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樂無涯望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是不加掩飾的野與烈。
半晌之后,他露齒一笑。
戚姐到底是戚姐。
沖著那股揣著斧頭、蹲到人家門口等著砍人腦袋的狠勁兒,就該她揚帆出海去!
戚紅妝見他這個笑法,心口微微一悸。
她仿佛回到了還是樂家夫人的時候,一日收拾家務,樂無涯正好臥病在床,眼看精神健旺了些,就自告奮勇地參與了進來,狐貍似的顛著爪子跑來跑去,問她書要如何擺時,就是這副干凈漂亮的笑顏。
她有種想摸摸他腦袋的沖動。
好在她忍住了。
好生意近在眼前。
她何必將感情和錢混同在一起?
牧嘉志在匆匆接待過戚紅妝后,便自去巡看桐州街面。
自從分管軍務,他就成了半個巡街御史,即使公務再忙,也要隔三差五地上街一趟。
也許是在訾永壽那里受了些刺激,如今的牧嘉志雖還是板著一張棺材臉,比起以往,卻平添了幾分人味兒。
他會順嘴關心一下某位巡吏的起居日常,也會冷不丁問一句守城小兵,老娘的病有沒有好些。
盡管他感覺不甚自在,但從結果看來是好的。
許多小吏開始猶猶豫豫地對他微笑,辦差也比以往更見效率。
牧嘉志思索著這變化的關竅,想不通為何僅僅是能記住他們的名字和家事,就能叫他們如此歡喜。
時至今日,他還在想這一問題。
因此,當與一名俊秀端方的年輕公子擦身而過時,牧嘉志并未能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待他想起曾在哪里見過那人后,眸光一閃,渾身汗毛立即豎起。
他回身確認了片刻,忙撥馬回頭,縱身跳下馬背,疾行幾步,趕上了那名且走且看的公子。
被他攔住的年輕公子眉目有惑:“您?”
見他沒認出自己來,牧嘉志也并沒往心里去。
那日豐大人的壽宴之上,被眾星捧月的是聞人知府,自己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微末角色,被遺忘也是應該的。
他壓低聲音,問道:“七少爺,您怎在此處?”
項知節(jié):“?”
他見過知是?
他將身體回正,展開扇子,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您是?”
牧嘉志垂手肅立,但輕而疾的語速暴露了他的急切:“七少爺,桐州雖說近來安定許多,可您這樣輕車簡從,衣著富貴,難免引人側目,一旦離開桐州,說不準會被匪盜盯上�!�
他加重了語氣:“請您同我回府吧�!�
項知節(jié)聽得出來,這位巡街官員全然是出自于一片好心。
他雖素來穿得簡樸,不似小七那般金作軛、玉為冠,但到底不是粗布麻衣的平民裝扮,一眼看上去,能看出家中略有些浮財。
這樣小富人家的裝扮,的確容易遭搶。
他柔和道:“有勞了。”
牧嘉志心下一松。
這位七殿下,不似表面般張狂恣意,說話還挺講分寸道理的。
牧嘉志叫小吏們照舊巡街,自己護佑在旁,伴他往府衙而去。
項知節(jié)生平還沒扮演過小七,別有一番生疏的趣味。
他學著小七的促狹語氣,問:“聞人知府可在衙中?”
“在�!蹦良沃緭䦟嵈鸬�,“大人正在接待桐廬縣主。”
項知節(jié)步伐一停,站在了路中央。
牧嘉志見他眸色漸漸沉了下來,心中生疑,覺得他許是不知“桐廬縣主”是誰,便補充了一句:“回七少爺,是曾經的孝淑郡主。樂無涯的孀婦�!�
[169]謀事(三)
項知節(jié)摩挲著樂無涯送他的扳指,想,老師身在桐州,與桐廬僅有咫尺之遙,桐廬縣主再如何,到底是宗室眾人,老師若是避而不見,于禮數(shù)不合。
而且,早在南亭時,哪怕相隔千里,他們也早有聯(lián)絡,你來我往地把個花卉生意經營了個紅紅火火,又不是今時今日才見上了面。
那花名喚什么?
思無涯。
呵,好一個“思無涯”!
既知他,又有何人能不思他?
老師表面浮華無羈,實際上重情好義。
這些年來,他把自己活成了孤孤單單的一條藤。
到頭來,他最大限度地保全了他重視之人。
倒是以靳冬來為首的、曾和樂無涯“沆瀣一氣”之人,被順帶揪了出來,罷官的罷官,砍頭的砍頭,沒有一個得了好下場的。
皇上雖有心將整個樂家拉下水,無奈樂無涯分府別居后,便與樂家擺出了楚河漢界的對壘架勢,他是老虎吃天,無從下口,只得作罷。
此外,樂家在朝中人緣不差,加之這些年不再掌兵,并無政敵落井下石。
況且,真要拿著“教養(yǎng)不善”的帽子硬扣,樂無涯還算是皇上的好女婿呢。
硬要誅這個九族,皇上下不去手。
恐怕皇上自己都沒想到,當初他為了拉攏兼監(jiān)察樂無涯,賜婚于他、在他身邊楔下的這根暗樁,在多年以后,反倒成了樂無涯為其家人設下的一枚護身符。
單從這一點來說,項知節(jié)是感激戚紅妝的。
可同樣是她,陪伴在老師身邊,見證了他從輝煌到沒落的全過程。
十里紅妝迎入府邸,三丈縞素披麻戴孝。
這些全屬于戚紅妝
可惡。當真可惡。
項知節(jié)向來極有條理,然而一碰到樂無涯的事情,總會有旁枝末節(jié)的思想冷不丁地冒出來,絆他一跤。
他走著走著,忽然駐足,自嘲地莞爾一笑。
牧嘉志隱隱覺得身旁這人與宴席上那位連說帶笑、話語間夾槍帶棒的“七皇子”的氣質迥然不同。
眼見他走著走著突然笑出聲來,牧嘉志更覺悚然。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大抵大人物都是這般性情不定吧。
樂無涯對衙外之事暫時一無所知。
大事談妥,他親自送戚紅妝出府門。
戚紅妝亦不推辭。
在她登上馬車時,她想到了什么,扭回頭來說:“到時候,我能上船隨行嗎?”
樂無涯一愣,沒明白為什么她會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么一句話來:“不怕危險的話,想上就上嘛。”
戚紅妝靜靜瞧著他。
樂無涯何等明慧,眼珠一轉,便明白了她的真實意圖:
南地水道交錯,行船之人忌諱甚多,其中有一條,便是不準女子登船,說會妨了運氣,壞了風水。
“上�!睒窡o涯不假思索,“前幾趟扮個男裝,路上好辦事。等路走熟了,生意做起來了,只要把錢給足,栓條狗他們都服�!�
話雖如此,該有的警告亦不能少:“行船艱苦,吃穿總不比陸上便利,需得種些瓜果蔬菜,勤加侍弄,免得錢沒賺到,落下一身的病;此外,我就算派了府兵前去做船夫,也不能全然替他們的品行打包票。這些人正值壯年,上了船,見了新天地,跑野了心,未必不會養(yǎng)成吃喝嫖賭的惡習。上船與否,縣主還需仔細斟酌才是。”
“謝聞人知府提醒。”戚紅妝淡然道,“據我所知,做海上生意的,海員常從中漁利,或偷竊貨物,或偷天換日、以次充好。我跟船隨行,或許能少些損失�!�
樂無涯:“古來有之的事情,何必攔阻?廚子不偷,五谷不收;不癡不聾,不做阿翁�!�
戚紅妝思忖片刻,微微點頭。
這些俚語雖然土,但自有一番樸素的道理。
她道:“我會再想想�!�
不過,經了戚紅妝這么一提,樂無涯同樣想到,船上這幫府兵,的確不能沒人約束。
天高憑鳥飛,海闊憑魚躍,這幫人到了海上,一旦人心散了,再想整飭回來,就是難上加難。
先前,樂無涯還在盤算要怎么在商船上裝門大炮,才能低調而不顯眼呢。
這幫人要是偷販船上的織物商品還自罷了,要是把歪主意打到武器上,偷他的弓箭炮彈出去販售,那才真是壞了事了。
無論怎樣,得有個人信得過的人鎮(zhèn)著才行。
樂無涯腦筋飛速開動起來。
戚紅妝見他神情鮮活靈動,眉目間的狡黠之色頗似故人。
但那股自內而外洋溢著的、向上的精氣神,是那人不曾有過的。
她心中隱有感觸,輕聲喚他:“聞人知府�!�
樂無涯一抬頭:“��?”
“要謝的太多,我便不多說了,且看以后吧�!逼菁t妝將手伸過去,握住他的右手手上,老姐姐似的一握,“吃好喝好,百歲無憂�!�
這句質樸的叮囑,無關生意,只有溫情,叫樂無涯不免為之一愣。
旋即,他低著腦袋,不好意思地一樂:“知道啦�!�
目送著戚紅妝的車駕遠遠而去,樂無涯回過身來,就近抓了個衙役來,吩咐道:“把仲飄萍給我找過來,叫他在書房等我�!�
衙役露出迷茫之色:“誰?”
樂無涯白他一眼,把命令稍作修改:“把‘走地雞’給我找過來!”
他又補充一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私底下怎么叫他!”
仲飄萍并無實職,為人又陰沉得宛如一朵烏云,整日里無甚正事,低著頭滿衙亂飄。
除了在元子晉跟前還有點笑模樣,誰和他都說不上幾句話,因此得名“走地雞”。
衙役訕訕一笑,腳不沾地地跑走了。
受了戚紅妝的啟發(fā),樂無涯滿腦子的新鮮念頭橫沖直撞,一會兒冒出來一個主意,各色聲音喧囂著相競不休。
他背著手,在原地轉了兩圈,撩開步子,要往衙內走去。
誰想沒走出兩步,便有人輕輕捉住了他的手。
樂無涯一怔,扭頭望去。
他滿腦子的奇思妙想剎那如潮水般消退,眼和心一起笑了起來:“喲。”
項知節(jié)捉住他的右手,眼神落在了他不畫而紅的唇上。
非得是保養(yǎng)得宜,精神爽利,才能有如此充盈的氣血。
看似清正的目光在樂無涯唇畔用力地一捺一抹,項知節(jié)看向他的眼睛,同時斯文溫柔地發(fā)力握了握他的手掌:“別來無恙�!�
“這不年不節(jié)的,你怎么來啦?”樂無涯把他往衙里帶,“要辦什么差事?”
項知節(jié)答得很妙:“本想向老爺子討件差事來辦的。”
這半句話果然逗引起了樂無涯的好奇心:“‘本想’?就是沒討成的意思咯?那你是用什么借口來的?”
項知節(jié):“‘我想你了’�!�
樂無涯愣住了,微微歪頭:“啊?”
項知節(jié):“我就是這么回父皇的�!�
樂無涯:“��??”
項知節(jié):“我說,聞人知府是我和七弟一力發(fā)掘的人才,如今桐州府情形可謂是險象環(huán)生,我實是憂心,便想來看上一看。”
“不帶小七?”
“是,父皇便是這么問我的�!表椫�(jié)堂而皇之地握著他的手,溫和地喁喁細語,“我說,我得和他搶你。”
當著樂無涯的面,項知節(jié)說得輕描淡寫,但他當著五皇子和父皇說出這話時,氣氛直接凝固了。
前面五哥的脖頸都硬了,根根汗毛豎起,替自己這直腸子的弟弟捏了一大把汗。
果然,項錚在沉吟半晌后,含笑問道:“小六這是有心要結交外臣?”
這是殺頭的死罪��!
一旁的五皇子項知允聞言,如遭雷擊,后背轉瞬間便濕透了。
他有心去拉扯項知節(jié),叫他別說了,可又不敢做得太明顯,反倒給六弟惹上禍端。
項知節(jié)誠心下拜,語調平穩(wěn):“兒臣并無此心啊。”
然而,他只辯解了這一句,便伏在地上,一語不再發(fā)。
在項知允冷汗不受控地涔涔而下時,上位的皇帝收回了探究的目光,輕嘆一聲:“一句戲言而已,怎么就跪下了?你病勢剛去,別受了涼。去吧。去桐州玩一趟,收收心,回來父皇有一趟差事,要交給你辦�!�
他又補充一句:“那是位人才,朕還留有大用,別給朕嚇跑了。”
項知節(jié)站起身來,目色清正:“是�!�
滿頭霧水的項知允伴他出了大殿,走到無人處,才敢開口斥責:“六弟,你膽子忒大了!”
“讓五哥煩憂,是弟弟的過錯�!�
“唉你明知老爺子忌諱什么,還非要往上撞!”
項知節(jié)微微笑道:“老爺子忌諱太多,不知六哥說的是哪一樁?”
“你”
項知允向來瞧他這六弟懂事知禮,性情溫平,沒想到這平靜之下,竟有幾分叫人頭皮發(fā)麻的瘋癲:“結交外臣,這是多大的罪名?要是老爺子真想發(fā)落了你,只這四個字就足夠了!”
“五哥多慮了。他不是正經科舉出身,無門第,無家世,無朋黨,就算與他結交,他獨木難成林,成不了什么氣候�!表椫�(jié)說,“我犯的是老爺子的另一樁忌諱�!�
項知允:“什么?”
項知節(jié)微紅著臉,粲然一笑:“他疑我有龍陽之好�!�
項知允:“”這不是更糟糕了么�。�
“你忘了左如意之事嗎?”心煩意亂之下,項知允不得不自揭傷疤,想讓自己的傻六弟迷途知返,“他的下場”
話說至此,他猛地一哽。
是啊。
聞人約,怎會是左如意?
左如意,不過一個隨侍奴仆,殺了就殺了。
聞人明恪是在冊官員,隨意處置了,豈不令天下士子齒冷?
老爺子把他分配到桐州那等險惡之地,已算是極大的刁難了。