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們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間房�?捶績�(nèi)布置和衣櫥里的東西,這個房間應該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內(nèi)整潔得像個樣板間,沒有什么人氣,看得出來很少有人在。鋼琴、沙發(fā)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裝飾柜上封著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塵。但是蠟燭燈粗略一掃,實在很像靈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聲,轉(zhuǎn)頭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領差點被他扯垮,連忙撈了一下說:“怎么了?!”
“人!”周煦指著一個角落。
聞時舉著蠟燭燈掃過去,就見那個墻角直挺挺地站著一個人形的東西,裹著防塵布。
周煦他們又叫著抱成了團,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聞時被他們叫得頭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將信將疑地扭頭去看。
大東臉上剛恢復血色,立刻馬后炮道:“對,你再仔細看看呢?那玩意兒最起碼兩米,正常人誰有那個個子。”
夏樵他們松了口氣:“也是。”
孫思奇:“那頂上應該有個帽子,所以就很像一個人站在那�!�
眾人虛驚一場,放松下來。大東帶頭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日記殘頁,這項工作本來沒什么難度,但是他牽著的“謝問”不著調(diào),總是走著走著就距離他很遠。
他人都進門了,“謝問”還在走廊外徘徊,像個特別容易上天的風箏,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謝問倚在門邊看戲,看著沈曼怡頂著自己的模樣遠遠站在走廊一角�?赡苁瞧渌瞬辉�,也可能她被大東一會兒勒一下、一會兒勒一下,弄得快瘋了。她扶著墻,以一種“暗中觀察”的姿態(tài)看著這邊。
“你是不是特別怕這個房間?”謝問說。
沈曼怡:“不怕�!�
“會不會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兩塊地毯有換過的痕跡�!敝x問又說。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過來?”謝問又說。
沈曼怡依然倔強:“不走�!�
謝問轉(zhuǎn)頭就沖屋里說:“大東,你牽著的又走遠了,是不是傀線有點控不��?”
他說得很溫和,但大東最聽不得這種話,當場撈了一下手里的線。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線控著走過來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點,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認成假的�!敝x問給她提意見。
聞時找到了地毯更換的痕跡,正在翻看的時候,聽到的就是這么一句。他有點無語地看了謝問一眼,又轉(zhuǎn)頭看向沈曼怡。
卻見那小姑娘連裝都不裝了,崩潰地跟他說:“我是假的�!�
聞時:“沒看出來�!�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說,“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聞時:“你證明一下�!�
沈曼怡有點不愿意,她好像很貪戀別人的軀殼和模樣,死死地瞪著聞時。但捆著她的傀線還在往里收,拽著她,控著她。
眼看著要踏進屋內(nèi)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小聲咕噥道:“可是,我現(xiàn)在不太好看�!�
“你現(xiàn)在挺好的,原本什么樣就不知道了。”
聞時下意識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識到這話怪怪的。
謝問轉(zhuǎn)頭看著他。
聞時癱著臉說:“別看我,不是那個意思�!�
謝問看著他的表情,倚著門沉笑起來。
笑個屁。
聞時沒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過來,糾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后來就不好看了�!�
“你們要看嗎?”沈曼怡輕聲說。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就褪下了謝問的樣子,就像蟒蛇蛻皮一般。那過程實在有點觸目驚心,看得聞時皺了眉。
再之后,她左右歪扭著脖子,像是一個折疊椅一樣,從一小團翻折開來,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咔”地一聲直起了脖子。
她扎著的辮子亂糟糟的,松散開來,因為過于垮塌,就好像……連頭和臉的皮膚都跟著被拉下來了。
大東一把傀線收到底,轉(zhuǎn)頭就跟這樣的沈曼怡來了個面對面。
他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又涼了。
第37章
霜雪
孫思奇和夏樵兩個倒霉蛋剛好在大東旁邊。沈曼怡晃動的裙子從他們腿上掃過,
可能是心理作用,
撲面便是一股腐味。
孫思奇:“嘔——”
他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也是第一次聞到這種味道,
生理反應壓都壓不住。他這動靜比大東還大,
沈曼怡兩只眼珠慢慢轉(zhuǎn)向他,
目光有些幽怨。
夏樵嚇瘋了。但他腦回路很清奇,一邊魂飛魄散把孫思奇往后拽,
一邊還不忘給“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沒有那個意思——”
孫思奇又是一聲蕩氣回腸的:“嘔——”
夏樵:“……”
“快他媽別吐了,憋著!”周煦一把捂住他的嘴,
跟夏樵一起把他往聞時身邊拖,
結(jié)果腳步太亂,
三個人跌跌撞撞絆倒在罩著白布的沙發(fā)里。
白布被風掀高又落下,把他們蓋住了。
“操,這破沙發(fā),硌我肋骨了!”周煦叫了一聲。
“哎哎哎別坐,
這是我的臉,
你等我起來。”夏樵也哀叫著。
“我也不想吐,
我控制不住�!睂O思奇快哭了。
沈曼怡盯著他們,想往前走。就見大東手忙腳亂地拽著另幾根的傀線,隨著一聲清嘯,那只暗金色的大鳥便撲扇著翅膀,猛地擋在了眾人前面。
它掀起的風很有勁道,撲得沈曼怡直挺挺地朝后退了兩步。大東這才緩過來,
哆哆嗦嗦松了一口氣。
其實真不怪他們反應大。
這位沈曼怡小姐的模樣確實嚇人。聞時想到她剛剛折疊成一團的模樣,總覺得她真正的身體應該被人塞在某個狹小的空間里,不得舒展。
她大概悶了很久,身上已經(jīng)有了腐壞的跡象。五官因為皮肉松垮,整個往下耷拉,顯得眼睛細小,嘴角下撇,根本看不出原樣。
她的手掌有一半露出了骨頭,手腕和手臂關節(jié)處腐壞尤其嚴重,應該是長期扭曲彎折導致的。
她的肩帶爛了一根,連衣裙整個歪斜在身上,露著半邊肩膀。布料壞得厲害,如果再多扯兩下,可能就衣不蔽體了。
沈曼怡低下了頭。
受驚嚇的人太多了,她在打量自己。
“真難看�!彼毬暭殮獾毓緡伭艘痪�。
下一秒,濃稠漆黑的煙氣便從她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
三盞蠟燭燈忽閃了幾下,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這個房間開始變冷,而且越來越冷。
沙發(fā)白布下的三個男生敏銳地感覺到了陡然變重的陰森怨氣,糾纏著僵在那里,不敢動了。
大東咽了口唾沫,控著“金翅大鵬”的手指繃得緊緊的,一邊提防著沈曼怡,一邊給沈曼怡身后的人使著眼色。
眼看著這小怨靈要爆發(fā)了,沈家那個大徒弟卻毫無所覺、不知避讓。
大東不敢出聲,只能趁著沈曼怡沒抬頭,用夸張的口型對沈家大徒弟說:“你過來!到這邊來!”
大徒弟可能瞎了,根本不動。
沈曼怡個子不高,誰站在她身后都可以俯視她的頭頂。
她頭發(fā)漆黑,但毫無光澤,梳著雙麻花,中間的那條縫歪斜著,有一塊禿著,露了皮肉還結(jié)著血痂,應該是在拉扯中揪壞了。
她有時候覺得那里有點涼,有時候有一點隱隱的痛。但更多時候,都是無知無覺的,就像已經(jīng)習慣了。
她揪著自己的裙擺,正在努力回憶它原本的顏色。忽然感覺有一只手伸過來,給她把滑到肩膀的裙子往上提了一下。
接著,一根細長的棉線穿過了布料。它像有生命一樣,動起來很靈活,在兩邊各打了個結(jié),吊住了搖搖欲墜的裙子。
然后它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一段普通的棉線,勉強替代了那根爛掉的肩帶。
沈曼怡盯著那根棉線,愣了好一會兒,然后仰起了頭。
她的脖子應該也扭折過,仰起來的時候幾乎是整個兒翻過去的。她咯咯笑著,可能是想故意嚇唬人,卻發(fā)現(xiàn)被嚇唬的那位無動于衷。
她看到了聞時瘦削好看的下巴,看到他纏著線剛收回去的手指。因為個子很高,她看不見臉。
于是沈曼怡的腦袋朝后翻折著掛了一會兒,又慢慢直回來。動作間,骨骼發(fā)出咔咔輕響,聽得人毛骨悚然。
她又換成轉(zhuǎn)頭的姿勢,朝身后看了一眼,看到了聞時沒什么表情的臉,跟“溫和”這個詞毫無關系,但幫她提裙子的,又確確實實是這個人。
“你結(jié)打得沒有蔡媽媽好看�!鄙蚵鋈徽f。
“……”
聞時無話可說。他并沒有興趣跟什么蔡媽媽比縫補,畢竟千百年來,他手里的線只管操傀和絞殺,兇得很,沒干過這種活。
他跟小孩沒話說,另一個人卻有——謝問迤迤然走過來,彎腰對沈曼怡說:“說給我聽聽,哪里不如你蔡媽媽弄得好看?”
沈曼怡不高興地扁了扁嘴,指著爛了的肩帶說:“這裙子是鵝黃色的,這里應該是個蝴蝶結(jié),很大,蔡媽媽給我弄的。”
謝問點了點頭,直起身對聞時說:“還缺個蝴蝶結(jié),你給她系一個�!�
聞時眼也沒抬,沉聲蹦了一個字:“滾�!�
沈曼怡悶悶地說:“不要他系,我的蝴蝶結(jié)只是掉了�!�
謝問:“掉哪了?”
沈曼怡沉默了很久,說:“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但是沒人幫我,蔡媽媽、李先生他們?nèi)疾灰娏�,沒人陪我玩,也沒人幫我找。我只能跟你們玩�!�
謝問:“什么時候掉的?”
沈曼怡低頭想了一會兒,又慢慢抬起頭。
她說:“把我折起來的時候�!�
屋里靜了一瞬。
又過了片刻,聞時忽然出聲問:“誰折的?”
沈曼怡漆黑的眼珠驟然轉(zhuǎn)向他,一動不動地盯著。
聞時又問了一遍:“誰折的?”
沈曼怡張了張口,那一瞬間,她圓圓的口型似乎要說“我”,但還沒出聲,他又把嘴抿緊了。良久后,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聞時皺起眉來。
我?還是我弟弟?
他總覺得那份日記有點詭異,想在沈曼怡這里再確認一下。但從她的口型來看,可能跟日記的指向是一致的。
原先以為這可能是沈曼怡的籠。但她這吞吞吐吐,說話都受限制的模樣,應該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難道又是雙黃籠?可如果是雙黃,沈曼怡明顯不占上風,哪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站在這?
疑問歸疑問,既然沈曼怡先出來了,就得把她先解決。
“我想要我的蝴蝶結(jié),我想要漂漂亮亮的�!鄙蚵J認真真重復了一遍,尖細的嗓音在整個房間里回蕩,“為什么蔡媽媽他們不來幫我,我找了好久了,他們?yōu)槭裁床粊�。�?br />
“別,他、他們不來我們來�!币豢此苌砗跉庠綕L越厲害,說話的語調(diào)也越來越詭異,大東攥緊了自己的金翅大鵬,連忙說,“我們找,我們找。你別急�!�
他匆匆忙忙就在屋里轉(zhuǎn)起來,卻聽見老毛說了一句:“咱們剛剛一路過來,每個房間都翻過,可沒有什么蝴蝶結(jié)�!�
大東皺著臉指了指他,示意他千萬別亂說話:“萬一還有漏的呢!別急啊,這么多人一起找,還怕找不到么?”
老毛又說:“她說她找了好久了,一樣沒找到�!�
大東:“你——”
你究竟哪邊的!
他瞪著老毛,用口型說著,生怕被沈曼怡看到。
說完,他轉(zhuǎn)頭看向謝問。本來也想瞪的,但是對著謝問他莫名不太敢瞪。
“你家店員,你管不管啊?”大東說,“我解籠呢,有這么搗亂的嗎?”
謝問卻說:“管是可以管,但我覺得老毛說得對�!�
他雖然看著大東,但說話的時候卻微微偏了頭,顯然是說給聞時聽的。
“我知道。”聞時低聲道。
確實,他也覺得老毛的話沒問題。
如果在什么正常地方,比如床底、柜腳之類的,沈曼怡何苦長久地困著,怎么都拿不到?
“你確定還在這里?”聞時試了沈曼怡一句。
小姑娘點頭:“在的�!�
她的回答太篤定了,篤定得就好像她潛意識里一直都知道那個蝴蝶結(jié)在哪,只是她不想拿,或者說不敢拿。
她近乎于籠主,在這里來去自如,遛著一群人玩,有什么地方是她都不敢去的?
聞時經(jīng)驗豐富,想到這里答案就很明顯了——幾乎所有死去的人都會害怕一個地方,那就是他尸體在的位置。
因為沒有人想看到死去的自己。
這跟他們的目標不謀而合,他跟謝問之所以找到這間臥室,就是因為這里有地毯更換過的痕跡,不出意外,沈曼怡真正的身體,就在這個房間里。
但哪里算是狹小擁擠的空間,需要把沈曼怡折成那樣?
櫥柜?鏡子后面?墻里?
聞時正順著痕跡尋找源頭的時候,沙發(fā)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操!�。 敝莒愦指赂碌纳らT把沈曼怡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
就見那片白布一陣亂抖,三個男生從里面掙扎出來,夏樵和孫思奇直接滑坐到了地板上,滿臉驚恐。
“哥,你看!”夏樵叫了一聲。
周煦高高舉起了手,他手指間捏著一片東西,絲絲縷縷,很長。
他瞪著眼睛說:“頭發(fā)!”
他這么一說,聞時借著光看清了,那不是幾根頭發(fā),也不是糾纏的一團,而是一片,連著頭皮,像是在強塞的時候,從什么頭上扯下來的。
“哪里找到的?”聞時問。
周煦指著腳邊:“地板縫里夾的!”
沈曼怡盯著那片頭發(fā),專注地看了好幾秒,然后摸了一下自己后腦勺的血痂,忽然開始尖叫。
持續(xù)不斷,凄厲極了。
她渾身的黑氣在瘋狂四散,整個房子開始顫抖。
孫思奇連滾帶爬往后退讓,死死貼著墻壁,結(jié)果感覺有濕漉漉的東西順著墻往下流淌。
他聞到了一股陳舊的血腥味,轉(zhuǎn)頭一看,所有墻都在流血。
沈曼怡的尖叫變成了哭,整個房子都在跟著她哭。
四散的黑氣掃到了人,周煦嘶地一聲,摸了一下臉,被黑氣掃到的地方破了好幾道傷口,也開始往下滲血。
大東的金翅大鵬一個滑翔,橫到了眾人身前,長翅一張,掀動了勁風,試圖擋住那些黑霧。
但它的遮擋終歸是有限的,而且沒過幾秒,它的翅膀、身體也開始出現(xiàn)了傷口。
“快找快找,我得再快一點,這小姑娘瘋了�!贝髺|碎碎念著,另一只手也抖出了傀線,試圖去扒屋里一切有可能藏人的地方。
但無論如何,這樣翻找都太慢了。
他的金翅大鵬因為傷口過多,開始顫抖,慢慢變得不受控制。
就在大東焦頭爛額的時候,他余光里忽然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白線,縱橫交錯著直甩出去,像一張巨大又復雜的網(wǎng)。
明明是最普通的白棉線,卻泛著金屬似的光。
那一瞬,大東忽然想起他師父用一根傀線削斷一把銅鎖的場景,當時那根傀線也是這樣,像最細的刀刃。
這是誰?!
那一瞬間,大東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他聽見聞時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讓你的大鵬護一下人�!�
大東下意識照辦,手腕一轉(zhuǎn),金翅大鵬猛地退回來,巨大的雙翅橫向一掃,將周煦、夏樵他們所有人包攏在翅下。
然后呢?!
大東從翅膀縫里抬起眼,看見黑霧包裹下的那個人,這才終于反應過來——
那些閃著寒芒的傀線,居然來自于聞時。
他十指緊繃,手背骨骼根根分明,那些傀線一頭纏在他手指間,另一頭則死死釘在了四面墻壁、櫥柜、鏡子、地板上。
就見他手腕一轉(zhuǎn),攏了線猛地一拽。
房間里瞬間響起無數(shù)爆裂之聲。
大東終于明白為什么要讓大鵬護一下人了——金翅大鵬翅膀下,眾人眼睜睜看著房間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在傀線的拉拽下同時炸裂。
一時間、玻璃、木屑、金屬以及磚泥四散迸濺,多虧有大鵬翅膀擋著,否則,在場的人渾身上下都留不住一塊好肉。
這個動靜實在太大,沈曼怡都愣住了。
尖叫和哭聲驟然停歇,那些氣勢洶洶的黑霧在那一瞬幾乎靜止,像流云一般浮在聞時四周。
整個房間一片狼藉,床、沙發(fā)、鋼琴……幾乎所有重物都被震得挪了地方,除了墻角的幾個衣架有個支撐,還勉強站著,輕一些的東西全都“人仰馬翻”。
聞時抬起手背,擦掉了側(cè)臉被黑霧劃出的一道血印。目光四下掃了一圈,找尋著沈曼怡的身體。
“那邊�!彼募绨虮蝗溯p輕拍了一下,謝問指著某一處角落說。
聞時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詫異于謝問居然還在這里站著,沒有躲進大鵬的翅膀里。
但下一秒,他就被看到的東西引走了注意力。
謝問所指的地方,那個被周煦、夏樵和孫思奇擠過的沙發(fā)正堪堪壓在一片翻絞隆起的地板上。
那片地板在一片沉寂中,嘎吱嘎吱地響了幾下,終于不堪重負垮塌下來。于是那張沙發(fā)也轟然落地,
因為猛震了一下,沙發(fā)底下的縫隙里忽然多了一片黃色。就像是誰的衣服滑落下來。
聞時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沈曼怡的裙子。
房間里再度陷入死寂,個子小小的沈曼怡就站在聞時身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沙發(fā)。聞時皺了一下眉,正要再抖出一根傀線去拽沙發(fā),卻聽見謝問溫聲說:“別拽了,我來�!�
房間到處都是斷裂的木板和碎裂的玻璃渣,謝問踩著那些狼藉,腳步卻很穩(wěn)。
他掀開那層蒼白的罩布,布上是積年已久的塵埃味。他半彎著腰,伸手卸了厚重的沙發(fā)墊,露出墊子下小姑娘圓睜的眼睛。
她被折疊著塞在沙發(fā)底下方形的木框里,手臂抱著膝蓋,以一種極沒有安全感的姿態(tài)蜷縮著。
腐壞的程度比他們看到的沈曼怡還要厲害,幾乎已經(jīng)辨不清模樣了。
那個鵝黃色的蝴蝶結(jié)就攥在她手里,攥得死死的,確實很漂亮,是小姑娘會喜歡的式樣,只是血肉斑駁,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但謝問沒有皺眉,也沒有像平時咳嗽一樣抵著鼻尖。
他只是垂眸看著,然后把那個蝴蝶結(jié)抽了出來。手指佛掃過的瞬間,斑駁血肉便不見了,蝴蝶結(jié)驟然變得干干凈凈,只是落了一層淺淺的灰。
謝問直起身,往沈曼怡和聞時的方向走回來。
身后的沙發(fā)年代已久,又承載了一個小姑娘太多年,終于在斷裂聲中散了架。那一團裹著破舊連衣裙的軀體滾落出來。
在那個軀體悶聲落地的同時,謝問看見聞時伸出手,擋住了身前那個小姑娘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一個籠,也是滿目蒼夷,只是比這遼遠得多,也寂靜得多。
那應該接近傍晚了,到處都是昏暗的金紅色,像沒有退盡的血。
聞時手上纏著就地取材的雪白綢帶,指根纏得很緊,末尾被扯過,松松地垂掛著。他個子很高,頭發(fā)束得一絲不茍,明明衣袍和綢帶上都沾著狼藉的血肉,卻顯得干干凈凈。
謝問過去的時候,看到他蒙著一個老人的眼睛,垂眸抿著唇,將蜿蜒成河的血遮擋在外,冷靜可靠。
那一瞬,謝問終于意識到,那個小時候被他捂著眼睛護著的人,已經(jīng)長成了高山霜雪。
第38章
跳樓
沈曼怡感覺眼前多了一抹白,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
手指上纏繞垂掛著干凈的白棉線,輕飄飄地掃過她的鼻尖。
那只手并沒有直接捂上她的臉,
沒有碰到她的皮膚,
而是隔著幾毫厘擋在她眼前,
懸得穩(wěn)穩(wěn)的,一點都不抖。
她記得教書的李先生說過,
這叫端方和分寸。
他們以前總是不懂,
姊姊妹妹追逐玩鬧起來揪辮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瘋子。每次李先生都會把這兩個詞掏出來講上半天,
最后又搖頭說:“算了算了,
等你們再大幾歲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這么大,
再沒長過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說:“你這個線上有味道,很好聞。”
身后的人并沒有哄小孩的意思,語氣也并不熱情,
應了一句:“什么�!�
連疑問都很像陳述句,
好像回不回答隨意。
小姑娘認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后的人默然幾秒說:“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實不是那個意思,
但她年紀小,表達不出來。她甚至不確定那個味道是來自于線還是來自于手。
她又慫著鼻子嗅了幾下,卻聞不到了�;叵肫饋恚拖穸斓睦滹L穿過后花園。
她以前很喜歡去那里玩,齊叔在那架了個秋千,兩邊都是一種鵝黃色的像蝴蝶一樣的花,
也像兔子耳朵。蔡媽媽扎的蝴蝶結(jié)就是那樣來的。
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那座后花園了。
她夜夜徘徊在這條回廊里,看到的總是黑色。黑漆漆的門、黑漆漆的柜子、黑漆漆的影子……所有見到她的人都哭叫著離她遠遠的,好像她是什么臟東西。
“我以前不臟的�!鄙蚵÷暪緡仭�
她一低頭,額頭就磕到了聞時的手心。小孩子的額頭總有些圓,像某種小動物。但沈曼怡的就有些奇怪,因為她臉上的皮肉是垮塌的。
聞時沒有抽開手,任她抵著。
他看見謝問走過來,彎腰把蝴蝶結(jié)遞給沈曼怡,說:“沒人說你臟�!�
謝問說完便抬起眼,用只有聞時能聽見的音量低聲說了一句:“先別動�!�
然后他轉(zhuǎn)身朝人群聚集的角落一瞥,指了指那個破舊沙發(fā)。
老毛立刻明白了自家老板的意思,走到床邊扯了一床干凈被褥,把那個從沙發(fā)里面滾落出來的軀體裹了起來。
其他人還處在震驚的余韻里。
他們機械地看看聞時和沈曼怡、看看謝問和老毛,又機械地意識到老毛要做什么,然后機械走過去想搭把手。
大東嘴巴張著,臉是木的。他蹲下身,幫老毛把那個腐壞的軀體包得嚴嚴實實,搬到那張大床上。
就好像那個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個午后跑進了爸媽房間,玩了一會兒感到困倦,便爬上了大床,卷著被子睡著了。
直到他們做完所有,聞時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謝問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著蝴蝶結(jié),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后花園。
蝴蝶結(jié)后面有個老式別針,生了銹。她將沾了銹跡的手指在背后蹭了蹭,把蝴蝶結(jié)認真地別到了連衣裙上,又像撥弄兔子耳朵一樣,撥了撥蝴蝶結(jié)半垂的邊緣。
墻壁上流淌的血跡慢慢變淡,仿佛水痕,洇進墻里,干了便沒了蹤跡。填充滿整個房間的黑霧也重新流動起來,邊薄變淡,絲絲縷縷地繞著她,不再那么鋒利如刀了。
黑霧抽回去的時候,掃過大東的臉。
他剛把帷帳放下來,遮擋著床上那一卷被褥。被這黑霧一撩,他摸著臉忽然僵在原地。
剛剛是怎么回事來著???
他在腦中飛速地倒著帶——從沈曼怡拿到蝴蝶結(jié)、猛鬼變貓咪開始,一路往回追溯,追到了這些黑霧瘋狂散開的瞬間。
白棉線縱橫交錯釘滿整個房間的畫面實在震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他屏了一會兒,終于回過味來。
拽一下線,能把房子掀成這樣,力道大嗎?
大。
能同時管住這么多線,這么多方向,控術(shù)強嗎?
強。
那線根根分明,釘進墻里的時候灰土迸濺,好像削鐵斷金也不成問題。這樣的靈神在傀師里面能排上號么?
能,而且是個師父輩的。
干出這些事的人是誰?
沈家大徒弟。
我日。
這是大東腦子里蹦出來的第一句話。
他轉(zhuǎn)頭的動作太猛,脖子里發(fā)出咔的一聲響,聽得旁邊老毛都愣了一下。
“你干嘛呢?鬧鬼��?”老毛見他眼睛都直了,一轉(zhuǎn)不轉(zhuǎn)地盯著聞時的方向,那架勢,比鬼嚇人。
大東已經(jīng)麻了,不知道是過于恍惚還是難以置信,反正聲音很輕,氣也很虛:“我問你個事。”
老毛是個不太熱情的性子,跟大召小召截然不同。他看了大東一眼,想理又不想理地說:“什么事?”
大東幽幽地說:“沈家那個大徒弟,你認識的吧?”
老毛:“誰?”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沈家大徒弟是指聞時。
老毛默默看了大東一眼,心說現(xiàn)在的人可真是勇,指著祖宗認徒弟。你們敢指,人沈家敢認么?
老毛撓了撓臉,一言難盡地“昂”了一聲,“認識啊。”
大東還是幽幽的:“你們以前見過他使傀術(shù)么?”
老毛:“見過�!�
從小見到大呢。
大東用一種相當朦朧的語氣說:“我剛剛第一次見,現(xiàn)在有點上頭�!�
老毛:“?”
大東:“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我怕我判斷有誤。”
老毛:“??”
老毛忍不住了:“你有話直說。”
大東:“好,那我問你,以你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他的傀術(shù)跟我相比,怎么樣?”
老毛:“……”
這話誰聽誰上頭。
老毛眼珠又圓又黑,眨巴起來透著一種深沉的疑惑感。他瞇著眼睛看向大東說:“你這么沒數(shù)么?”
大東:“我有,所以我他媽現(xiàn)在有點懵�!�
別說懵了,他回想起自己剛進籠時裝過的逼,差點瘋了。
他居然在一個水平能當他師父的人面前,立馬橫刀特有氣勢地說“你一邊兒去,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