令,所有人或站或坐,動作整齊劃一,做賀衍舟和姜霈的婚紗照里最配合的背景板。
原本預計時間很長的拍照環(huán)節(jié)順利結(jié)束,戰(zhàn)士們簇擁著轉(zhuǎn)業(yè)和退伍的戰(zhàn)友們登上離去的客車。
送別遠去的戰(zhàn)友,營區(qū)內(nèi)氣氛安靜下來。
賀衍舟和姜霈一人一邊牽住石頭的手,昂頭看向營區(qū)中間那桿高昂著飄揚的紅色國旗。
賀衍舟對著國旗莊重敬一個軍禮:“我對國旗發(fā)誓,這一生絕不叛國,永不負姜霈�!�
獵獵旗幟下,共和國的戰(zhàn)士許下最神圣的諾言。
國旗永不褪色,戰(zhàn)士的諾言也永遠堅定。
人生中那場猝不及防、令所有人都兵荒馬亂的暴雨終于停歇,漫漫人生路,往后盡是燦爛好天氣。
·
(正文完)
番外一
(一)
座無虛席的教室里學生紛紛離開,姜霈留在講臺上收拾課本和講義。
窗外是濛濛細雨,有細長的樹枝被風卷起吹在窗戶上,發(fā)出一聲聲清脆的微響。
梅州的初冬一直是這樣,總會下雨。
教室里終于人都走光,只教室門大開著,有冰冷的風夾雜著潮濕吹進來,讓姜霈手臂生寒,下意識攏緊肩膀上的羊絨披肩。
走廊上忽然有幾個凌亂的腳步聲,伴著低聲的談笑逐漸靠近。
姜霈轉(zhuǎn)臉去看,驚喜發(fā)現(xiàn)是自己去年帶的那屆研三學生。他們七月已經(jīng)畢業(yè),算起來有小半年未曾見面。
四五個人應該是約好回學校聚會,其中只有一個女生,蹦蹦跳跳過來挽住姜霈的手臂,親熱熱喊一聲:“姜教授!”
其他幾個男生鬧哄哄笑起來:“這回是貨真價實的‘姜教授’了!恭喜老師評上副教授。”
這幾個學生在上學時就時常找她談論問題,畢業(yè)后都留在梅州工作,姜霈還曾為其中兩人寫過人開始低聲起哄。
賀衍舟撐傘過來,英雋的眉眼在傘下格外清晰,他還未走近,就聽見女生小聲問姜霈:“教授,這是你男朋友呀,好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